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8月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军长和他的壮士们〔报告文学〕
刘立云
军长正年轻
钱树根太忙了。我几次给他打电话,几次从设在半山腰的战时招待所下到山谷披满翠绿色伪装网的军部作战室找他,值班参谋都无可奈何地把手一摊,说:“军长上阵地了。”
我只好在作战处值班室孤等。从北京来到前线有好些天了,可至今未见上钱军长一面,我好不甘心。作战处长张祥海见我一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样子,开始体谅起我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刘记者,先给你放段录相吧,这也许对你采访军长有用处。”
机子开动了,出现在电视荧光屏上的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盛景:有戴着大头娃娃头套扭秧歌的,有穿着民族服装划旱船的,还有时下很流行的吉他弹唱,整个场面颇象一场化妆舞会。老实说,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我来前线是来采访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可不是来搞电视观摩的。
张处长象猜出了我的心思,在一旁打趣说:“烦了吧?这可比不得你们北京。哦,忘记告诉你了,这是军长亲身参加的前线春节晚会。军长说,大家难得在前线过春节,一定要让同志们热热闹闹,把紧张情绪松弛松弛。”
“噢,前线春节晚会!”我释然了,心想在炮声中扭扭秧歌,唱唱流行曲,还挺有意思的。
突然一阵刮风般的掌声,把一个精神、干练的军人送上了简易舞台。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弹话筒,再显出几分幽默地干咳了两声,台下立即响起一片轻松的笑声。
那军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铮亮的口琴,很在行地在手心里拍了拍,随即把口琴举了起来:“大家不要笑,我也来助助兴。但我要先声明一下,我这口琴是国产的,歌却是进口的。”接着他就吹起了《红梅花儿开》,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起了……
我回头问:“这人是谁?”
张处长哈哈一笑:“他就是钱军长呵!”
“哦……”我唏嘘不止:“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军长,竟会是这么年轻,这么风趣。”
张处长附和着说:“人,确实有点不可貌相。别说是外面来的同志,就在我们军,也还有人在电话里把他当成连长,煞有介事地训斥过他呢。”
下午,钱树根从阵地上回来了。出现在我面前的他,身穿一套翠绿的作战服,手套一双雪白的尼龙纱套,太阳镜里射出两道熠熠的光芒。也许是身着夏服的缘故,他比电视里显得更为精悍,更象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
是啊,军长正年轻,他今年48岁。
在同一条战壕里
蓝蓝的雾裹着蓝蓝的雨,轻轻地飘洒在墨绿色的南国高原丛林里。在雨中的丛林里行走,就象行走在一幅水渍未干的泼墨画里,仿佛人也变成了一团墨迹,正向吸水性极好的宣纸上漫去。裹在军用雨衣里的钱树根一行,正踩着一条骡马便道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丛林深处涉去。道路两旁埋着密密的地雷,沿道路往前再走几里就是敌人的阵地。生存与死亡,在这里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纸。
这是钱树根最不放心的结合部地带,他特地带领作战处长张祥海、侦察处长梁进东专程来这里勘察。他要赶在战斗打响之前掌握各种火炮的配置,检查各攻击群突击战斗的能力,了解各阵地步兵防止袭击的准备。战争发展到今天,什么意外的情况不会发生?况且部队已很长时间没有打仗了,别说基层干部战士,就是他这一军之长,也只在电影里见过战火,只在沙盘上推演过战斗。现在就要真枪实炮地干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成千上万士兵的安危,乃至整个国家,整个军队的声誉,都维系于他一身,他能不感到重任在肩、时不我待么?
再说,这一战他钱树根也非要打胜,打漂亮不可。虽说46岁担任军长,47岁就指挥集团军作战,这足以算得上少年得志,大器早成,但机会对于他来说,毕竟姗姗来迟了些。五十年代就以优异成绩毕业于重庆炮校的他,曾立志为我军的炮兵事业一展宏愿,只因家庭出身问题,使他受到了而今可以理解的挫折。他光在师炮兵副科长的位置就干了八九年。二十几年漫长的逆境生涯,使他养成了沉着冷静、遇事从容的气质。那片历史的阴影散尽之后,他很快被提拔到了高级指挥员的行列。他想,现在祖国把一片战区交给了我,我有千条理由打好这一仗,决没有半条理由出一个纰漏——他豁出去了!
