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5月2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一代风骚
——谈柳亚子诗事以纪念先生百年诞辰
陈迩冬
“一代风骚起海湄”,这是43年前我为庆祝柳亚子先生57岁生辰,集立逢甲《岭云海日楼诗》句为一首七律的第一句。这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香港沦于日寇,亚子先生得中共中央命华南局廖承志等力助,几经艰险辗转至桂林的第二年。风是《诗经·国风》,骚是《楚辞·离骚》。
“一代风骚”这四个字,柳亚子先生足以当之。但有人(如所谓国民党元老吴稚晖,还有别人)说亚子仅是诗人、书生,不懂政治。此实不知诗人本色。我追随亚子先生多年,深知其人,他首先是位了不起的诗人,但他也是位政治家、是位社会活动家、是位不断追求光明与进步的革命家。
“神烈峰头(迩冬按:即中山陵)墓草青,湘南赤帜正纵横。人间毁誉原休问,并世支那两列宁(自注:孙中山、毛润之)。”这是他的《存殁口号》之一,作于1929年。当时中国共产党经历了陈独秀等人的错误领导之后,正处于步履艰难之时,柳亚子已经看中毛泽东了,其预见之高,能说亚子先生不懂政治吗?
最令我钦服的是1940年年底,亚子先生避汪精卫之迫,由上海到香港,“此时正是新四军皖南事变的前夜,国内政治逆流,一天高涨一天,廖夫人发起,约了我和孙夫人,还有彭先生,开了一个四头会议,发表宣言,想制止事情的变化。”(见他的《八年回忆》)宣言是亚子先生起草的,正当印好了由国际新闻社分发各报的时候,皖南事变已经发生。国民党反动派急忙派人阻止宣言发表,并动员了杜月笙向柳先生劝说,要他万万不可造次,并以保证叶挺将军的性命为条件。柳先生不信他们那一套,宣言终于发表了,署名的四个人便是:宋庆龄、柳亚子、何香凝、彭泽民。同时,柳先生写下了“已惊瘠地穷天会,犹见燃箕煮豆人”,复有“只是阋墙成恸哭,江南一叶泪纵横”之句。这与周恩来同志在《新华日报》上题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如桴鼓之应。
为了表示对皖南事变的愤懑,亚子先生在给叶楚伧的快邮代电中,要他转致执政诸公,“严惩祸首,厚抚遗黎,振饬官方,澄清宦海,……否则西山薇蕨,愿学夷齐,南海波涛,誓追张陆,终不愿向小朝廷求活也”,并拒绝出席国民党中央全会。在当时召开的国民党中央全会上便以“反对国策”的“罪名”将柳亚子开除党籍。对此,柳先生在香港发表了针锋相对的谈话,说早应以中央监察委员身份,提议开除蒋介石党籍。后来先生更与共产党贴紧,另组织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到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为领导人之一。这些事实,绝非一个单纯的诗人所能为,
“狂来骑虎更批龙”,是有革命的行动为证的。
毛泽东主席曾致书柳亚子,有“先生诗慨当以慷,卑视陆游陈亮,读之使人感发兴起”。郭沫若书:“亚子先生,今之诗圣。”茅盾在第四届文代会上说,“我以为柳亚子是前清末到解放后这一长期内在旧体诗词方面最卓越的革命诗人”;“如果称他为诗史,我以为是名副其实的”。田汉题柳亚子手写诗《黄初嗣响集》云:“亚子生平,奇气笃志,嫉恶如仇。而追求光明,歌颂社会主义民主,老而弥热。其人为近代稀有的爱国者,……诗篇多不朽之作,长留人间,不随流水以逝。”
亚子诗句“粤海难忘共品茶”;毛主席诗句“饮茶粤海未能忘”。为什么小小一次饮茶,二人竟终身不忘?这个诗幕我该揭开了,因为我已迭次大病,感谢医护得法,药物有灵,幸得不死,如不说出,未知哪天永离人世,还是说吧:国共第一次合作时,国民党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毛泽东当选为国民党候补中央委员,代宣传部长;柳亚子任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亚子原与陈英士交好,知道英士手下那个蒋某的底细,其人善变,忽而革命,忽而经商,忽而隐退,忽而锐进,忽去忽来,……今手握军权,实不可靠。亚子便先与恽代英谈,献计以非常手段除掉此人。恽代英说,共产党相信群众,不重视个人,搞群众运动,不搞阴谋,即不主张柳的做法。(见《磨剑室诗词集·丹青集·有悼五首》,即《柳亚子诗词选·哭恽代英五首》之五,“我谋嗟不用,君意定如何……”)柳又与毛泽东同上茶楼细谈,毛泽东也和恽代英一样说法,而且认为这样会损害国共合作。柳云:你们不听我的话,将来是要上当的。因此大会尚未开完,柳便拂袖回吴江了。所以毛诗“牢骚太盛防肠断”,柳不无历史性的牢骚吧。以上情况系亚子先生亲口对我所言,后之笺注毛、柳诗者,可以参酌考证。
1945年10月12日柳先生给我的信中说:“20岁入中国革命同盟会,59岁入中国民主同盟,总算40年没有变,这一点我颇自骄,他日写《柳亚子传记》的人,除了琴可外,就是你,希望记住这一点为要!”这是他参加民联之外,又参加民盟的嘱托。琴可(朱荫龙)已故去20多年了,这20多年我百病缠身,形如朽木,想起先生的重托,心中实在遑愧。闻端木蕻良兄亦曾受柳无垢之托,写她父亲传记。端木与我,同是病夫,倘不同死,愿同完成此业。今值先生百年诞辰,聊书短文,以志知遇之情思。(附图片)
柳亚子像〔中国画〕尹瘦石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礼”多成灾
余音
据一调查材料说,一个不到四百户的村庄,年内送礼竟达上万次,花去礼金十四万元,每户平均送礼二十六次,支出近四百元。只生日喜酒即有小儿的百日、周岁、三岁、十岁,中青年祝三十、三十六,老人庆半百、花甲、古稀等等。至于青年结婚,那就更不用说了。据北京统计局对一千户居民调查,去年比一九八○年赠礼增长了一点六倍。
人贵有情。相互间送点带有纪念意义的礼品,亦属人之常情。但如若拜金重物,把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谊,变成赤裸裸的金钱关系,那实在是对友情的亵渎。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不要靠馈赠来获得一个朋友”。我国唐代大诗人李白也写下“人生贵相知,何用金与钱”的名句。没见过靠送厚礼建立起真正的友谊的;相反,因送礼还礼、礼轻礼重,搞得朋友反目、家庭不和的,倒是屡见不鲜。


