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6月1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也谈杂文的“男性化”
  张爱平
早就听人说写杂文的女性作者少得可以,尚不在意,读罢《杂文“男性化”小议》(载5月11日《大地》副刊)一文,作为“也算是写了点杂文”的女性,始则惶惶,继则不平。
杂文的女性作者少是事实,但原因不能全归在女性本身。
关于女性长于形象思维、短于逻辑思维的常规之见,而今已受到越来越猛烈的冲击。一批年轻有为的女社会科学工作者以开放的思路、独到的见解、活泼的文思,在史学、哲学等历来为男性垄断的领域中崛起。众多的女作家、女记者在小说、散文、特写、报告文学中同样显示出她们的逻辑思维、发散性思维能力并不比她们的男同行逊色多少。其实,相当多的女性口齿伶俐、俏皮,似乎更擅长于争辩。即便是“三从四德”的封建时代,不是照样出了快嘴李翠莲、王熙凤那样鲜亮动人的艺术形象?女性并非注定与杂文绝缘。当今,外国的不提,只以同是炎黄后裔的香港、台湾作家为例:港、台女作家中,写杂文(包括小品、随笔)的虽说不上多如群星,但也绝不是凤毛麟角。以我有限的视野,能叫出一批名字。不独人数多,品种也多。有人深谙鲁迅杂文的体例、语气及神情,有人继承胡适杂文说理的格式,有人仿周作人,也有人效林语堂。女作家中,更多的则是在杂文中借鉴其它文体之长,既有论文说理之锐气,寓言类比的情趣,又有骈体对偶的整饬,散文错落的别致,甚至诗词的抒情寄慨,戏曲的起伏跌宕,小说般地描绘出社会或自然之一角。把杂文拓展到如此境地,女作家们功不可没!
说我们的女性都不喜欢杂文,实在是冤枉。我亲眼见周围不少女性的书柜里都端端正正放着一套《鲁迅全集》,据说还常常被请出来,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看——她们喜爱甚至酷爱鲁迅杂文的雄风及行云流水。瞿秋白曾评价鲁迅杂文之美在于诗与政论的结合。很遗憾,眼下我们所见的杂文,相当一部分失去了前者而只余后者了。这恐怕与对杂文的偏狭理解和武断界定有关。杂文好象只能是一副面孔,谁跟谁,模样都差不多。评论式,政论化,说教气,似乎只有批评、讽刺一种功能(无疑必要,惜乎上乘的不多),仿佛注定要板着面孔,咄咄逼人,至多扯出几句俏皮话,假充幽默。这与女性所特有、所擅长的细腻、含蓄、灵秀,相去太远。我本人的体会,写杂文远不如写散文来得惬意,倘若不去就什么模式之范,稍加随意,必定要被编辑斧削成评论式,自己看了都倒胃。古人言“文无定法”。社论都可以是几句话,一封信,何况形式本应更为灵活的杂文!只以现代杂文来说,也绝不止于三五范式,礼赞自然,剖析世态,感世抒忧,托物寄兴,皆可入流;庄容隽语,婉喻微讽,玄思遐想,娓娓而谈,均可聊为一格。我们的杂文如果能摒弃门户之见,兼容并收,广开流派,那么,女作者诸君作如是观之状会有所改变的。
杂文的繁荣,我以为在客观和主观的(包括女性在内的)努力。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假如维纳斯会开口说话
  陈望衡
每次路过工艺美术品商店,总禁不住要朝玻璃橱窗中的维纳斯雕像注视片刻,从心底深处发出赞叹:“真美!”你看那鹅蛋形的脸蛋,那挺直的鼻子,那小巧的嘴唇,透露出一种高贵的气质;那丰腴的肌体,那微扭的身姿,呈现着刚健柔美的旋律,洋溢着蓬勃的青春的生命。难怪苏联作家乌斯宾斯基笔下那个乡村女教师站在雕像面前产生了极大的喜悦,觉得“一种不可理解的东西”注入了她“那揉皱了的、弄坏了的、受过折磨的躯体的深处,使那些似乎已失去感觉的地方发生了活的肌肉的颤抖”,感到“身上的一切象人在发育时那样‘咯咯作响’”。她强烈地感到“自己是人了”,而在此之前不过是一只“手中揉皱了的手套”,“一团皮子”。这位教师的感受也许不一定具有很大的普遍性,但很深刻。她敏锐而又准确地领悟到了维纳斯的美——人的美。
有人则出人意料地感叹道:“米罗斯的维纳斯归根到底正是由于她不讲话,才得以在千百年中间保持她那最美丽的妇女的荣誉,但只要她一开口,说不定她的魅力就烟消云散了。”这是德国女革命家、著名的共产主义战士卢森堡在1917年写给索非亚。李卜克内西的信中谈到的。她说,她在布累斯劳狱中见到一女犯人,发现这女犯具有女王般高贵的仪表,以为此人情操一定高尚。哪知两三天后,发现此人思想卑劣愚蠢。为此,发出了这番慨叹。
卢森堡的慨叹给了我们很大的启迪。人的美应该是内在美与外在美的统一,而且更重要的是内在美。外在美主要是先天的,基本上(不是全部)属于自然美的范畴;内在美则是后天的修养造成的,属于社会美的范畴。人的本质在于社会性,因此,“身体的美,若不与聪明才智相结合,是某种动物性的东西。”(德谟克利特)而且,人的身体美与动物的身体美也不能看成是完全一样的东西,人的身体美是人的社会实践活动的产物,也具有一定的社会性。
这样讲,并不是说外在美就不重要。美是离不开形象的,美的欣赏总是先由感官接触外界形象开始,进而过渡到理解、领悟它的内蕴实质,故美感先是悦耳悦目,继而才悦志悦神。我们决不否定美的感性形象。
但是决定事物(特别是人)美的最重要的因素是内在的东西,美感的最高层次是悦志悦神。如若外在形象的审美性质与内在意义的审美评价发生矛盾的时候,后者就胜过前者了。我国的美学家洪毅然先生说,他曾经在一个公园看到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年轻母亲领着孩子在玩,他最初的感觉是这女子很美;可是到后来,看到这女子突然发怒,猛打孩子且秽话如注倾泻时,他的美感就顿时变了,觉得这女子很丑。这种美感经验我们差不多都有。当你看到其实长得很漂亮的营业员在傲慢地对待顾客的时候,当你在大街上看到摩登女郎随手乱扔香蕉皮的时候,当你看到一对年轻夫妻吵架大打出手,脏话满嘴的时候……你的感觉如何呢?
言者,心之声也。它比神情体态更能显现人的精神世界。虽然人也可以说假话,但假话总有暴露的时候。维纳斯固然很美,毕竟只是一位雕像,呈现给我们的主要是她的美的外表,虽然从她的神情、体态可以领悟到她的内在的美的气质、美的神韵,但终究是模糊的。还好,她不会开口说话,如若她会开口呢……


