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月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夏衍与宋振庭的通信
度尽劫波 相逢一笑
  夏老如晤:
手术后困居病室,承临探视,内心至感。风烛之年,有许多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者再,后来深夜静思,仍内疚不已,终于写了此信。
庭总角读书,即知有沈端先先生者,后来虽屡在开会时见面,但仍无一叙心曲之机会。1957年反右,庭在吉林省委宣传部工作,分管文教、电影。在长影反右,庭实主其事,整了人,伤了朋友,嗣后历次运动,伤人更多,实为平生一大憾事。三中全会之后,痛定思痛,顿然彻悟。对此往事,庭逢人即讲,逢文即写,我整人,人亦整我,结果是整得两败俱伤,真是一场惨痛教训。对所谓“四条汉子”之事,庭本不知实情,但以人言喁喁,乃轻率应和,盲目放矢。“文革”前庭对周扬同志及我公,亦因浮言障目,轻率行文,伤及长者,午夜思之,怅恨不已。1961年影协开会时,庭在长影小组发言,亦曾伤及荒煤同志,梗梗在心,未知陈兄能宽宥否也。
我公豁达厚朴,肝胆照人,有长者风。此疚此情,本拟登门负荆,一诉衷曲,终以手术后卧床不起,未能如愿,近闻周公亦因病住院,只能遥祝康复矣。我公高龄八十有四,庭亦已六十三矣,病废之余,黄泉在望,惟此一念在怀,吐之而后快,此信上达,庭之心事毕矣。顿首祝
康健
宋振庭1984年9月15日
振庭同志:惠书拜读,沉思了许久。足下大病之余,总以安心静养为好,过去的事,该忘却的可以淡然置之,该引以为戒的也可以暂时搁置一下,康复后再作审慎的研讨。心理要影响生理,病中苛责自己,对康复不利。现在中国的平均寿命已为69岁,60岁不能算老,说“黄泉在望”之类的话,未免太悲观了。
您说上次见面时“欲言又止者再”,这一点,我当时也已感觉到了,我本来也想和你谈谈,但后来也因为你有点激动而没有说。任何一个人不可能不受到时代和社会的制约,我们这一辈人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两千年的封建宗法观念和近一百年的驳杂的外来习俗,都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很难洗刷的斑痕。上下求索,要做到一清二白,不犯一点错误是不可能的。解放之前和明摆着的反动派作战,目标比较明确,可是一旦形势发生突变,书生作吏,成了当权派,问题就复杂了。知人不易,知己更难,对此,我是在60年代初文化部、文联整风时才有了初步的体会。
不久前我在拙著《懒寻旧梦录》的自序中有过一段反思独白:“我又想起了五四时期就提过的科学与民主这个口号,为什么在新中国成立后17年,还会遭遇到比法西斯更野蛮、更残暴的浩劫,为什么这场内乱会持续了十年之久?我从痛苦中得到了解答:科学和民主是社会发展的动力这种思想,没有在中国人民的心中扎根。两千多年的封建宗法思想阻碍了民主革命的深入,解放后17年,先是笼统地反对资本主义,连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东西也统统反掉,60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又提了‘斗私批修’、‘兴无灭资’之类的口号,相反,17年中却没有认真地批判过封建主义,我们这些人也真的认为封建主义这座大山早已经推倒了,其结果呢,封建宗法势力,却‘我自巍然不动’。……我们这些受过‘五四’洗礼的人,也随波逐流,逐渐成了‘驯服工具’,而丧失了独立思考的勇气。”
这些话出自内心,并非矫饰,这是由于不尊重辩证法而应该受到的惩罚,当然也可以说是“在劫难逃”。人是社会的细胞,社会剧变,人的思想行动也不能不应顺而变。党走了几十年的曲曲折折的道路,作为一个虔诚的党员,不走弯路,不摔跤子,看来也是不可能的。在激流中游泳,会碰伤自己,也会碰伤别人,我解放后一直被认为“右倾”,但在30年代王明当权时期,我不是没有“左”过,教条主义、宗派主义都有。1958年大跃进,我也一度头脑发热,文化部大炼钢铁的总指挥就是我。吃了苦,长了智,“觉今是而昨非”即可,没有忏悔的必要。我在文化部工作了整整10年,回想起来,对电影、外事,由于比较熟悉,所以犯的错误较少,但对戏曲、文物等等,则处理具体问题时往往由于急于求成,而容易急躁“左”倾。这就是说,“外行领导内行”,一定要特别审慎。从你的来信中我也有一些联想,你对电影是外行,所以犯了错误,伤了人;但你热爱乃至醉心书画、碑帖、考古,所以在1962年那个“阶级斗争要天天讲”的时刻,你竟能担着风险把划了右派的张伯驹夫妇接到长春,给他摘了帽子,并让他当了吉林博物馆馆长。这件事是陈毅同志告诉我的,当时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当然,没有陈老总的支持,那也是办不到的。
对于1957年后的事,坦率地说,由于整过我的人不少,所以我认为你只是随风呼喊了几声而已。况且你当时是宣传部长,上面还有文教书记,他上面还有第一书记,再上面还有更大的“左派”,所以单苛责你一个人是不对的。明末清初,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打油诗:“闻道头须剃,而今尽剃头,有头皆要剃,不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1974年在狱中偶然想起,把它戏改为:“闻道人须整,而今尽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请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往事如烟,录此以供一笑,劫后余生,何必自苦?病中多宜珍摄,顺祝早日康复。
夏衍 1984年国庆前一日
(原载《散文世界》1988年第1期)