第8版(副刊)
专栏:

军驼
黄恩智
荒漠上,沙风卷着驼铃的音韵和古原的太阳。太阳哟,正照射着长阵般的军驼,军驼以它的雄性、它的勇悍、它的强韧,向远方奔去。垛口般的驼峰,驮着鲜绿鲜绿的蔬菜,鲜红鲜红的苹果,以及士兵们甜滋滋的笑声。
军驼,踏雄风而去,叩雄风而归!
军驼从漠野走过,打击乐般地奏响西部漠沙上的野曲。野曲是粗犷的,野曲是莽烈的!
沙原上,一顶顶帐篷象一朵朵黛绿色的云,那是我们的驻地,那杆旗帜在漠风中飘扬。驼铃响了,我们从帐篷中跑出,牵着骆驼卸下我们的盼望,卸下一个欢腾的黄昏。
哦,军驼又踏雄风而去……


第8版(副刊)
专栏:域外文谈

南非作家的呐喊
申奥
生活在白人种族主义者统治下的南非,作家和广大群众一样,人身自由毫无保障。不少作家诗人横遭逮捕,凡是反对种族隔离的书籍均被没收查禁,剧本被禁止演出。面对这些倒行逆施,南非的作家没有气馁,他们紧密团结起来,加强斗争。目前,他们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对审查制度运动,一个地下出版社系统正在建立中,在某些中小城市还出现了地下剧场,这里上演着被禁演的戏剧。与此同时,一些作家奔赴国外争取国际援助,他们呼吁世界各国注意在南非实行种族隔离的残酷现实以及因此而引起的紧张爆炸性局势。去年7月,小说家戈特兹、阿兰·巴顿、剧作家阿索尔·福加尔德以及诗人布莱德巴赫等一批南非作家在《纽约时报》刊登了给南非总统博塔的公开信,信中说:“你想要迫使我们沉默,办不到!我们要向祖国人民控诉,向千千万万种族主义罪行的见证人控诉。”
去年在纽约还陆续上演了一批反映南非人民生活和斗争的南非戏剧。其中有:姆蓬根特·恩格马的《我们没有钱》,是一群在狱中的南非黑人讲述他们各自的艰苦生活,配有音乐和舞蹈;珀西·姆特瓦的《博法》,剧中的父亲是一名黑人警察,女儿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积极分子,全剧描写父女间的矛盾和冲突;马纳卡的《阿莎济的孩子们》,反映南非一黑人城镇由于种族隔离而发生的爱情悲剧;马尔希·马波尼亚的《匪帮们》,记述1977年南非一位黑人领袖在狱中被迫害致死;巴尔内·西蒙的《出生在南非共和国》,揭示了在这场种族危机中黑人和白人所持的种种态度。这些剧本上演后,引起了巨大反响,它们帮助美国人民和各国人民认清了当前南非的严重局势。
站在斗争最前列的是南非女作家纳丁·戈底麦尔。她于1923年出生于约翰内斯堡近郊,父母亲都是犹太移民。她15岁时即发表短篇小说,40多年来已出版了长篇小说10部,其中最著名的有《一个陌生人的世界》、《布捷尔的女儿》、《七月的人民》和《自然的游戏》等。从开始写作起,她就真实地描写这个白人统治的多民族国家的现实情况,对灾难深重的黑人群众寄予深切同情。她认为,拒绝给占多数的黑人以基本权利,不但毒化了人际关系,而且使白人也不能在安适的环境里生活。这些观点当然不能为统治者所容忍,她的作品《一个陌生人的世界》等被列为禁书。但戈底麦尔义无返顾,如今她仍在国内外奔走,大声疾呼取缔反动当局宣布的全国紧急状态,要求释放所有被捕的人。
