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0月1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风华杂文征文

“平淡”刍议
陈荫
在今天,人们于现代化潮流中逐物追利的环境里,忽然想起徐志摩的诗句:“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竟觉得何其平淡,何其洒脱,何其豁达!
或许有人说,如今讲平淡,这与讲开拓创新、竞争进取的新观念有点不合拍吧。我以为未必。许多人喜欢的平淡,并非脱俗超世的平淡,而是平淡中的深沉。须知平淡不是平,而在它的平中有醇美,淡中有深情,正如平淡的香水,其香在似有似无之间,给人一种飘逸之感;正如平淡的画,在简疏之中,予人一种幽远。
能饮平淡的酒的人,不显得他没有酒量,却显得出他的雅兴;浅酌慢吟不是比酒气熏天的拚斗更有深意吗?
能听平淡的话的人,不显得他的浅薄,而显得出他的修养;从平淡的言语中找寻哲理,不更能引起会心的微笑吗?
能过平淡的日子的人,不显得他的平凡,而能见出他的恬适,“便鞋”“便服”“便饭”中,不也能得到一种享受吗?
看似平淡的诗,往往是造诣极深、自然天成之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些诗句,识字的孩童也能理会,但却是流传千古的名句。
于是,我想到:许多身患“癌魔”这个绝症的人,经过练气功,为什么能够缓解病情,进而获得健康,甚至修炼得比未患病的健康人更健康了呢?因为他从“虚极静笃”的气功境界里,锻炼出了以平淡姿态对待人生角逐的涵养,能够自我控制意识活动,使其处于相对的安静状态,“凝神定志,身心松弛”,为调节与平衡神经、消化、呼吸与体液等正常功能打好基础,改善和稳定了肌体的内环境。同样的道理,为什么有许多改革开放的带头人,不怕“政治风波”与“风言冷眼”而坚持开拓创新,干出了好的成绩呢?因为他们对“乌纱帽”之类官场赞物视若“淡如清水”,所以在这种种“绊马绳”面前无所畏惧;为什么有许多手中握权力的领导干部,却不信“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而能做到清廉当官不以权追求私利呢?因为他们淡泊于金迷酒醉、荣祖荫子的生活方式,而明志于党和人民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
假如说,以诚实的态度对待人生、对待社会,是值得倡导的话,那么我说:平淡是最美的“诚”。因为,平平地,不令我们颠踬;淡淡地,不使我们昏醉。平淡,使我们坦坦荡荡地处世,明明白白地做人。河北肃宁县的领导干部敢于带头公布私有财产,就值得更高级的干部学习,并形成制度。这对于那些乘社会主义商品经济新秩序尚未完善之机,“热化”于逐物追利而昏头昏脑的人来说,是大有必要的。
(作者单位:中共福建省委宣传部)


第8版(副刊)
专栏:

一得集
鲁藜
质是艺术的寿命
逢迎文章如同蜉蝣朝生夕死
畸形儿诞生于近亲血缘里
伪文学繁衍于人情交换里
美服不是美貌
美言不是美德
谎言必裹着糖衣
真言必涵着痛苦
陷阱才需要伪装
鬼蜮才需要面具
不要看表面
酒像水却有火的性格
魔鬼离不开天使的面纱
乌贼离不开烟幕
蚕食绿叶的正是绿色的虫
腐蚀革命的正是革命败类
我爱金刚的怒目
我恨奸人的笑脸
人如果心地凶残
天才还不如白痴
一个白痴折毁一盆花草
一个疯狂天才摧残一代民族英华
连敌人也赞美你
你所格杀的正是你的敌人的敌人
棺材不能做摇篮
腐朽观念怎能抚育新生
政治不是蒸笼
可以一屉屉炮制头面人物
民主是共和社会的巨轮
言论自由是轴承里的滚珠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一个由别人代做的梦
——读曾广灿著《老舍研究纵览》
胡絜青 舒乙
老舍的梦没做完。
他带着许多没做完的梦走了。
那么,此后,只好由别人去做了。
这,便是那中间的一个,一个由别人代他续做的梦。
当然,是个好梦。
老舍有许多“怪”:
写了文章,不留底稿;
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之后,不留剪样;
日记每天都写,就是不记当天写了什么作品;
文章到处发,可是不爱出集子。
有那么一句俗话:嫁出去的女儿像泼出去的水;他说:他的文章,也一样——出了手就不再管。
他很自信,余下的事,一定会有后来的人替他来完成的。
他的这些“怪”,给后来人添了不少麻烦。对读者、爱好者、编辑、研究者来说,的确是增加了许多困难和不便。
难怪,老舍研究起步比较晚,至今研究专著相当少。资料不全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这,和他自己的“怪”不无关系。
老舍文学资料的收集、整理、发掘工作远未结束,应该说,它正在方兴未艾之中。
这支老舍文学资料小队伍里,近几年,时时都有新兵入伍。
瞧,又来了一个——曾广灿。
这一个也很有新意,应该叫“老舍研究的研究”,或者“老舍研究史”。他的梦正在继续做。
老舍又很自谦。
说自己的不足;说自己的缺点;说自己没写过像样的东西;说自己不过是一个会说故事的人而已……
于是,自己打倒自己。理由是:自己说过这个或者那个是失败的东西。
这又是个麻烦。这些自谦,想不到,竟常常成了研究和评价的障碍。
要往前走,它们是第一道需要迈过去的门坎儿。
一部“老舍研究史”能把这个“自谦”带来的消极影响显示得清清爽爽,应该说,也是一件不坏的事。
“老舍研究”有过一段历史,一段还不够成熟的历史。它们所能起的作用不过是给新的更恰当的评价做反衬。不是吗,在它们面前,近年来的研究成果是多么辉煌耀眼和不同凡响啊。
一个成熟的开始说明着另一个草创的结束。
更加贴近实际情况的认真探索开始了。
于是,老舍作品的本来面目,它们的斑斓多彩清晰可见了。
诸位面前的,是关于老舍研究的一部历史回顾书,是一部检索工具书,是一部资料汇编书。它是客观,它是丰富的,它是有用的。凭这,我们愿向读者推荐它。
所以,我们说,它是一个新梦,一个由别人代做的,有新意的特别的——梦。
(按:《老舍研究纵览》由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武侠是假,奴才是真
刘啸
最近上映了一部国产新片《金镖黄天霸》,情节是武艺高强的黄大侠如何从一个绿林好汉变为卖友求荣的朝廷走卒,为讨主子欢心,最后他竟把结拜的兄弟姐妹斩尽杀绝。这部影片引起许多观众的反感,考查一下历史上有些本领的人物,是与朝廷作对到底的多?还是被朝廷招安、封官的多?后者似乎要多些。然而,人们宁愿看到英雄断头,继而为之祭酒,为之落泪。
一个年轻人,要在中国古代专制制度下生活下去,或者还想生活得好一点,他首先要弄清该社会要求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发现糊涂的叫“宽厚”,懦弱的叫“温柔”,饱受压迫、毫无抗拒的叫“淑德可风”,劳苦一世、饥寒至死的叫“懿范长存”。而那些刚强的遭惨死,争取恋爱自由的叫“淫奔”,斗胆反抗的叫“大逆不道”。他听到老人们反复告诫:“懦弱是立身之本,刚烈是招祸之根”。他明白了:孝顺、忠厚、本份是社会对他提出的最重要的要求,他唯有顺从,否则注定凶多吉少。于是他便开始努力锻造自己“奴才”的人格面具。直到本世纪辛亥革命之前,“奴才”这个词不仅不含贬意,还表明一定的身份,是皇亲国戚或达官贵人的贴身人,尽管既无权力,亦不富贵,可他们却以站倚在权力和富贵身旁而沾沾自喜,而且的确得到不少实惠。
千百年来,中国奴才的品种最多,不光有服服帖帖、唯命是从的;还有舍身忘死、忠心为主的;亦有狗仗人势、为虎作伥的;甚至有自愿割去阳具,男人都不做了的。一个老爷身边就有那么多奴才抬轿子、吹喇叭,老爷一声“来人呀”,奴才们齐声应“喳”,合唱式的和谐得体。奴才们在老爷的庭院里劳动着,奔走着,铺排着,保卫着,使一座座红墙绿瓦的封建庄园竟无丝毫破绽。
上流社会怎么样呢?大唐宰相娄师德把奴性修养看得至高无上,“不近悬崖,不树异帜。”一次,其弟到外地做官,行前兄弟辞别,娄师德翻来覆去教导弟弟学会忍耐,弟弟听得实在耐不住了,说:“我知道了,即使有人把口水吐到我脸上,我也笑着,自己擦干算了。”娄兄不以为然,“上司和同僚生气了才往你脸上吐口水,你擦干了,并不能让对方消气,高明的办法是让你脸上的口水自己干。”史称:“骂你勿叹,唾面勿干。”娄师德能官至宰相,其现身说法,可见能奴者昌,不能奴者亡。
按现在心理学的观点,过分发达的人格面具与受压抑的、极不发达的人格其它部分之间,存在着尖锐的对立和冲突。武侠形象就是一种反抗的形象,武侠崇拜是封建等级社会下人格重压的精神反弹,对抗朝廷,横行山林的武侠是那个时代人格缺陷的补充,也是下层社会进行自我形象塑造的榜样。因此,封建王朝对武侠一类小说戏剧一禁再禁,乾隆皇帝曾发圣旨禁《水浒》,他认为愚民闹事,不遵纲纪,亲近匪人,“概由看此恶书所致”。
武侠也有弱点,封建统治有一整套严密的制度和庞大的国家机器,而武侠只有拍案而起的冲动,二者实力悬殊,前者大量复制实实在在的奴才,后者只能在书本和舞台上,依靠虚构的传奇手法编造英雄。成千上万的奴才在历史上是可考的,而武侠则绝大部分纯属虚构。以《水浒》为例,最初仅相传宋江等36人,姓名多不可考,很久以后有人编出了36人的姓名别号,元朝经民间流传才变成108人。今人若单从小说、舞台看历史,还以为古代中国遍地是武侠。
辛亥革命后,太监总算停止生产了,但奴才并未停下来,不然鲁迅先生对国民性也就没有那么大的义愤了。今天的改革、开放,纵有再多的问题,就凭正在打破层层依附关系、建立独立人格这一点,我就举双手赞成。