第8版(副刊)
专栏:

  病榻上的困惑
  韦君宜
报上关于防止脑溢血病的文章可谓多矣。作为一名死里逃生的病残人,病后第一次提笔,——谈谈我困惑已久的一个问题。
我是在去年4月21日在一个会场上突发脑溢血的。事先既不饮酒抽烟,又未吵架生气。在此次发病前一个月测过血压正常。那天就是忙一点儿,没有午睡,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所以,首先光是预防恐也难以杜绝此病。
那天突发之后人已昏迷,瞳孔散大,感谢协和医院把我救活过来,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半月,扶着走了一个多月。这以后呢,西医认为只可自己锻炼手脚,有点针灸、按摩也是作用不太大了。这时,就有各种各样的中医康复方案一个一个来了,我就一个一个的试验,试验了一年。
我先试的针灸,针了一个月,结果还和以前一样,只觉头发昏、手脚木,针灸医生就宣布:“这就算好了。”于是我转到综合康复的医院,那个医院说:“你怎么早不来?早来就早好了。”在这里针灸、按摩、气功、体操、中西药一齐并进了三个月,还是扶杖走,仍旧手足麻木,而时间已满。这时又有人建议作外气功,气功师说:“用气功早好了,不应该用针灸。”于是我又改用外气功治了三个月,也未见多大效果。这时又有一位传授内气功的,说外气功无用,说我学内气功学晚了。于是教我自己学练内气功,我就又学,学到能够“以意领气”了,但手脚仍与先前一样并无进步。于是又来一位专扎头皮针的,也是说:“晚了,你刚从协和出来时就找我才对。”他扎了十天针,走路稍好,他就宣布疗程完了,后来我的手脚又恢复老样子。又找了点穴的,也没有管用。然后又有人推荐一位祖传医生,不许用中西任何药品,只能用他的那种完全保密不知为何物的药。这一回开始还行,后来却引起了血压高,他又不管治疗,吓得我也不敢再用他的办法了,老是挨批评,我这个病人究竟有什么错呢?是我应当自择医生,而自己无此能力,致使本可治好的病治不好,活该?我的病友都提出这个问题。
我写这段话,丝毫没有否定中医之意。我对所有这些针灸、按摩、气功、祖传中药无不非常尊重。我所摸不清的是:每一位医生都说我去请教他太晚了,那我究竟应先听谁的是?或者我根本不应到协和抢救而来找他(我躺在协和医院床上时,就有位坐药铺的医生说过,他能在两个月内将此病完全治好,当时我实在未敢下决心接受)?
我唯一的希望是有个咨询的地方。病人太苦,哪怕北京有一家示范性的诊所,能答复一下,使许多互相矛盾的说法,有个接近正确的答案。也好使自己放心,好拿个主意啊!
当然这病本来难治,活着就是幸运的。我也不是说所有这些治疗都毫无用处。现在,我能提笔,写千把字的短文就是疗效的证明。但是,东碰西撞碰得太苦,许多同病的病友的遭遇也大抵相似。我想医药部门除了管自己的医院之外,对于这些互不通气的治疗学说,是不是也该研究研究,既加惠于病人,也可能对世界医学有所贡献。比他们在病人面前“百家争鸣”总要强些吧!
人已病残,说这些话对于我本人已不可能起什么作用,只是希望能够引起有关部门的关注,使后来类似的病人所遇到的困惑少一点而已。


