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8月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蹇先艾致丹心·
从早期的乡土文学谈到《水葬》丹心同志:
您一再来信,要我简要地谈谈早期的“乡土文学”和我青年时期写的短篇小说《水葬》。在老友面前,无法推辞,只好在这里胡扯一篇。
1984年,我已应《文艺报》之约,写过一篇《我所理解的乡土文学》,由于是急就章,并没有讲清楚(其实三十年代鲁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早已讲得很明白了)。归纳起来,大约有两点:一、对童年的怀念,隐现着乡愁;二、揭示了故乡的习俗与故乡人的命运。
近几年来,有些读者多次来信,要我谈谈自己对《水葬》的看法,我一律没有答复。主要原因为那只是一篇青年时期的习作,没有什么话可说。过程是这样:我从小在家乡接触过几个被剥削、受压迫的农民,也听过老人们讲了一些家乡冷酷野蛮的习俗。1926年,我在大学读预科的时候,屡接家信和友人的信,常常谈到故乡人民仍在水深火热中生活,感到很愤懑。一个深夜,我忽然回忆起我的母亲给我讲的这个悲惨故事,就写成了《水葬》,寄给《现代评论》发表。1927年,我把它收进了我的第一本小说散文集《朝雾》中。1935年,鲁迅先生为《新文学大系》编选小说二集,又把它和我的另一短篇一并选入,在序言里引了一段《朝雾》序,还讲了一些勉励我这个后辈的话(他很重视冷酷中的母性之爱)。当时,我不仅受宠若惊,而且感愧交集,同时也鼓舞了我写作的勇气。
想不到沉寂了将近半个世纪之后,最近几年内有不少刊物忽然又大谈起乡土文学来了。在谈到早期乡土文学的时候,不免又提到我的那篇不成熟的旧作《水葬》。
1955年,我在作家出版社出的《山城集》中并没有收进《水葬》。后来,考虑了很久,为了纪念鲁迅先生,并且想起了1924年1月,他在北京师大附中给我们讲《未有天才之前》中的几句话:“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决没有什么耻辱;作品也一样,起初幼稚,不算耻辱的……”因此,1981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我的短篇小说选里,还是把《水葬》选进去了。在编选时,我稍作了修改,把骆毛改成地主周德高的佃农,被退了佃,他进行了报复,才偷了周家的东西。杨义同志和给我编选集的贵州师大的两位副教授都认为,这种改动,虽然增强了小说的社会意义;但在论述作者的文学道路时,只能采用原作。
张炳隅在他的《现代文学的巨大基石》(《文学报》273期)中说:“五四时期的乡土作家的作品描绘大多为客观现象的反映,少有实质性的剖析,缺少历史的纵深感,比鲁迅那些冷静的解剖与热烈的抒情融为一体的创作,终见逊色。”我们的确是不能同这位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和文学大师相比的。记不清楚鲁迅在哪里讲过这么几句话:“憎恶旧社会,而只是憎恶,更没有对将来的理想。”早期有些乡土文学创作的缺点,正在这里。杨义同志对我的《水葬》,指出:“格调阴沉压抑”,“小说的惨剧根源缺乏深刻的开掘。”基本上打中了要害。
这封信就此打住吧。祝您早日恢复健康!
