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6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风雨同舟三十年
——纪念李立三同志
李莎
1933年初秋,天高气爽,莫斯科街心公园的菩提树一片金黄。在高尔基大街上,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向女友家走去。
我当时还只是一个刚刚19岁的小姑娘,到苏联远东支边两年,不久前才回到家乡莫斯科的亲人们身边。那时的我天真、活泼,对未来充满着幻想。然而,我作梦也没想到,那天一个偶然机会会改变和决定我的整个命运,使我与中国革命和建设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女友家里,我一进门就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国青年,他一头蓬松的黑发,一双明亮而富于智慧的眼睛,静静地坐在那里,话语不多,他就是正在共产国际工作的李立三同志。不过,他给我的印象与大家所熟悉的魄力惊人、口若悬河的李立三的形象完全不同。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主要因为立三同志当时刚到苏联不久,俄语水平有限,难免有些拘谨。
十月革命节快到了。立三同志邀请我与中国同志们一道欢度这个盛大节日。11月6日晚上我来到莫斯科的“联盟饭店”,当时那里是共产国际的干部宿舍,在一楼大厅里,张灯结彩,洋溢着节日气氛。在共产国际所属外文出版局工作的20多位中国同志围坐在一排长长的桌旁,举行会餐。我是参加会餐的唯一的苏联人,大家知道我是立三同志请来的客人时,都悄悄地打量着我。我心里有些羞怯,但同志们一张张热情的笑脸、亲切的话语,使我感到温暖。立三同志是外文出版局中文部负责人,主持当天的晚会。他精神焕发,风采奕奕,有说有笑,热情、开朗、活泼,不断邀大家一起举杯祝酒,与我第一次见到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当时我虽不懂汉语,但我从内心里感到,立三同志是这个集体的灵魂。他的智慧、口才和组织才能深深地吸引着周围的人,也使我对他产生了仰慕之情。随着交往日多,继而萌发了爱情,遂结为伉俪。
我和立三同志风风雨雨30年,大起大落,几经坎坷,但我们始终风雨同舟,情感日笃。立三同志是一个光明磊落,襟怀坦白的人。记得我们相识不久,他便把自己的详细经历、在政治上所犯的错误,一五一十地主动告诉了我。他也谈到自己为给中国革命造成损失感到痛心、内疚,决心以自己加倍的工作将功补过。对自己的婚姻家庭他也毫不隐瞒。他告诉我,他结过婚,在国内有子女……他曾向我明确表示,他的生命、他的一切都是属于党的。如果工作需要,他随时准备听从组织的调动,回国参加白色恐怖下的地下斗争。到那时,我们两人分手将是长期的,甚至是永久的,让我严肃考虑,立三这样坦诚直率,深深地感动了我。
艰苦的生活时时伴随着立三。30年代,苏联人民的生活是简朴的。卫国战争爆发后,生活就更艰苦了,人们再也吃不上肉、蔬菜、鸡蛋,每人每天只有定量供应的几百克面包。立三也和大家一样,夜里三四点钟来到商店门口,冒着刺骨的寒风,排着长长的队伍,领取自己的一份黑面包。木柴和煤炭的短缺使城市住房停止了供暖。室外是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室内墙壁上挂满了冰霜。立三头戴皮帽、身穿皮衣,全副武装才能睡觉。但他从无怨言,没有半句牢骚,总是充满了乐观精神。战争开始不久,我们家人便疏散到外地,立三只身留在莫斯科坚守工作岗位。直到1941年10月中旬,德寇逼近莫斯科时,他才和外文局的同志们一起奉命撤离。
立三有斗士的品格,但不是个人奋斗,他是为了正义、理想和党的原则而斗争。
1938年苏联肃反扩大化的浪潮中,立三同志以莫须有的“托派集团首领”、“日本特务”等罪名被投入监狱。但他并没有沉默,坐以待毙,而是挺身而出,奋力抗争,他给斯大林同志写了长长的信,为自己、更为中国共产党辩白。1939年11月他被宣布无罪释放以后,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共产国际监察委员会上书,100多页的控诉书,义正辞严,斥责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他的假案,对中国革命、中国共产党横加诬蔑和诋毁。是我把这份控诉书帮助他写成了俄文。记得当时他曾愤愤不平地给我讲:如果这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完全可以忍受,可以沉默。但这些显然是歪曲历史,纯属诬蔑,说什么“八一”南昌起义是冒险主义的暴动,中国共产党“六大”是布哈林操纵的等等,这有损于我们党的声誉,我决不能漠然视之。
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近30载之后的中国,当史无前例的一场政治大浩劫降临的时候,立三同志不得不又一次为捍卫历史的本来面目而进行殊死的斗争。他决不承认罗织给他的假罪名,也从不提供假材料,诬陷同志,苟且偷生。红卫兵、“造反派”把他看作“活档案”,没完没了地来找他,一天多达三、四批,威逼、引诱,想方设法从他嘴里获得一些“炮弹”。面对极大的压力,立三仍然坚持原则。他对我说,“我知道他们想让我说什么,但我哪能顺杆爬、歪曲事实呢!”有一次我也被拉去和华北局领导同志们一起陪斗。我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感到非常愤慨,而立三同志却仍能保持坚定自若。他回家以后笑着对我说:“你看,你的级别现在提高了,和华北局的书记们享受同等待遇。”立三的坚强、镇静、幽默使我对未来增长了信心。
亲人的离别总是痛苦的。我和立三同志经历了两次生死离别。1938年2月23日凌晨,沉重的脚步声和“哐、哐”的敲门声打破了我们的睡梦。立三同志被苏联内务部的人抓走了。临别前,他坚定地对我说:“李莎,我是清白的,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苏联人民和对不起中国共产党的事情。请你把这些话转告中国共产党驻共产国际代表团。”30年后的1967年6月18日,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强行把立三同志从家带走。两天之后,我们在批斗会上相见。面对不明真相的群众,针对少数别有用心人的诬蔑,他铿锵有力地喊出:“我决不是特务!决不是里通外国分子!”会后我发现他已极度疲惫,身体受到很大摧残,连站立都觉得困难。我搀扶着他上了汽车,心里产生了一丝希望:或许立三会被允许和我一道回家。但半路上汽车突然停下,我被赶下车,立三只深情地握了握我的手:“你多多保重!”这成了他最后的遗言。1967年6月22日立三同志被迫害致死,然而时隔九年之后,当我被迫迁居山西运城时,才知道这个消息。
历史在前进,然而历史的教训却永远值得人们记取。我深信历史的悲剧再也不会在中国大地上重演。象立三同志这样忠诚、正直、光明磊落的共产党人可以为此含笑于九泉之下。
1987年6月15日于北京(附图片)
李立三与李莎 1949年摄于北京