钱树根视察阵地总是这样认真,这样仔细,从通讯线路到阵地补给线路;从炮弹的伪装网到单兵射击的工事,连只有一米多深、敌人的狙击步枪可以直接射击的冲击壕,他也要猫着腰亲自走走,不愿放过任何细微之处。他发现有一条掩蔽道修得既浅且露,当即对所在团的领导拉下了脸:
“战争是要流血的!这样马马虎虎,不是拿着战士的生命开玩笑吗?”当即责令团里重修堑壕。
刚刚看完前沿某阵地,钱树根又要往最前沿的哨所走,一位连长紧紧拽住了他的手臂:“军长,再不能往前走了,我们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钱树根回过头,轻轻掰下连长的手:“是啊,我是军长,但我同大家战斗在同一条战壕。从生命的价值上说,军长和士兵又有什么区别呢?士兵能去的地方,我们也应该去。不去了解前面的情况,我这个军长怎么指挥作战?”
一句话,把大家说沉默了。视察的人继续朝前走。钱树根的车几乎每天都在前沿公路上奔跑,他的身影每天都闪现在阵地上。在几个月时间里,新出厂的北京越野吉普车已跑废了一台。有一次他到老山主峰视察,刚下车就遭到敌人炮击,乘坐的吉普车挨了5块弹片,其中有一块就砍在他面前的挡风玻璃上!
3月下旬,某战线久旱无雨。那里的温度高达摄氏50度,空气干燥得蹦颗火星就能点着。这时,凶狠的敌人向我前沿阵地不时投下了燃烧弹,一时间风助火威,把我几段防线烧成一片焦土。
残火还在燃烧,钱树根带领作战、侦察两位处长赶到了前沿。车到一片开阔地时,天刚蒙蒙亮,再往前走只能靠步行。这是一条需要走40分钟的军工路,由于大火烧光了路边的植被,几段路光秃秃的置于敌人高射机枪的火力控制之下,道路上曾洒下军工们的鲜血。
处长们说话了:“军长,你不能再走了,前面的情况让我们去处理吧。”
“你们要我呆在这里摇控指挥?这怎么行!”钱树根边说边从车上拿出一套军工服套在身上,随后把手一招,“分散开,跟我走。”
经过实地勘察,钱树根识破了敌人的阴谋,迅速作出了用密集炮火先发制人,把被动推向敌方的决策。于是在山火的余烟中,我阵地突然千炮齐发,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的阵地,使他们的下步计划付诸东流。几天后,我方阵地又坚如磐石地构筑在最前沿。被敌人烧干了掩蔽物而成了“生死线”的军工路,也修复了安全的地下通道。如今,我军工战士在这里能毫不受威胁地安全往还了。
以父亲的名义
凌晨三点,刚刚合眼的钱树根被一阵急遽的电话铃声惊醒了。
情况来得非常突然。作战室报告情况说,越军在我某高地砸下上万发炮弹之后,派出了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偷袭我M阵地,最前沿的一号哨所有线和无线联络全部中断,有人推测一号哨所已经失守,有人在悄悄议论用炮火覆盖阵地。
“什么?”钱树根镇静地坐上指挥位置,用微微抖动的双手轻轻地扣紧军衣:“覆盖阵地,知道覆盖阵地意味着什么吗?我们为什么不想想,假如坚守在阵地上的是我们自己的儿子……”
沉默,作战室里一派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象聚光灯那样焦灼地投向军长。
钱树根想起了那些象壁虎般忠实地蛰伏在阵地上的士兵。他们长期蹲在猫耳洞里,见不到阳光,喝不上清水;既要勇敢地应付各种情况,还要顽强生存。许多人渴得嘴唇裂了,胯裆沤得烂了,而且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有一次,他把某阵地指导员秦德安请下来听取情况汇报,才几分钟,就看见秦指导员随身带来的通讯员在凳子上坐出了一滩水,这水又腥又臭,愣是从胯下滴出来的。秦指导员和通讯员走后,他指着凳子那滩水,对身边的同志说:“看见了吗,我们的战士就是这样守卫着我们的国土!请设法尽快把除臭剂、固体燃料和其它物品送上去,尽最大努力改善他们的生存条件。”