第8版(副刊)
专栏:

  有志者事未必成
  夏康达
我们常常用“有志者事竟成”来勉励自己或激励他人,然而,事实却未必都如此。
电视剧《我的太阳》中有位女舞蹈演员,为了艺术上有所成就,不仅天天苦练,而且到了35岁还不愿生孩子,搞得婆媳关系十分紧张,她宁肯离婚也不让步。可是她在专业上成绩平平,一共也没当过几次主角。歌舞团决定调她到文化馆工作,用团长的话说是“专业退休”。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最后却不得不怏怏地离开舞台。她选中了这个专业,这个专业却没有选中她。
“有志者”,大致有两个含义,一是志向远大,一是勤奋超常。大凡事业上取得成功的,都应是“有志者”;却不能反过来说,凡“有志者”都能如愿以偿。“有志”只是主观努力,事业的成功还需要许多客观条件。有时候客观条件和个人的主观素质不具备,那末,个人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获得预想的效果。倘若作一次抽样调查的话,我估计,“有志者”中事未成者的比例会大大超过事竟成者。
问题在于:当“有志者”不仅“事未成”,而且显然已经“事不成”时,应该怎么办?我们历来宣传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今后当然还应提倡;然而,是不是也该讲一点实事求是的“聪明的撤退”呢?在当前对“成才”的宣传一再加温的状况下,似乎不无必要。
人,除了为社会进步而奋斗的共同目标,都有自己的具体志向。青年人的志向往往带有幻想色彩,也是情理中事。当这个目标确已不可向迩之时,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改弦易辙,调整一下志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状元”总是少数;西方谚语也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是有几个士兵真能当成将军?我们可以有当“状元”或“将军”的志向,但若无更加充分的当一辈子普通劳动者或一般战斗员的思想准备,那末,这种“有志者”的人生,大半会是一出悲剧。
鲁迅留下了这么一条遗嘱:“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这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一个伟大的哲人在这个最具体、最平常而又是谁也躲不开的人生问题上,向我们昭示的一个通俗、实际而又是谁也不能不遵奉的选择志向的规律。我们都听懂了吗?!


第8版(副刊)
专栏:

  人和树(外一章)
  王野
人,不可能没有磨难和痛苦。
没有幸福的人,是不幸的。没有痛苦的人,也是不幸的。
树,不可能不遇风雨,在风雨中才能长得顶天立地。一棵有生命的大树总会有阴影,这棵树才是立体的。
我多想背靠大树生长呵,让人和树合成一个生命。
情 思
因为思慕、怀念,我日渐消瘦。
我把一部分血肉化为无形的思念。
我把一部分生命化为无形的情思。
一丝一缕地转化着,无时无刻不在转化着,酷刑般地转化着。
当我们久别重逢时,我失去的,你会还给我吗?
我是多么盼望着那一天啊,那时,你会看见离别的重量!


第8版(副刊)
专栏:

  火的启示〔宣传画〕 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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