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6月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有感于青年的杂文
严秀
爱读杂文的人很多,喜欢写杂文的人也多。杂文在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加强爱国主义教育,改善党风和社会风气,培养热爱人民和热爱真善美的道德情操,反对官僚主义,抵制和批判封建主义、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和生活方式的侵蚀等方面,都有不容忽视的积极作用。我在另外的地方,曾经把杂文称为“灵魂的洁净剂,思想的开窍机,文章的竞技场”。这里没有篇幅来解释这些譬喻了。它们的含义,是不难理解的。如果这些譬喻能够成立,特别是杂文本身能够满足这些要求的话,杂文在中国是一定会存在下去并且兴旺发达的。
但是,要把杂文写好,要求的条件是比较高也比较多的。一要有热爱人民、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一切真善美事物的炽热而深沉的感情,即爱憎分明的感情;二要有比较丰富的学问知识;三要有深刻或比较深刻的和锐敏的观察能力和思想见解;四要有较丰富的生活体验和斗争经历;五要有运用语言文字的较高的艺术和技巧。五者俱备最好。鲁迅因此就成了杂文的百世宗师。
对青年作者说来,要五项具备是很难的。其中第四项(生活体验和斗争经历)就同年龄的大小大有关系。年纪轻的人怎么办呢?一是努力去获得丰富的生活体验,二是多看古今中外的历史、文学以及其他方面的著作,间接地弥补这方面的不足。
现在报刊上的杂文作者,已经绝大部分是中、青年了。中国杂文创作事业要能发扬光大,主要的希望也完全存在于现在的中青年作者特别是青年作者的身上。但是对青年作者说来,又特别需要大大提高自己各方面的水平,才有可能把杂文事业的这副担子承担起来。需要学习提高的方面是很多的,从最大的方面来划分不外两大门类:一个门类是刻苦学习古今中外的各种学问知识。光靠拍脑袋发空论或面面俱到、一本正经底评论来教训人的那种“杂文”,人家会觉得还不如看社论、听政治报告为好,何必看你这种板着面孔教训人的“杂文”呢?第二个门类是认真学习和参考以鲁迅为代表的、和他同时代的一切有成就的杂文作家以及他们的后辈杂文家们的作品。但是我以为青年们对谁都不能迷信,不能单从形式上去简单模仿,对任何人都不能搞“句句是真理”的盲目崇拜。不管是谁,都只能“拿来”为我所用。我以为任何一个有志于写杂文的人,都应该把鲁迅的全部杂文找来认认真真地读它几遍。要有超过他人的观点,要打破崇拜名人的习气,有些不大有名或根本没有名气的杂文作者,往往有很好的文章。
相当多的青年作者爱写杂文,也发表过不少杂文,但是对于什么是杂文,在有些作者中误会似乎还不少。我感到,最普遍的有两种:一是把对任何事情提出点批评、建议或表扬的短文都算作杂文。但这是不对的。因为杂文是文学的一种体裁,这类短文章不可能都是文学作品。二是以为凡是说点俏皮话或文白夹杂随说一气不知所云一类的文章,就算作杂文(文白夹杂用得很恰当时,偶尔用之当然也是可以的)。其实,这两类作品很难说是杂文,后者尤其是杂文的大忌。因为它不是以思想和艺术取胜,而误以为杂文是以说挖苦话、俏皮话为特征了(有的编辑似乎也有这种看法,从他的选稿标准就可以看出来)。这对幽默和讽刺的理解都完全不对。如果不改变这两个不正确的认识,那就不管你写了多少“杂文”,恐怕也是很难称作杂文的。
青年同志们的杂文优点是,文章确实有点青年气,敢于接触社会上大量存在的尖锐问题,没有老年人那么多顾忌。因此,文章大多虎虎有生气。其次,是文章都具有各自的较好的见解。这些见解,由于篇幅短小,多未能深化和展开,但仍然是可贵的。第三,还有少数文章,可以从中看出作者是很用功的,各方面的书读得不少,也能灵活运用。缺点方面,是一些文章作者的学识修养看来还是很不够的,所以多数文章还难免内容比较单薄,缺乏左右逢源的功力,有分量的重点文章较少。其次,是文章的艺术手法和文字技巧大多比较单调,从杂文的严格要求来说,有些文章还是很不够的。因此,有的也还不能完全称为杂文,而只能说是在极力向杂文风格靠近的文章。
〔按:本文是作者于1985年为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全国青年杂文选》(1986年11月出版)写的序言。本报有删节。文中指出的对杂文的误解以及学识不够、手法单调等问题,从本报收到的杂文来稿中看,颇具普遍性。摘刊此文是希望能对青年杂文写作者有所裨益。〕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说《骂曹》