第8版(副刊)
专栏:

农舍
崔立兴
砂轮以快节奏
喷出云雾、花朵
风吹走了土气的陈设
指间游出金鱼
走出活佛
精巧的构思
把不同素质、品格
组合在框架
——美丽的仙阁
一个古老的庄稼梦
被调皮的小锤敲破
呵,问世了
——贝雕,一部杰作
在农舍,展示了无限
炽热的思索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血洒汉皋”辨
石一言
闲中翻阅报纸,看到一篇书评。其中说,这本书的作者“是血洒汉皋的烈士”。我想,他大约是在汉口或者附近某个地方牺牲的吧。看完全文,才知道不是这样。他是在济南从事革命活动的时候,被韩复榘杀害的。真不知道为什么说他“血洒汉皋”了。开句玩笑,杀害他的军阀韩复榘,在抗日战争初期不战而走,结果被枪毙在武昌,倒真是“血洒汉皋”的。
那么,书评中“血洒汉皋”这几个字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想来可能是书评的作者在某篇文章里看到这四个字连用,误以为这是一句拆不开的成语,却不知道“汉皋”是汉口的别称,于是就这么写上了。
有一种作者认为:如果只写自己懂得的东西,只用自己确实懂得的辞汇,就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渊博和高深。而对似懂非懂的东西,却总有一些新鲜感。于是,不问是否用得着,便“盲目引进”了。这种时候,往往要闹笑话。把“扬弃”作“抛弃”用,把“范畴”作“范围”用,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常常看到“反思”一词,从上下文看,有时候原来是作“反省”或“回顾”用!
能不能先弄清楚是什么意思再写进自己的文章里去呢?