对晚上这突然出现的情况,钱树根也在心里反复设想过。今天是敌人“失守”老山主峰两周年“忌日”,搞点报复行动是预料中的事。战斗肯定是残酷的,M阵地象一枚钢钉楔在三面临敌的一座石山上,敌人对该阵地进行过无数次的炮击,把石山掀去了厚厚的一层。这里与敌相隔只有七米的一号哨所,原本在半山腰上。现在,尖尖的山顶被炸成一片凹形状态,哨所成了山上的独立物,战士们连正常换哨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在这里与敌作战,其艰难是可想而知的。但他坚信战士们的毅力,只要还有人活着……
邢志强!钱树根脑海里突然跳出个虎虎墩墩的战士。呵,想起来了,临上阵地前,他还同小邢交谈过。他问邢志强怕不怕,邢志强一拍胸脯说:“请军长放心,你把大家都争着上的阵地交给我,我决不会把它丢失。我们就是战斗到死,也不会做败类!”当时钱树根象对待自己儿子那样握住了邢志强的手:“好样的!不过,让你们上阵地,决不是要你们作无畏的牺牲。你们要首先学会生存,白天一人站岗,两人休息;晚上两人守哨,一人睡觉。只有生存下来,才能谈得上守住阵地。”
邢志强上阵地后,钱树根还经常往阵地上给他打电话。有一次,他接到大兴安岭加格达奇一群小学生的慰问信,还特地写信把这封慰问信转给了他们。不久,他便收到了邢志强和他的战友们写在四张红烧肉罐头商标纸上的回信。回信说:“……放心吧军长,我们的战士虽然每天泡在泥水里,洞外受着敌人炮火的袭击,但我们毫无怨言。我们是炎黄子孙,在祖国和个人的天平上,祖国最重。我们宁愿为国死,不愿为己生。为了祖国,为了人民,为了美好的共产主义,勇士赴难,万死不辞……”
沉默中,大家看见军长脸上慢慢浮出了欣慰之色:“有邢志强这样的战士在,我们的哨所不可能丢!”钱树根指点起沙盘:“你们看,一号哨所前山岩陡峭,根本展不开敌人的一个营的兵力,他们充其量是多点多方向的班排进攻。至于联络中断,有线电肯定被炸断,无线电可能由于忙着抗击敌人,没顾得上联系。”接着,钱树根果断地下达了命令:马上对一号哨所前沿实施炮火拦截,迅速派人抢通一号哨所通讯线路,增援一号哨所!
咚咚咚……几分钟后,一号哨所前沿地动山摇,无数条金蛇在狂舞,万千阵雷霆在呼啸,密密的炮火织就了一道森严的火网。偷袭的敌人顿时血肉横飞。两个多小时后,增援的同志从一号哨所报告:“一号哨所始终掌握在我们手上,邢志强和两个战友没有让一个敌人爬上阵地!”作战室里顿时一片欢腾。这时,久久沉默的钱树根轻松地解开军衣扣,用一根手指敲打着桌子,严肃地说:“请同志们记住,每个阵地上守着的都是我们兄弟的血肉之躯。今后发生类似情况,不经军里批准,谁也不能任意提用炮火覆盖阵地。”
三个月后,驻守在M阵地的连队被换下来了,全连100多人,没有一个抬着回来。那天,钱树根特地到连队休整地去看望了邢志强,当说起那次战斗,这个在血火里厮守了105天的战士,竟孩子般地嘤嘤哭了起来。
十指连心
沉寂的战场。落下过成千上万发炮弹的山梁上浮土漫漫。浓烈的硝烟已经散去,几丝幽蓝的地气从浮土里轻轻飘向天空。穿过一丝地气,浮土里凹出一个眼窝般的巨大的洞穴……
这是一部记录某次战斗的实况录相片里的一个镜头。当镜头停在那个巨大的洞穴前时,画外传来解说员沉重的声音:“……敌人的一发重型炮弹,落在了第二突击队长祁振武的身边,他什么也没有留下。战友们只在他牺牲的地方,找到这个巨大的弹坑……”
钱树根不知多少次调看这部录相片了,每当看见这个巨大的弹坑,总止不住眼眶泛红,双眼充盈着晶莹的泪水。他也是一个士兵的父亲,知道该怎样去痛惜他们。他多想把多少士兵带上阵地,再把多少带回去,然后把他们完完整整地交回给祖国,交回给那些梦牵魂绕着儿女归来的父亲和母亲们。然而他毕竟不能,因为这是战争!没有牺牲那还能叫战争吗?