第8版(副刊)
专栏:

  再论“睁眼看自己”
  谢云
“我国正处在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这一论断,使人胸中眼前,顿觉豁然开朗。这一论断,是理论思维的结晶,也是认真睁眼看自己的成果。认清我国的这一基本国情,经历了三十余年的风风雨雨,这说明睁眼看自己,不唯重要,而且不易。
睁眼看自己,离不开调查研究,但尤需有一个实事求是的态度,并清除种种障眼物。
中国妇女的缠足史,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残酷和丑恶。但千百年间,几乎人人以“三寸金莲”为美,且以摧残妇女的身心为天经地义。因为看惯了,从来如此,便见怪不怪。几十年的党政不分,以党代政,使许多人以为这就是体现党的领导的唯一的最好形式,如果要加以改变,便不免有离经叛道之嫌。为“本本”所束缚,或囿于传统和习惯,思想凝固了,即使睁大了眼睛,对事情仍然是看不清楚。
情人眼里出西施,儿子是自己的好,大概是人之常情。一提到五千年的历史文化,便觉得心里发热,脸上放光,而对于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却不愿加以分辨,甚至把毒液当做美酒,病态视为娇美。既然我们已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便处处优越,事事优越。环境污染只是资本主义的特产,与我们无缘。我们的民主政治已臻于至善,无需继续改进。热爱之情,也许可贵,但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却带有盲目性。
有时对自己的病痛,也并非毫无知觉,但为显示自己的健壮,却偏不肯承认。十年内乱,国民经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捉襟见肘,未必毫无感知,只是为了维护和肯定“文化大革命”这一“伟大创举”,便大唱“莺歌燕舞”的欢乐曲。意在欺人,亦以自欺,自欺既久,不知不觉间便把谎言和幻觉当成了实在,更加远离了真实。
六十多年以前,鲁迅先生在《论睁了眼看》中写道: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做,敢当。今日中国与当时情况已根本不同,但他提出的敢于正视的精神,却仍然放射着光芒。我们决不应妄自菲薄,对优点和成绩估计不足;但尤不能自我陶醉,对缺点和失误视而不见。唯勇于正视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才能萌发改革的强烈愿望和痛切之情,才能永远进击,才能永葆革命者的青春活力。
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论断,为我们树立了勇于正视的典范。但它还只是在总体上为我们的建设和改革提供了坚实的基地。各个地方,各个方面的实际,仍然需要我们认真地睁了眼去看,并且要有足够的勇气。在我们的面前,任正重,路正长。


第8版(副刊)
专栏:

  敲石者
袁冬青
  敲出火星
  敲出叮当的诱惑声
  敲出硬邦邦的筋骨
  敲出汗淋淋的故事
  生活就是他们敲出的带彩石块
  石块是他们发咸汗水的结晶体
  敲石敲开铜雕的银行大门
  保险库储存起他们的希望
  他们的希望是用汗水积赚的
  虚幻的梦终于不再是梦幻
  敲石敲出农村
  敲出城市
  现代化的立体建筑
  敲醒每一块沉睡的石头
  中华民族的脊梁——长城
  在叮叮当当的诱惑声中
  醒来
  它展示着一个真理
  世界是民众敲出来的呀
  敲石者绷紧的神经里
  隐藏着丰厚的敲不完的财富


第8版(副刊)
专栏:

  夜航船
  茅立山
  桨声旋舞灯影
  从天堂驶向天堂
  总是那么短暂
  又总是那么漫长
  河床漂着一座殿阁
  三二声鹭啼
  惊断了拉纤的愁雨
  莫要濡透了夜的枕巾
  莫要呆滞了月的眼神
  在短暂与漫长的交叉处
  有一条地平线,昭示
  黎明将准时到达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迪斯科”的演变
  石丁
近日,有位陕西老乡,看了一部国产新片,发表了关于迪斯科的观感:“在穷山旮旯里带头跳迪斯科的,就是代表现代文明和进步吗?”
近几年,无论电影、电视剧、戏剧、小说乃至诗歌,以迪斯科“代表”或者“象征”什么的,屡见不鲜。迪斯科的“功能”真是发挥得淋漓尽至。那些个层出不穷的“山村迪斯科”、“窑洞迪斯科”、“战场迪斯科”、“沙漠迪斯科”、“海上迪斯科”、“男女老少迪斯科”……真真是花样翻新又翻新,直至走向反面——推新出陈。编导者用迪斯科为某种媒介,将所谓“现代色彩”注入其作品,与古老、陈旧、封建、保守或其它各种落后意识、落后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以期达到振聋发聩的作用。大凡那角儿一旦跳起迪斯科——嘿,现代味儿就出来了!这似乎把迪斯科模式化了。
记得再往前数几年,迪斯科的“功能”又是一番景象。那时在作品中跳迪斯科的主儿,大抵是不三不四或不法之徒,凡跳者,结局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文艺作品中迪斯科“功能”的大演变,不免让人哑然失笑。进步当然是进步了,但表现手法之肤浅简直与那一阶段是同出一辙:要么代表坏的,要么象征好的。一旦落俗套必定使人生厌。我们的编导者在创作中是不是也应该考虑到这一点呢?


第8版(副刊)
专栏:

  朝前看
  王朝闻
《江苏中年画家画展》的《前言》,向观众提出一个问题:中年一代的画家“是躺在前辈们已取得的成就上驻足不前呢?还是发扬他们(老一辈画家)的可贵精神,开创新时代的艺术新风?”
就展品的主要倾向看来,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和中年画家自己的愿望一致。关于“新时代的艺术新风”,可能引起不同的观众的不同理解。在我看来,这些作品的可喜之处,在于没有外国旧风,即赶时髦的意味,在一定程度上这些作品显示着时代气息;这种气息和作品的地方特色与群众性相统一。今年春夏我在江苏观赏过一些美好的景象,有的已经写进尚未发表的书稿里。江苏有丰富的审美对象,有些已经反映在绘画里。我由镇江到苏州之前,在候车室里,偶然看见一幅以北固山为题材的绘画。它的魅力在于,使我后悔没有争取机会去观赏巉岩与建筑。素材不能完全决定作品的时代性和地方特征,作品的群众性在审美活动中的作用不可轻视。观众看不懂的作品不能保证作品一定具有更高的艺术水平,艺术水平的高低不完全决定于笔墨的老练程度。艺术既然是一种审美对象,画家发现美和创造美的能力有重要作用。这种能力,当然应当是发展着的,这一画展的作品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种能力当然也有局限性,画家发现的美未必一定可能代替观众自己的发现。我和画家张文俊、曹汶等同游宝华山或其它风景区,我所得到的美好印象未能在这一美展的作品中得到印证。参观画展使我重温了有关江苏地方的美的印象,这一点表明这些作品具备着可能唤起观众想象美的力量。观众不必埋怨画家没有把自己的美感表现出来,这种要求违反审美个性。只要作品可能使观众向往美,或唤起他依靠自己去发现美的冲动,这就比那些使观众看了感到莫名其妙的作品更有群众性。群众的审美能力是多层次的,任何观众对作品的感受都不能当成判断艺术美丑的标准。但是根本否认观众也有判断美丑的能力,这种判断岂不过于武断了吗?
我的话仿佛有点走题,还是说这次画展给我的印象和另一种感想吧:看来这些中年画家的笔墨功夫并不落后于老年画家,但是,如何进一步培养发展自己对美的敏感,从而把那些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美的特殊点发现出来,以堪称独创性的形式表现在作品里,一定能够超越前辈创造美的既有成就,也就是在不断的审美实践中把自己创造为善于创造美的主体自身。这是一个带根本性的问题,这个问题似乎比作品表现什么与如何表现都重要得多。如果可以套用在南京不难见到的孙中山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高要求的创造尚未成功,有成就的画家仍须努力。


第8版(副刊)
专栏:

  虎踞龙盘图(中国画) 庄利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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