第8版(副刊)
专栏:

山不在高
王向东
江南宜兴,山多岩洞,洞多神奇。历史悠久的善卷洞、张公洞,有唐人题咏;新开发的慕蠡洞、灵谷洞,多外宾身影。这四处洞天福地,与广西桂林的七星岩、芦笛岩争艳,和比利时的汉人洞、法兰西的里昂洞媲美,吸引着中外游人。
就说善卷洞吧。这是宜兴西南祝陵村中螺岩山上的奇景。全洞面积近5000平方米,游程为800米。一进洞门,宛如步入了一个童话世界。这里石笋矗立,钟乳倒悬,石厅深远,穹顶壮阔。岩色有青、白、黄、绛缤纷,身边如宝石、翡翠、象牙、琥珀之积。一对酷似青狮、石象的巨石,年年岁岁在这里笑迎远客,而三五十年才增高一厘米的石笋,总是耐心地向游客展示着自己坚韧不拔的毅力。这里奇在洞中有洞,所谓洞靠洞、洞连洞、洞套洞、洞环洞,光怪陆离,蔚为大观。更奇的是山洞以窈窕曲折的水洞收尾。一叶扁舟随着潜流徐徐出洞,使你既可品尝龙宫遨游的乐趣,又可领略豁然开朗的滋味。一座貌不惊人、高不出众的螺岩山,就因为有这么一个有特色的所在,常使人叹为观止。
其实我们这个世界上以“高”著称的山,并没有多少。而且越是以“高”闻名的山,和它亲近的人就越少。那些终年雪山,就远没有宜兴的螺岩山来得平易近人。但人们却并不因此而影响对“高”的崇拜。科学家们辛辛苦苦,量出了地球上8000米以上的高峰有14座;文学家们更是诗兴大发,为崇山峻岭留下的溢美之辞真是毫不吝啬。而且,这种对“高”的崇拜,又何止仅仅是对山?找爱人要个头高的,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一米七○不是有些姑娘眼里的“二等残废”么?找职业要地位高的,虽说我们社会里各项工作没有高低之分,可是宁可待业也不去“侍候人”的小青年不是并不少见么?就连“人才学”的研究当中,也呈现出“高崇拜”。“好兵就应该当元帅”,当不了元帅的必定成不了“好兵”;能工巧匠普通劳动者注定不在“人才”之列的观点,不是很流行了一阵么?这真是一种盲目的崇拜!
宋朝诗人杨万里《题黄才叔看山亭》诗云:“春山叶润秋山瘦,雨山黯黯晴山秀。”看来山的引人之处很有奥妙。在杨万里眼里,引人的只是叶的润瘦和晴雨的变化,他并不在乎春山比秋山高多少,雨山比晴山矮几分。这山望得那山高的人,其实并不懂山。山的引人与否,决不仅仅在高,不信你到宜兴诸山去看一看!


第8版(副刊)
专栏:

黄河随想
易殿选

多少年了,我们浪迹在同一片土地上。
黄水谣堆积的高原。乳状的山峰。
铺一层皑皑的白雪,原始的风,沿着峡谷粗砺而持久地呼号着。
那沉寂的白光里,有生命存在吗?
我想,那里的一切都应当是洁白的;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神秘而眩目。

我看见你的浪花了,在风的季节里,每一朵都是那样结实、浑圆,闪烁着金属般的色泽。
我仿佛听见那蓓蕾张开时的轰响。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被岸柳遮掩的深沉的号子,想起太阳下赤裸而弯曲的力的脊背。
浪花是不会凋谢的,除非大自然停止了呼吸。

当那条生满苔藓的舢板,犁过黎明下的水面,你总是从睡梦里伸出手指,叩动船舷,示意网去作快乐的收获。
一如往日,负重的舢板迎着晨光就要去了。船首便现出一个疲惫的身影。他匍匐着,似在与你低语着什么。

一切都衰老了,在你流经过的地方。
黄土高原失去了以往的体魄而变得卑琐,原始的风吹动着稀疏的毛发,砥柱也不再有力,甚至博大、坦荡的入海口,也有些唯唯诺诺了。
唯你还是那么年轻,生气勃勃,弹起的足音依如过去那样执著,豪迈,充满了幻想。

你是美的,
即使在你愤怒的时候,那勃然而起的发丝,渲泄着强烈、刺耳的节奏感,赤裸的臂膀,可怕地鼓满了肌肉,因憎恨和痛苦而扭曲的脸,雕出了男性的粗犷和残忍。

你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父亲听弯了腰板。
还有那些与金黄的河滩构成一个斜角的纤夫们酱紫色的脊背,还有那些击水不止的摆渡的少女。
我是后来者,不喜欢那些辛酸话。

你从容不迫地走着,拽着两岸斑剥的旷野,旷野里杂陈的村庄、村庄外麇集的槐树林。我感到脚下微微的震颤着。
但你毕竟不是一条没有生命的绳缆。沉默,是因为有力。你企图把这一切带往那个憧憬的地方,我感到你心灵的声声呼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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