第8版(副刊)
专栏:

比白银矿更珍贵的
马平
位于武夷山深处的冷水坑,近年发现了一座特大型银矿,这个惊人的消息所辐射的诱惑力,驱使我踏上了前往冷水坑的途程。
车子颠簸在泥石路上。满目峰峦叠嶂,山风徐徐拂面,疏疏落落的山村掩映在绿树浓荫中。明丽的阳光抚弄着河溪里的流水,发出银子般的光芒。车停了,四面依然是绵延起伏的山峦,有的峰指蓝天,有的浑如土丘……
这就是我想要看的银矿工地吗?
是的。在沟壑交错中,只见一座座钻塔高耸,一条条槽沟横陈,一座座简陋的地质勘探职工落脚的住房和工棚静默地展示在蓝天之下,诉说这里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那些动人的故事。
在这里,我第一个相识的人叫杨木松。这位年过半百的地质工程师,是1965年最早进入冷水坑搞地质勘探的先行者之一,在这深山峡谷之中整整呆了20多年。想当初,他和他的同事们用柴刀斩荆开路,建队筑房,然后开钻打洞取得第一块岩芯样,直到发现银矿,哪一样没有留下他的汗水?他太热爱地质事业了。他谢绝了侨居新加坡的父亲要他迁往异国的好意,并将居住在佛山市的老母、妻子和儿女一起接到冷水坑,在大山深处安了家。80岁的老母感叹地说:“他呀,简直让银矿迷住了!”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国家向他颁发了“五一劳动奖章”。
这里处处可见杨木松这样的地质工作者。他们长年累月奔波在荆棘丛生、蛇虫出没的山野,默默无闻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智慧。他们执著于心爱的事业。一位两鬓染霜的老工程师说:“我从大学毕业进地质队,就住这样的工棚。现在要退休了,一旦离开这工棚,还真难舍难分呢!”同时,他们也希望社会了解他们的困难与要求。一位年轻的地质队员对我说:“苦,倒是不怕!就是业余生活太枯燥。还有,找对象也难。有人说,有女不嫁地质郎,一年四季守空房。这话虽然有点夸张,可也有几分真实。我们不小视我们的工作,但我们也渴望人们的理解和支持。”这位青年朋友的话,使我想了许多许多。在冷水坑,富含白银的矿石是珍贵的。但是,比白银矿石更珍贵的,还是这些实实在在为祖国的繁荣做出自己一切奉献的默默无闻的人们!


第8版(副刊)
专栏:

边塞教师(版画) 陈尧光
(选自“云南千里边防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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