他又在为祁振武叹息了:多好的一个人才呵!如果他活着下来,也许能当连长、团长……
祁振武,一个生长在农村的年轻排长,刚从军校毕业,身材魁梧而健壮;他弹得一手好吉他,战地迪斯科跳得也极棒。有个部队护士认识他后动心了,悄悄地给他写信。他腼腆地对那个护士说:“真对不起,我家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生活过得好艰难。我得找个乡下姑娘,好侍候他,为他养老送终。做个儿子,不容易呀。”
几个月前,钱树根到祁振武所在的连队观看山地作战训练,得知了他的这一情况,深为他的这一片诚心感动。回到营地,即将出征的战士们都拉着军长合影留念,只有祁振武默默坐在一边。钱树根主动把他拉过来,说:“小祁,我们也来合一张。”在照相机快门揿动的瞬间,祁振武偎依着军长,笑得那么憨厚,那么动人。听说祁振武要担任那次战斗的突击队长,钱树根利用来连队察看模拟训练的机会,再一次找到祁振武。
那天,祁振武神气极了,他象将军那样指点着沙盘,向军长讲述了突击计划,连哪个战士打哪个屯兵洞,都讲得清清楚楚。看上去,倒好象他就是军长。事后,钱树根对那个团的团长说:“祁振武是棵好苗子,要好好培养他。”
突击队就要出征了,钱树根亲自赶到连队去欢送,亲自为队员敬出征酒。穿着斑斓的迷彩服、横挎着消音冲锋枪的祁振武站在最前头,钱树根缓缓地为他捧来一杯茅台酒:“小祁,要说的话我都在誓师大会上说了。对你,我只想提醒一句,你要带着队员们勇敢地突上去,还要带着大家凯旋而归,我等着你们。”
祁振武把军长敬的酒一饮而尽,十分自信地说:“军长,你放心,我们会回来的,我那渭南老父亲,还在等着我为他娶儿媳呐。”
可是,祁振武再也没有回来……
还有突击队最小的那个战士,钱树根在上个月刚刚认识。当时,他陪着总政歌舞团派出的演出队来慰问即将出征去收复国土的连队。席间,与他同桌的总政歌舞团政委乔佩娟注意上了这个战士。这战士个子小巧,脸上白白嫩嫩的,长得象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乔佩娟对钱树根说:“这小鬼长得真象我女儿。”于是钱树根就把这个战士叫来见乔政委。这战士告诉乔政委说,他叫唐永年,今年17岁。乔政委失声笑了起来:“你不仅象我女儿,连年纪也差不多,就做我的儿子吧。”以后,乔政委就“儿子儿子”地叫个不停。临离开连队时,她还叮嘱唐永年:“儿子,你作战回来,可千万要给妈妈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啊!”