蹇先艾
1987年5月17日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六盘山落日
姚学礼
圆圆的秋阳悬于六盘山的主峰时,远远望去,红军纪念亭似峰冠上巍峨的小宝塔,圆圆太阳便是小金球被顶在塔尖上了。这时候,高大峻伟的六盘山裹上一层黄绿相溶的峥嵘厚重的色调。西去的公路,缠在峰峦间朝东露出半个半个圈儿,使攀着沟壑而上的车辆忽而闪出,忽而隐去,小虫儿似的逗着观望它的旅人。渐渐地,高原特有的热浪随之悄悄冷却,比主峰更低的小峰小丘象半蹲半坐的青年农民,身上缀满洒脱的千簇万攒的野花,在蓝缎似的天空下显得分外斑斓。
放牧的羊群开始归程了。它们漫过半蹲半坐的农夫跟前,有意无意地在千簇万攒的野花间抹上洁白的色泽,一会儿飘飘而去,剩下后边踯躅不前的戴黑纱巾穿红衫的回族牧女,俊美的身影久久在山坡上停留,似在期待。
不经意,红军纪念亭尖上的金黄太阳落下了,象从战地蓦然又打起一发信号弹,红红的却已在另一座山峰间的上空飘逸。红军纪念亭被衬托得更加高大,同半天的晚霞连在一起,象一面闪动的红旗在山顶飘拂。那是民族健儿举起的长征红缨吗?——燃烧,在燃烧。又如弹雨般催开的花朵撒落山地,弥漫着西北人的粗犷和慓悍。
是的,六盘山的盘山路铸成了长征的主题,高高的六盘山衬托起西北天空的威仪,而威严的红军纪念亭则增添了山的高度。当峰巅的亭子在晚照里化为一面大旗之光,怎料满山漫坡的灌木丛也染成了红色,似层层耸动的万杆长矛火把,正在热烈涌动、跳跃。
天地浑然一体。山和太阳分不清了,六盘山路已变成一条长长的导火索,在一种历史的红色镀嵌后,黑烟似的夜色弥漫四面八方,浓重宽厚的暮色进而在给人以更深切的感受:星星点点的灯火可以捅开黑暗,不灭的火闪耀着人们坦诚的微笑和目光。忙碌一天的欢乐,这时以另一种姿态出现了,留给太阳看的只是牧归人的背影。代之而来的是寨子深处热烈的“花儿”恋歌。继而是踢踢哒哒的马蹄声,一曲一曲,将半山腰的太阳送走了。
幽月终于挂上峰峦的夜空,夹着吆喝声的清风在山野流淌。这使人想到,刚才一抹黄昏的色彩,不过是预见黑夜之后的辉煌。


第8版(副刊)
专栏:

萧红故乡行
王素英
假如你还活着,过了今年的端午节,你该是满76岁的老人了。可是,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一个孤独、敏感、多才而又不幸的小女孩。在我也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读过你的《呼兰河传》。你把我带进了一个童话般的、女孩儿的乡土世界。
你的故乡在呼兰镇,我来的时候,正是暮春三月。黑土平原上的风很大,把街两旁五颜六色的幌子扬得底穗儿朝了天,象倒挂的灯笼。街路不都是柏油铺的,偶尔赶过来一辆拉秫秸的马车,飞卷的尘土把车老板的眼睛迷住了。居民住的也不都是砖瓦房,还有泥草房。泥草房的院套也不都是石砌砖垒的,有的竟是用铁锹挖的一块一块黑粘土坝起来的,很别致。我们坐的车子猛地颠簸了几下。有人提醒道:这条路叫萧红路。我不由得想起了1930年秋天那个更深人静的夜晚。19岁的你,离开了整天斜视着你、骂你的父亲,永远都不能原谅的阴毒的继母,老想把你勒死的伯父。那天夜里,你是怎么到哈尔滨的呢?是蹲在你描写过的那部东洋驴子上么?你孑然一人,身无分文,拉车的肯么?我也有过19岁,可我想象不出19岁女孩儿怎样独自闯世界。而你,却用短短的一生,向世人展示了流星的辉煌,蒲公英的韧力。
事情正是这样
——欧罗巴旅馆阴潮的地板上,你饿着肚子呻吟,希望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溪水唱着。
——商市街低矮的板房里,你和爱人一嘴泥,一嘴草,好容易筑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巢。
——青岛海滨美丽的草地,青葱的小路,喧闹的浴场,你沉醉过。可你却分外惦念故乡的人们,终于写出了《生死场》。
——上海滩本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可你要去。在那见不到阳光的亭子间,你写信给鲁迅。在老靶子路一间咖啡馆,你与这位伟人相聚了,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伟大的爱。
——东京和香港,也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可你都要去。你渴望阳光,把内心深处的热量,一点点倾泻在《呼兰河传》和《小城三月》里,最后裹着一身洁白,静静地远去。
你的故居在城南。几十年前,这儿曾是一座堂皇的宅院。五间青砖大瓦房,木格子窗棂;烟囱不是在房顶,而是单独竖在房两侧,高高的,口儿还是锯齿形的。现在故居里保留了一铺土炕,一块砖铺地板,几把旧式桌椅和一个炕柜。壁上挂满名人题字。有人说你是乡土作家,或许,因为你与乡土贴近,人们才格外敬重你。三十年代的文坛,一些人以欧化为时尚,可你却执著地依恋温馨的小城,写你幻梦般的呼兰河。你用整个身心去拥抱故土,于是你便拥有一切。
我在心中悄悄地问:一个受尽摧残的顽强的生命,是不是比一个屈服于命运的天才更有生命力呢?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服装中的红色
聂昌硕
红色服装上街了,它以鲜艳的色彩,从人群中“跳出来”,“抢镜头”,刺激着人们的感官,“强迫”人们去关注它!
