1988年11月1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巴金致张兆和·
不声不响地做自己的工作
三姐:
信悉。从文这次走得太突然,又去得安安静静,没有痛苦,又不惊动别人。小林参加告别仪式,觉得他好像睡在花丛中,没有噪音,没有惊扰,他倾听着自己喜欢的音乐。
他去了,的确清清白白,于心无愧。他奉献了那么多,却又享用这么少。我想起那个小房间,想起那张小桌子,感到十分惭愧。没有同他的遗体告别,我非常难过。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一些事情,我多留恋在你们家“作食客”的日子!现在我也得把我生活的一部分埋葬了。
谢谢您的关心和鼓励。我比从文小两岁,虽然多病,但还未完全躺倒,只是行动不便,讲话吃力,写字困难,不过我总要争取多活,也可能多活。想到从文,我觉得眼前多了一个榜样:不声不响地做自己的工作。我要向他学习,这不是客气话。
您多多保重吧。这些年您太辛苦了。从文在困难的时候一直得到您的照顾,这是他的幸福。没有您,他后半生会遇到更多的困难,也不一定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因此作为读者,作为朋友,我都要感谢您。再说一句:请保重。
祝好!
巴金
六月十八日
(注:“三姐”即沈从文先生的夫人张兆和。)


第8版(副刊)
专栏:山川风物

王充墓
高志林
浙江上虞有不少名胜古迹,比如纪念东汉孝女曹娥的曹娥庙,东晋名相谢安隐居之所东山,越窑青瓷鼻祖小仙坛,“梁祝”故事传说中的祝英台故乡祝家庄,虞舜帝开拓而成的大舜江等等。给笔者留下印象最深的,则是坐落在剡溪江畔的王充墓。
王充(公元27——约97年),字仲任,会稽上虞人。他虽出身在“细族孤门、贫无一亩庇身”之家,然自幼聪颖过人。他6岁开始识字,8岁入书馆读书,20岁被地方官吏推荐到洛阳京师太学深造,学成回上虞滨笕老家,开馆讲学,著书立说,晚年著有《论衡》一书留给后人。
观王充墓,圆径不过3米,普通条石筑成。墓前种着常青扁柏和二十四节不败之茶,显得淡泊庄重。一块不光滑的墓碑上刻的字样,除“汉王仲任先生充之墓”外,只有清代立此碑的人的姓名和时间,其它别无记载。
当地的一位老学者告诉我,眼前的王充墓,是1981年浙江省人民政府拨款在原处重修的。可见咸丰五年(1855年)所建之墓是个什么样子了。
听当地人说,王充的《论衡》是在这座墓边的一间蓬门筚户中写成的。没有桌子,他就在门上、窗上、炉子上、柱子上,甚至于茅厕里,都放着笔砚简牍,走到哪里写到哪里。一部洋洋20万字的鞭辟入里的鸿篇巨制果真出自这等恶劣环境之中吗?后人评说王充为“饥寒不累其志”之士,或许有其根据。我却认为王充之所以“杜门撰述”,一则是出于忧国忧民,二则是出于对当时权贵的抗争。只要翻开《论衡》,就不难看出。王充认为门第等级不能决定人的贤愚,富贵贫贱不能作为评介操行的标准,明确指出:“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
王充的死与葬,看起来似乎有点凄惨,其实不然。据说,王充死时,家贫如洗,他的妻子无力为他买棺殡葬,然众乡亲不忘其德,纷纷“集资”帮王夫人操办丧事。出殡之日,远乡近村父老又自动赶来为先生遮道相送,后来又一次次地为他整修陵墓,并由土坟逐渐改建成石砌。


第8版(副刊)
专栏:

攀登(外一章)
虹影
仿佛一个故事在我们心中静静地讲诉,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停留在空中的云和过去了的时光飘浮在面前。山脚下的路长满了野罂粟、荆棘。苍鹰一遍又一遍从头上飞过。
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她就渴望坐在峰顶说梦话。那时的昼夜是圆的,她的眼睛也是圆的。她在这一个个圆里走呵走,没有尽头。一场大雪降临。她堆的雪人像母亲。太阳出来了,雪人同母亲一起流着泪,慢慢消失。
童年,一面透明的镜子照着她长大。她感到在山上攀登就像在那面镜子里,有无限的爱有无限的光托起她的心。
这路究竟有多难行,这山究竟有多险峻,当她的身影在后来者的瞳孔里放大时,她觉得累了。不知她是否明白这山没有顶点。或许,她一生只有攀登的过程而不能享受在峰顶的快乐。
但她的心在跳动,合着日落下去辉煌的节奏。并想象着,山顶在不远处。只要她再向前迈上一步呵,那些幸福的梦话都将属于她。
她的身后不再是荆棘。一丛丛美丽的花儿洒满露珠。
仰望太阳
人生正午的太阳最灿烂。我仰望你,向天空放飞我洁白的鸟儿。金色的光芒浸透我的心,并浸透所到之处期待的心。
我赞美过许多:母亲、土地、星辰、水,还有那从未结过果的海中的树。于是我相信你,在我的赞美之后,你的生命和我在一起,更加鲜艳夺目。


第8版(副刊)
专栏:

水城
陈晏
密密的网,
竟用水织成!
浮在网中央的,
是一座躁动的城。
古国的梦,
已被浪淘尽,
只有褪去残红的蓼花,
还留着一瓣瓣历史的擦痕。
街滴着水色,
人很水灵;
就连一杆杆电视天线,
也炫耀着水乡风情!
人生的躁动终有
寂灭的时刻!
可水上的城,
怎能静止运行!
踩住密密的水网,
我听到大潮的回声。


第8版(副刊)
专栏:

诗雕
阎豫昌
吱一声,汽车停在三岔路口。
隔窗一看,此处东通郑州,西接洛阳,南侧是一堵高墙般的黄土坡。过高坡进入巩县新城,高坡下便是拟竖杜甫雕像的三角地带。
丝丝缕缕的雨,飘洒在黄土崖上,把柳梢的绿眼,洗得更明媚了。清明雨中,我又来到1200多年前诞生过唐代大诗人杜甫的伊洛河畔的黄土地。诗人曾经那样地苦恋着故乡大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他《月夜忆舍弟》中深情而痛苦的绝唱;他飘泊天涯,过着“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的战乱生活;因怀乡而肝肠寸断:“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
清明雨中,我同三位雕塑家、一位唐诗研究学者从郑州西行,到杜甫故里巩县,会同郑州市城建局来的几位工程师,讨论如何建立诗雕的问题。我曾经两次访问诗人故里,郁积的忧思此时如车窗外的细雨,将心浇得湿漉漉的。
初访巩县老城东泗河畔窑湾村杜甫故里,是在杜甫被誉为“世界文化名人”纪念的1962年——伟大诗人1250周年诞辰之际。时值花红柳绿的早春,但笔架山下那孔诞生诗圣的寒窑,破败得不堪入目。曾是繁荣富庶的胜地,变得如此寥落。我坐在寒窑前想:在杜甫故里的乡亲们仍面带菜色时,杜甫纵获“世界文化名人”桂冠,他的曾经富饶过的贫穷的故乡,是无力为他整修家园,无力为他建馆雕像的。他老人家还是客居天府之国浣花溪畔的成都草堂为好。
再访杜甫故里,是18年后的1980年初冬。“文革”前,杜甫纪念馆建成了,但又随即被
“横扫”,把这位诗圣当成“儒家”狠批,迟至我拜访时,杜甫尚未彻底平反,自然也不会“落实政策”——极简陋的纪念馆仍是铁将军把门。漫长的18年,骤增的是不知从哪儿涌来的一大群杜甫的芳邻,一座大猪圈,建在杜甫故居墙外……
车停了,雨仍飘落。
“雨中的宋代石雕,真是美极了!”雕塑家老吴一下车就直奔下榻的宋陵宾馆对面的田野,那儿是宋代皇陵的石雕群……
“宋代的大雕塑家,为什么不给诗圣杜甫雕一座像呢?”我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排不上座次。同神佛、帝王将相比,一个诗人,有多高的地位?”唐诗研究家冷冷地说。
“莫说宋代了,至今我们也没在诗人的故乡为他塑像呀!”雕塑家老吴忧郁地说。这位曾在郑州黄河游览区塑出大禹像、在商城遗址塑一尊巨大的青铜鼎的中年雕塑家,凝视着窗外,轻吟:“好雨知时节……”
我们几个人都沉默了。八年前,我重访杜甫故里后撰写了一篇文章,曾想起一位学者在《杜甫传》中写过这样的文字:“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我力图证明,诗人的故乡地居伊洛河汇入黄河的洛口,风光美丽,形势险要,历史悠久……但是,此刻我沉思了:被诗人苦恋的故乡,同巴蜀人民对诗人的隆重纪念,差别是太大了!怪不得我到外省同一些友人交谈,谈到河南巩县是杜甫故里,好多人不肯相信,坚持讲杜甫是四川人……
“我们要建立杜甫的诗雕——杜甫塑像也行,杜甫诗意也行,只要能使全县人民怀念这位出生在巩县黄土地上的伟大诗人就行!”退居二线的原巩县常务副县长,来看望我们,声音洪亮地向我们宣告。
“康店乡邙山岭上,乡镇企业家集资整修杜甫墓,征地活动已顺利结束了。企业家们愿意为杜甫出这笔钱!”县文管所长补充道。
但是,杜甫故里的一群芳邻,却依然不肯搬迁。有的钉子户,搬迁的条件是到漯河市……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入睡前,雕塑家老吴还侧着头,向我轻吟杜甫的诗句。我笑着纠正他,此时看不到杜甫故乡的秋月,窗外飘落的是无声的春雨……
“我要以‘月是故乡明’的诗意,构思一座诗雕!”老吴说。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老屋
贺大田 画
李春华 诗

走不出  你这幽深的古宅
神秘的小巷
平展的石板路
延伸一个苦涩的故事
小木门的梦想
却飘呀飘
缕缕烟云飞去
窗外是一片晨光……

不能说
是科学还是迷信
一段龙凤驱邪的故事
伴着发黄的墙
散发着古老的芳香
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家安 民安 国也安
在战事纷飞的过去
在改革大潮的今天……
(附图片)


第8版(副刊)
专栏:

伏牛十月(中国画) 史宗义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