战斗打得很漂亮。突击队刚撤回来,钱树根就赶去了。凯旋归来的勇士昂首列队,象出征前那样雄壮而整肃地接受军长的检阅。钱树根上前同每个同志握手拥抱。接见完全体同志,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走到队伍前面,在人群里找了很久,却怎么也找不见唐永年的身影。他轻声向站在身边的徐营长询问:“唐永年呢?”徐营长抖颤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
昂起的头颅全部低下了,队伍里一片肃穆。蓦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顷刻间,这声音就象潮水般汹涌起来。
钱树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转身悄悄走开了。
回到军部,钱树根再也没有勇气同回到北京的乔佩娟通话了,他只对曾陪同过乔佩娟的潘处长说:“给总政歌舞团打个电话,告诉乔大姐,她的儿子光荣牺牲了,我钱树根对不起她……”
说起这一个个壮士,钱树根感慨不迭:“十指连心啊!他们一个个还那么年轻,那么天真活泼。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想考大学,还未谈朋友,还准备回到父母身边,去侍奉老人颐养天年。可他们却过早地离去了,让自己的青春年华化作了祖国边山的一抔红土……想想他们,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应该学会珍惜生活,珍惜今天。”
但使边关飞将在
我在前线最后一次见到钱树根,是在南愠河畔的一个山湾里。那是个大雾弥漫的阴雨天,载着我们从老山下来的吉普车,突然被公路上方塌落的一片乱石堵住了。公路的对面也堵着一辆吉普车,从车上下来的几个军人正同民工一道在抢搬岩石。我走近抢修道路的人群时,才发现人群中竟有钱树根。他是准备再次上老山主峰视察的。他显得这样普通,干得又这样卖力,以至在场的所有民工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这个战区的军长。
道路很快修通了,我接着向钱军长道别,告诉他我们就要离开前线,回北京去了。
钱树根哦哦了两声,却用双眼深情地注视着公路伸向的远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见公路两旁蹲伏着一个个炮群,一队队头戴钢盔的战士正严阵以待地守卫在战位上。我知道此刻他又想起了那些在山岳丛林浴血奋战的壮士们。
俄顷,钱树根回过头来,说:“你们回去,还准备写点文章吗?”我回答:“当然,我们一定要把亲眼看到的和听到的,如实地报告给祖国和人民。”他说:“好!但要多写那些普普通通的战士,是他们用生命和鲜血牢牢地捍卫了祖国的尊严,谁也没有理由忘记他们。”说完,他便登上了呜呜发动的战车,风驰电掣般地向老山主峰驶去。
目送甲虫般向远山飞去的车影,我们在即将离去的战区久久伫立着。这时,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一副贴在一个水泥工事上的对联:但使边关飞将在,不教越寇渡老山!……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山岭的回响
——一个老兵的旅游记
李冰
我从梦里走来,
数十年行程。
我扑进你坦荡的胸怀,
这起伏的崇山峻岭。

这风啊,是山岭伸出的手臂,
象母亲的手抚摸着我,
这般粗砺,这般有力,
这风啊,是山岭在呼吸,
如同母亲的话语,
一洗我身上的污泥。
这风啊,象母亲递来的清水,
喝一口,我又毅然站起。
那温柔的暖风,
往往使人昏迷。
这山岭的劲风,
使人陡然清醒,
还给我丢失的智力。
岩石
这赭红的岩石,
千姿百态,成群结队,
如同雕像林立。
连长,你在哪里?
那时候,你说过,
你就是一块岩石,
你和这山岭不可分离。
刹那间,整个连队
变成燃烧的岩浆,
埋葬了顽敌。
连长啊,
这块突兀的岩石可是你?
英姿如许,
棱角分明,怒目而立。
每当清早
那晨露为你解渴;
每当傍晚,
你招来晚霞——
举起连队那面战旗。
连长,你在时刻注视,
这前沿阵地,那茫茫天际。
你在辨别,
那是枪声,还是花炮?
那是硝烟,还是炊烟?
啊,你随时准备出击。
惊雷
几道闪电,
挥起战刀猛劈!
惊雷四起,
震得天宇欲坠!
巍巍山岭,
仿佛要拔地飞起。
山岭啊,
是你胸中储存的炮火迸放?
漫天弹药纷飞!
惊雷啊,
是你在高声呼喊?注意!
是的,是的,
我不敢沉睡,
也未敢麻痹。
安逸并非幸运,
震荡给生命以活力。
炮声乃出击的前奏,
雷声是使人惊醒的乐曲。

我梦见我已经死去,
我和连队不曾分离。
我梦见我已经死去,
化成一缕炽热的飞灰。
那片青云,是我的军装,
那颗星星,是我的帽徽。
我飞遍山岭阵地。
俯视祖国山水。
莽莽千山万岭,
披云戴霞撑天而立。
前辈英烈,同辈战友,
我看见你们,
和这山岭凝结一起,
化成大地的骨骼——
臂膀和脊椎,
祖国山岭才如此雄伟。
告别
山岭啊,
你吞食过多少硝烟?
倾吐出来,
却是这洁白的云雾缕缕。
你咽下多少血泪?
喷放出来,
却是这乳汁样的净水。
山岭啊,
你保存着我的青春,
在你火热的心地。
当你需要的时候,
让山风唤我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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