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5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丁香花的怀念
  ——悼伏契克夫人
朱子奇
每年初春,我小院里这棵白丁香,总是绿得最早。月季和小苹果树刚发芽,它就已长出一串串象绿宝石项链一样的花蕾了。
一看见丁香,我就会想起布拉格,想起那个美丽而芬芳的丁香世界里的许多朋友来。50年代初,我在那里度过的友好欢乐的年月,使我终生难忘。
古丝妲·伏契科娃,就是我们多年来常常怀念的一位尊敬的老朋友。她是举世闻名的捷克斯洛伐克民族英雄、《绞刑架下的报告》作者伏契克的夫人和战友,是中国人民熟悉的一位诚挚友人。她本人也是一名反法西斯女英雄,是保卫世界和平的战士、国际妇女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同时,又是一位文笔流利的散文家。
她和伏契克,都是20年代的老共产党员,生前均曾任捷共中央委员,又一起从事反对纳粹分子的地下活动,并共同被捕入狱,表现了共产党员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被称赞为
“现代国际进步斗争史上一对难得的英雄夫妇”!
我爱人陆璀,1947年以来,多次去布拉格,都与她有接触。1951年她访华时,特地带来一套精美的茶具送给陆璀。我们把这珍贵的礼物保存了30多年。
我认识伏契克夫人,是1951年国庆节前夕在北京。我负责接待她,荣幸地陪她去见周总理。总理鼓励她把伏契克和他们夫妇的动人事迹写成书,以教育后代。
伏契克夫人回国后,写了散文《一次难忘的会见》,说周总理平易、亲切,了解人、关心人,对捷克斯洛伐克非常熟悉,真不愧为是一位伟大人物。
一个多月后,我去布拉格世界和平理事会工作;1953年3月,周总理也到了布拉格,是和郭沫若同志率我国党政代表团去参加哥特瓦尔德同志葬礼的;伏契克夫人撰写的《回忆伏契克》一书,几年后也问世了。只可惜,周总理看不到了,否则,他会多么高兴!
伏契克在狱中写成的光辉著作《绞刑架下的报告》,被誉为“世界狱中文学的典范”。这部史诗般的著作,从1945年出版以来,已被译成80多种文字,发行了近亿万册。在我国已再版法俄捷三国文字的译本十多次,印数超过了100万册。
这部书能问世,要深深感谢伏契克夫人的艰辛努力。德国法西斯垮台后,她从集中营死里逃生回到祖国,到处找自己的亲人,得知确切消息:丈夫在就义前,在狱中写了遗作,是一名捷克斯洛伐克看守把纸和铅笔偷偷带给伏契克,然后又把写满字迹的纸条,一张张秘密带出监狱的。她在《报告》初版“前言”中写道:
“我费尽全力,终于找到了看守科林斯基。我把伏契克写的稿子一点点收拢起来。这些编了页码的原件,分别保存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手中。我把它们整理出来,呈献给读者。”
1952年春,我们在她家作客时,曾看过当年她精心整理的数百张大小不同的伏契克亲笔写的部分原件,字迹清晰工整,还分门别类,使我们很惊讶,也极为感动。
女主人的玻璃柜前,放着一个插着白丁香的中国清代古瓶。她说,伏契克最喜欢古物和丁香花。古瓶一边是一尊伏契克的艺术雕像,另一边是她访问南京雨花台时,含着泪挖来的一把浸着无数中国烈士鲜血的泥土。她把对伏契克的爱和对中国革命先烈的爱并列在一起,作为她永恒的纪念。她访华回国后,向捷克斯洛伐克人民介绍中国,作报告、广播、座谈有几百次之多,还写了大量文章。她说,她讲方志敏、瞿秋白英勇就义的献身精神,孩子们非常喜欢听。她那所在著名风景区列德茨卡街的公寓,成了布拉格的“捷中友好之家”了。不少从中国来的同志和留学生,都要来这里看望她。她收到从中国寄来的信有一大抽屉,有志愿军战士的,有农村、工厂的青年写来的,有作家艺术家的,也有不识字的老妈妈托人写的,还有我国青年艺术剧院寄来的在北京公演《尤·伏契克》的话剧剧照等等。当然,也有世界各地寄来数不尽的信件、诗文和纪念礼物。
伏契克夫人家门口,有一大排白色、紫色丁香树。树下一片绿草地,鸽群和孩子们一起,欢乐地自由呼喊,奔跑。她和我们多次在丁香树丛中,散步,谈心,话别。她说,法西斯匪徒知道伏契克最爱丁香,在他们的酷刑、收买全失败后,就妄图用对丁香的迷恋来动摇战士的心。他们要她陪伏契克坐车“游览”伏尔塔瓦河畔的丁香林园,均遭拒绝,得到同样的回答:我们可爱的首都布拉格的丁香林,是美的、迷人的,但如果它们不受蹂躏,会更美、更迷人!
1951年,布拉格举行授予伏契克“特别荣誉和平奖”的隆重仪式。这是世界和平理事会颁发的最高奖,伏契克是唯一得奖者。会上念了居里主席及国际评委会成员法捷耶夫、爱伦堡、茅盾、肖三、亚马多、希克梅特、毕加索、罗伯逊、维尔高尔和安娜·西格斯等世界著名作家艺术家的颂词。在晚会上,我念了自己献给伏契克的《布拉格组诗》中的一首。
在布拉格期间,我们常与她相见。有什么事也找她。她总是热心帮助,甚至找住宅,也关心要选择有丁香树的地方。果然,我们中国同志的住房就在利德尼山麓著名的娜纳多尔采“丁香林园”风景区。
多年没有见伏契科娃了。去春,特请来访的捷克斯洛伐克同志捎去一首小诗《白丁香吟》赠她。去年11月,我们去索非亚开国际作家会议,捷克斯洛伐克记者来采访,我顺便请他转达我对伏契科娃的祝愿。想不到,第二天就发来一条她回谢我的快讯,同样表示希望有机会再见面。我们正热切期待这天的到来。不料,噩耗传来,尊敬的伏契克夫人去世了,终年83岁。我们深感失去一位伟大朋友的悲痛。当此北京春晨,久久凝视丁香,心已飞向远方——那迷人的布拉格丁香林园和花丛中的故人。请允许我将《白丁香吟》的最后几句,作为我对永远怀念的伏契科娃同志的献诗和遥祭吧:
啊,三十二载!年代缭乱又多采。
历史老去了吗?情谊如青春常在。
让我们同去迎接那新的霞光,
愿丁香花为有心人遍地盛开!
1987年4月25日(附图片)
一九五六年,中国留捷学生会请伏契克夫人作报告。