伏琛
京剧《骂曹》中的弥衡,是狂士,但本质上还是个才士,所以他的狂是狂放,而不是癫狂。早年苏雪安先生曾经记述了谭鑫培演弥衡时既反映了他内心的狂放不羁,又恰当地掌握了外形儒雅的分寸。
弥衡大约是“学而优则仕”的信奉者。在他心目中,当时称得上“学而优”的只有三个人,即“大儿孔文举(孔融),小儿杨德祖(杨修)”,加上他自己。他们之间也颇惺惺相惜。孔融上献帝表,举荐弥衡,说他“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嫉恶若雠。”在都城许昌,“鸷鸟累百,不如一鹗”,而弥衡就是这样的“鹗”。
然而,此“鹗”始终不为曹操所赏识。就《骂曹》一剧看,弥、曹之间所争的似乎都是“礼”。曹操出场时说:“老夫命孔融呼唤弥衡,未知可曾唤到?”用“呼唤”而不用“敦请”,可知弥衡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就弥衡说,对上坐的丞相只是身打一躬,施以常礼。这自然引起了曹操的连声斥责:“下站何人?”“其情可恼!”此时弥衡有一笑。曹操问:“何故发笑”?弥衡回答的是:“我笑天地宽阔,并无一人。”历数曹操标榜的“老夫帐下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战将、谋士是些什么角色,归结为“余下诸人,尽都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碌碌之辈,何足道哉!”碌碌之辈“得会风云上九重”了,而他这样的“鹗”却不得不宛转于相府门前的泥地上觅食。曹操命他做鼓吏,这使他终于找到了发泄愤怒的机会。
苏雪安先生说,谭鑫培演《骂曹》,在骂张辽时有一段念白,是其他本子里所没有的,最后几句“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不知廉耻,你是个什么东西?”这几句说白,可谓有声有色。余叔岩在骂辽时最后加了一句“你是个混帐王八蛋”,转觉过于直露有伤文明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炊烟消逝的时候……
武华
冬日。清晨。
我站在西山岗眺望我可爱的小山村。眺望村东那条银练似的小河和小河东那座卧龙般的山脉,眺望村庄上空笼罩着的雾一般永远看不够的炊烟。
清新寂静的山村!袅袅飘动的炊烟愈发显得这山村宁静得幽远。
这山村是我的根,也是我童年、少年和青年的梦境。
感谢母亲!每次回家她都老早起来为我做饭,当我帮她往灶里填火时,她总是说:“去,散步去吧。不用你干啥。”
母亲总是叫我去散步。我总爱登上西山岗鸟瞰我的小山村:百多户人家,百多幢瓦房,百多幢瓦房的耳朵里冒着炊烟。不时地看见,从瓦房屋里走出穿红着绿的姑娘媳妇们到院儿里抱一捆柴草又回屋里去。猛眼看,村庄的上空笼罩一团雾,细细看来,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烟又有不同。有白烟、有黄烟、有蓝烟;有浓烟、有淡烟、有半浓半淡的烟;有丝丝缕缕舒卷如云的烟,有咕嘟吐嘟往外冒形若蘑菇的烟。无论哪家瓦房烟囱冒出的烟都是先浓后淡,渐渐飘散、淡化,化为一带白雾,笼罩住村庄,而后又渐渐散化、散化,飘向村东的小河道,飘向河东的卧龙山,绵绵地缠在山腰间。
呵,小山村就这样一日三次升起炊烟吗?感谢你,炊烟。在你的荫庇下,山民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在这里繁衍生息。
人,可以生生死死。但炊烟是万万不能断的。炊烟断了就意味着灾难降临。强级地震、洪水暴发,以及那个人为的断炊的年代……
那年代,家家户户的粮米、柴草都被“一大二公”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闲置起来。
我从城里读书回家,小山村没有了炊烟的温暖,满街道是冷风吹起的落叶。乡亲们端着瓦盆、提着水桶到一里外的沟门大伙房去打饭,饿极了的孩子们跟在后面沓沓跑。
母亲端半盆粥回来,捞一碗最干的给父亲,捞一碗半干的给弟弟,她喝半碗最稀的。我从外面回来,家中临时添了人口却不给添饭,只好争家里人的嘴。那天晚上,我真饿呵,有什么吃呢?没有!只想早早躺下睡觉。
“别忙睡。”母亲说。
“越坐越饿,不如去睡。睡着了,就不知饿了。”我说。
“等一等。”
母亲走到院儿里看看,四周人家的灯都熄了,只有满天的繁星。她轻轻地抱来一捆柴,又从柜底掏出一个小布袋,抓一把黄澄澄的小米给我熬起粥来。我只觉灶堂内红通通的火和妈妈忙碌的双手是那么温暖那么可爱,整个屋里弥漫着诱人的粥香,以前从没闻过,今后也没那样的粟米之香的体验!