我国的服装色彩长期以来由蓝灰“统治”着,人们久已存在着的对清一色的“反叛”心理,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强烈地表现出来。青年人很快选择了红色,便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流行红色不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孤立事件,它是我国时装在一定的时期将流行鲜纯色彩的第一幕。前两年流行黄色,犹如序曲,为它的出现做了先期准备。可以预测,此后还会有各种鲜艳色彩相继流行。
从美学角度来看,鲜红色的服装在我国多数环境中是不协调的,可以说并不美。人的服装美不是孤立的,它是与环境相互作用下产生的。任何色彩都无所谓美丑,美丑是由各色之间的关系产生的。如果说一种颜色很美,那么它是在特定环境色的衬托下形成的。如今,我国的环境装饰色仍以灰为主,红色服装在这个环境中还缺乏呼应,或许青年人要的就是不谐和,以表示自己与众不同,他们希望别人的注视,有着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望。
红色流行了,这是一个客观存在。对于服装界来说应该进行引导。是否能够推出一批纯度略低,较为沉着的红色时装来,以满足人们的需求?推出一批沉着的红色面料,既可使单一的大红发展成为略有差别的红色系列,以扩大流行势头;又能由它们将大红与环境中的灰色联系起来,使时装与环境较和谐一些。再则,有远见的设计师是否应该设计一些纯度较高的各色时装,使中国时装万紫千红、百花齐放,以适应开放后的民族心理。
青年人愿穿、敢穿惹人注目的服装,这为服装设计师提供了一个宽广的创作天地,也推动着时装审美的发展。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从和尚谈到动画
方成
这三个人可出名了,而且曾名扬海外,但谁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来。那是三个和尚——就是“没水吃”的那三个和尚。在漫画里,画三个和尚的,少说也有二三十幅,谁能记得起三位的尊容和他们的活动呢?可是动画影片的《三个和尚》,看过的人谁都会记得起他们各自的面容和体态,也记得起他们活动的情节,清楚得很。因为他们扮演的是一场动人的喜剧,人物造型和动态表情各有特色,谁看了都要笑的。笑就是有这么强大的艺术魅力。
不少人以为,动画影片只是哄孩子的。然而,孩子他爹,他妈,以至爷爷、姥姥们却爱看米老鼠和唐老鸭,这是美国漫画家沃尔特·迪斯尼创造的动画“人物”,爱看捷克动画《小鼹鼠的故事》。《三个和尚》也正因为人们爱看而出了名。这样的影片既哄孩子,也哄大人,因为它们都有艺术魅力。逗你笑,还让你佩服,这才叫艺术。大人欣赏的是艺术。只能哄孩子的东西,大人没多大兴趣。
笑,是一种艺术手段,而且是高级艺术手段,不大容易掌握好的。漫画是一种以笑为手段的艺术,是笑的艺术。外国称漫画为卡通
(英文是Cartoon),动画影片则称为卡通片,一般也称卡通,可见两者是同类的艺术。动画可分两种:一种是漫画型的,和连环漫画相似,是活动的连环漫画,如上述这三部片子;另一种是以漫画手法绘制和创作的连环故事画,如《白雪公主》、《铁臂阿童木》。两者运用的都是漫画艺术表现技法。《三个和尚》何以如此出色呢?因为导演是著名漫画家——可痛呀!这位杰出的导演阿达不幸今年因病去世!人物造型也是出于一位著名漫画家之手。剧本作者是著名儿童文学家,但倘非由这位漫画家导演,很难想象会有这么强烈的艺术效果。
奇怪的是,我国专门培养动画制作人才的院校中,任教者极少有漫画家。我只知道华北广播电视学校动画班里有一位漫画家任教。学生不会画漫画,要培养成为以漫画艺术手法表现的动画影片制作人才,不亦难乎!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西子卖饭
丁聪画 荒芜诗
从来西子比西湖, 
今日吴娃瘦欲枯。
最是恼人无说处,
 湖心亭上卖饧糊。
有人游杭州西湖,投书报纸说:“西湖如比西子,而今显得又黄、又瘦、又穷。湖心亭上居然卖饭,真是太煞风景了!”
(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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