第8版(副刊)
专栏:

落叶树
〔日本〕中江要介
北京的街道,国槐、白杨之类的落叶树很多,冬天到来时,树叶就纷纷飘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身,任凭寒风侵袭,冰雪堆积,始终傲然屹立街头。
落叶树之所以能够抗击冰雪严寒,是因为它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的根部。为了保护根部,它把自身的一部分——树叶,毫不吝惜地撒落地面。树叶慢慢化作肥料,被根部吸收,成为再生的源泉。
落叶树深深懂得:藏在土里的树根比露在地面的枝和干更重要。
春来时,光秃秃的树枝上吐出的新芽美极了。枝干渐渐长大,向天空挥舞手臂,努力表明自己的存在。
这种力量来源于根。
到了夏天,繁茂的枝叶感受烈日暴晒的痛苦,可它依然不动声色。
这种忍耐是由于树荫挡住炽热的阳光使其根部的水分能得以保存的缘故。尽管骄阳似火,袒露的枝叶总要保护正在地下努力工作的树根——这使它们得以生存并蓬勃着生命。
总之,就是这样:时而落叶纷纷,时而郁郁葱葱;经受酷暑之苦也毫不介意,只要能保住根——生命的源泉。
落叶树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激励着我。
我想,如果舍不得牺牲,故意逃避苦难,而疏于保护根,那便没有落叶树,也不会有大千世界的滔滔风云。(陈哲明译)


第8版(副刊)
专栏:

“丹心难写是精神”
——钱钟书论读书治学札记
陈子谦
我们不可忘记的是,“集体健忘”,使我们忽视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名教”的结果,已给人们造成了沉重而不自觉的心理负担,尽管它是一种全人类的心理。讲传统文化者,似乎尚未注意这一传统文化所形成的“文化心理积淀”。钱先生在《管锥编》里讲过的几个或因“名”而大振,或闻“名”而变色的故事,对我们是有启发意义的。一位通晓名实之理的古罗马帝王曾以“罗马种之狗”冒充“雄师”助战,士卒闻其威名而勇气大增,所向披靡。当敌方侦察到,所谓“雄师”者,乃“罗马种之狗”也,于是转败为胜。胜败之间,全在一“名”的真伪之辨。我国《淮南子·修务训》记载,一楚人用猴肉宴请邻居,邻居开始以为是狗肉而吃得口水滴嗒,津津有味,后来听说不是狗肉而是猴肉,便立刻哇天哇地,倾肠倒肚。钱先生评说道:“羹不因名而异其本味,口却因名而变其性嗜。”人类的嗜好和美恶,也全在一“名”的变化之际。人们也许深明这番变化的道理,于是就将名词、概念来变戏法。譬如基督教规定星期五斋日不准吃鸡肉,但可以食鱼腥,因之基督教神甫就来个改名换姓——“命鸡为鱼”;只要心里想到吃的是鱼而不是鸡,就可以在斋戒之日既能吃鸡肉又不触犯教规。人类似乎永久摆脱不掉“名教”的束缚,我们中国尤其如此。这些故事当然也不能“尽信”,但也不能“尽不信”。我们至今未稍变化的“重名轻实”的心理,某些“正名”而越发“有名无实”的现象和理论,提醒我们有必要重新开展对名实问题的研究。
倒是我国古人早已留心那些“名不副实”的事物了,曾无数次地借诗文以寄慨。例如:
《诗·大东》:“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可以服箱。……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金楼子·终制》:“金蚕无吐丝之实,瓦鸡乏司晨之用”;
《魏书·李崇传》:“今国子虽有学官之名,而无教授之实,何异兔丝、燕麦、南箕、北斗哉!”
《北齐书·文宣纪》诏:“譬诸木犬,犹彼泥龙,循名督实,事归乌有”;白居易《放言》之一:“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
熊稔寰《南北徽池雅调》卷一《劈破玉·虚名》:“蜂针儿尖尖做不得绣,萤火儿亮亮的点不得油,蛛丝儿密密的上不得簆,白头翁举不得乡约长,纺织娘叫不得女工头。有什么丝线儿相牵,也把虚名挂在傍人口!”
钱先生不厌其烦地列举这类诗文,是深感“世间事物多有名无实,人情每因名之既有而附会实之非无”。这种所谓“虚构存在”,在现实生活里面,在大名盛名之下,在文章著作中,在形形色色的理论、概念、范畴体系和五花八门的名称招牌及叫卖声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因此,无论为人行事,还是读书治学,都不要“只求正名,浑忘责实”,“轻心轻信,顾名忽实”。何处店铺是货真价实,名副其实,哪家门面是挂羊头卖狗肉,或者“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都必须仔细辨认一番,千万不可“过屠门而大嚼”。这样,我们才不会以名为实,信虚为实,指玞为璧,谓肿为肥,甚至把庞大当伟大,将厌倦当享受,变鉴赏为“瞻仰”。(五)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坛风景线

矫健素描
于立霄
山东青年作家矫健刚从日本访问归来,一见到我们就说,日本中青年作家每人都有五十至上百本的作品集,这使他羡慕称赞不已,也对他鼓舞很大。他这几年每年约写15万字,看起来产量也不可忽视。
矫健现任烟台市文联副主席、《胶东文学》主编。他密切关注着家乡的变化,老家的乡亲也经常到烟台他家中闲坐交谈,他也经常回老家。去年底他还热心帮家乡人们打官司,与老乡们分享甘苦。
去年年底,他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短篇小说八题》,在小说形式、手法和意境传达等方面所作的努力,颇受读者瞩目。他点着烟,静静地说:“去年我在胶东长岛租了海边一间草房,在幽静的环境里边读书边写作。我写这组短篇小说,主要是想以现代意识来观照民族传统,从中去寻找交叉点和共同点。我力求把作品写得优美飘逸,耐人寻味。”
他在介绍自己读书生活时说,这几年他对自然科学、哲学等书籍很感兴趣。比如最近就读了一些考古、地理、人类学等杂书。他说:“要提高创作质量,非要下功夫读一点书不可,但不能看呆在里面。我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有的书未必全看懂,但我是在寻找感觉,一种抽象而有意义的哲学感觉。在阅读别人的著作过程中,帮助我发现问题,启发我思考问题,形成自己的创作意图。在写作《短篇小说八题》时,从外国作品里,也吸取了不少有益的经验。”
他迷上了围棋,兴趣不减,经常杀得天昏地暗。有一次下到最后时,突然间有了一个构思,从棋理中悟到了一点什么东西,结果就写了短篇小说《天局》。他晃着头,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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