可我哪里知道,在那个年代有些人睡觉都睁着眼睛的,炊烟惹了祸端。我家仅存的一点小米被翻走了。
许多人浮肿了,倒下了,母亲几次晕在挖野菜的田地里。不堪回首,那个不准燃起炊烟的年代!
今日回山村,娘变着法儿的给我做吃的。乡亲们轮流叫我去吃饭。小村庄上空的炊烟也就随着时空变化自由自在地飞舞起来……
咦?忽然我发现张大叔的房顶怎么不见炊烟升起?是老两口打架怄气罢饭了吗?
咦?二哥家的房顶也无炊烟,是新结婚的小两口还在睡懒觉?
我下山直奔张大叔家走去。一进院儿就听见吱拉拉的炒菜声,闻到喷鼻的肉香。
“大叔,您用上了煤气?”
“是呀!你们城里有的,我们农村也能有。”
大叔关上煤气阀门,盛上菜,偏拉我进屋吃饭。
我好不容易挣脱开走进二哥家。明亮的玻璃窗下,二嫂正在冲牛奶,银亮的勺子在杯子里不停地搅动,桌上还摆着几个夹馅面包。哦,张大叔家、二哥家自然不必升起炊烟。也许无须多久,小村庄也都能用上煤气?都能喝上牛奶、吃上面包?那么小山村上空的炊烟不就消逝了吗?那一天,终究会降临到这小小的山村……
(王荣强 插图)(附图片)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宇宙锋
林风眠画 荒芜词
演赵高逼其女嫁二世胡亥,女装疯相拒的故事。据《史记》记载:高令其婿阎乐诛杀二世,改立公子婴。公子婴刺杀高于斋宫,夷其三族。但不知装疯小姐亦罹难否?
〔如梦令〕 指鹿居然为马,难怪装疯作假,二世上西天,险些青春守寡。族灭,族灭,可有聪明小姐?(附图片)


第8版(副刊)
专栏:

魂萦兴安岭
厉彦林
烧焦的树
脉络呈绿色的血液凝固成黑色的缄默,一片片绿荫飘荡成呛人的浓烟,凛然站在大兴安岭的焦土之上。
泪已烤涸。梦早蒸成死亡的哀曲。骨骼收缩为悲愤的碑石。
为了大地揭掉枯黄的历史,不再让混乱的马蹄叠印荒芜,挺拔的形象击退了狂风,淫威也悄悄消匿。疯狂的雷电曾劈断树冠,然而烧焦的头颅又萌出灿烂的嫩叶,豪情托入苍穹。
可一把愚昧的火,吞噬了绿色的家族,葱郁的生命刮过一曲悲歌。这样的代价谁也付不起,为了认清官僚主义和他的素质。
金丝鸟烧短了翅膀。长颈鹿躲进灰烬的墓穴。星光折射着清凌凌的懊丧。兴安岭清瘦而寒冷。
烧焦了躯体,可没烧焦灵魂,仍凛然站在哺育自己的土地上呼唤绿色的生灵。
坟茔
黄昏把一群忧伤的影子聚集坟茔之前。
没有石碑。没有一朵野花,或一颗青草祭奠。只有寂寞的夜莺涩泪涟涟。
昨天,绿色长城被狂妄的野火焚烧,撕心的呻吟惊醒了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梦,满腔热血连同灿烂的青春,化作焦灼的水柱喷向熊熊烈火。周身若一面绿色的旗帜在狼烟中跳动。
军衣烧焦了。山妹子寄来的绣花烟包烧焦了。肢臂烧成了僵硬的弓。
远处,有一片幸存的绿林,托燥热的风捎来长长的哀思,叶潮摇曳着年轻的英灵,绷涨的根须书写着雄壮的碑文。
明天,冷清孤独的坟茔将芳草青青,绿林如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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