南非作家的斗争是艰苦曲折的,但他们坚信正义的事业必然要胜利。剧作家马波尼亚说得好:“我们要动员人民,推动人民行动起来并反映人民的状况,我们要创造历史。”


第8版(副刊)
专栏:文苑轶话

柳亚子与“湖山正气”
黄萍荪
郑逸梅《艺林散叶》第3527条下有此一则:“黄萍荪集岳鹏举(飞)、于少保(谦)、张苍水、徐伯荪(锡麟》、秋竞雄(瑾)诸墓摄影,颜曰:湖山正气,柳亚子为题《金缕曲》一阙”,但未说明柳老所以会有此举的来龙去脉。值先生百年诞辰,从行箧中检出旧制,爰作短章,聊志纪念。
约在1935年冬,亚子先生和夫人郑佩宜女士来杭,住在里西湖新新旅馆。当晚,我本准备在“楼外楼”为之洗尘,但他一听便连连摇头:“不去不去。”询以何故?先生喟然长叹:“我看衮衮诸公,麇集湖上,文恬武嬉,确已到了林升诗‘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境界。我听到‘楼外楼’三字,有无限感触,怎能吃好这顿友朋之聚的小饮呢?”并说,此间颓风需有一股正气来祓除,才能稍刹。我问他如何祓除?他笑而不答。
第二日中午,我在花港附近的“自然居”设席为柳亚子夫妇洗尘,坐陪的有“南社”老将黄宾虹、吴粟长、姜丹书三位。酒酣耳热之际,我又向亚子先生求教昨日的“祓除”之方。柳曰:“俗话云:‘正能克邪’。君不见环湖三十里,正气还是多于邪气。南屏山有个张苍水,三台山有个于少保,宾虹兄住的栖岭下有岳武穆,稍北数百步是‘血洒轩亭口’的风雨亭,其旁为徐锡麟挖心剖肝处。你给我各摄一影,下期《越风》刊在一起,颜曰:‘湖山正气’,触及一下当朝首辅的灵魂。不知老兄怕犯这个忌讳吗?”我当时觉得仅有几张照片恐怕单调,便又问:“不知怎样说明才可收辅车之效?”柳曰:“不需要说明,一有便落痕迹了。我填一阙《金缕曲》诸兄以为当否?”
一个月后,柳亚子先生寄来了“湖山正气”的题字和《金缕曲》的手稿。《金缕曲》全词如下:
柴市文山叟,歌正气,日星河岳,炳彪时候。三竺六桥埋碧地,鹏举英灵不朽。看墓柏,南枝依旧,一代人豪于少保,更捧天浴日尚书手。好山色,肯轻负?皕年胡运沉霾久,拨青天,皖公江上,大酋诛后。剖却心肝付奴辈,伯约胆应如斗。更血溅,轩亭春绣,风雨秋家亭子好,祝英雄儿女无疆寿。图一幅,奠椒酒。”
这首《金缕曲》1936年春刊于《越风》,但原迹已毁于兵燹,仅余复制件。此事距今已半个世纪,柳先生墓木已拱,但当年先生忧时忿世之容色,忆之犹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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