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4月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孙犁致郑云云、张根生·
耕堂函稿
云云同志:
你的来信和寄稿来时,钟铮同志的附信早已收到。直到今天,我才读了你的六篇文章,实在抱歉得很。我年老多病,精力很差,请你原谅。
在这六篇散文中,比较起来,我以为《祭》和《金色的骆驼毛》为最好。在发表件上,印的是《骆驼》,不知何意。
你的文字很好,感触也敏捷,文章是写得很好的。努力写下去就是了,不要过多地考虑外界的意见。不过,为了不辜负你和钟同志的盛情,我提一点意见,请你参考。
你的散文,有些飘浮,这在年轻人是免不掉的。有些写法,类似小说,也类似散文诗。我是老头脑,以为散文还应该写得实一些。即取材要实,表现手法也要实。就是写实际的事情,用实际的笔墨。中国传统的散文,都是如此,你如有兴致,可以多读一些中国古典散文作品。
不要求多,在非写不可的时候再写。平时可多想想。
看来,你很用功,稿子抄写得清洁整齐,我读起来很愉快。稿子因邮寄不便,暂存我处,如你需要,可随时来信,我再寄出。
祝好,并向钟铮同志致意!
孙犁
1986、12、6根生同志:
多年不见,时常念及。杨国源同志带来大函,敬悉一切。
我自入城以来,时常患病,近来因脑血管疾病,已很少出门。
抗日战争材料,亟应抓紧整理。我的看法是当前应采取
“各自为战”的办法,由老同志回忆,找手下的人记录。有了材料,再征求别人意见,充实修正。不要搞大摊子,也不要总是开会,那样旷日持久,搞不出具体东西,有了完整些的材料,再在这个基础上写电影脚本,这个看法,不知合适否?请你考虑。
因为身体关系,安平之行恐怕不能去了,实在遗憾。
这些年,虽未见面,但时常听到你的消息,知一切顺利,非常高兴。

全家安好
孙犁
1982、2、10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史小品

“运木古井”考
——辨伪之一
史莽
熙宁年间,苏东坡曾任杭州通判,任满离杭。十五年后,历尽坎坷,又来杭州任知府,
“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不胜感慨。
东坡重来杭州后,特地到南屏山下净慈寺去游览。因为熙宁年间,寺院西边水池中养着不少金鲫鱼,当时观众很多;僧人斋饭后,也常倚着栏杆把吃剩的食物投向鱼群取乐。故东坡的《去杭州十五年,复游西湖,用欧阳察判韵》诗中说:“我识南屏金鲫鱼,重来拊槛散斋余。”
如今净慈寺西边那个养有金鲫鱼的水池早就没有了,不知何时却围成一口井。说是从这口井里,南宋僧人道济(有人尊称他为“济公”)运出了众多从四川募化来的巨木,营造了净慈寺。前不久建成的“济公塔院”,还把这一“古井运木”作为“圣迹”刻在石壁上,以示“济公”的“神奇”。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简单地来辨别这“圣迹”的真伪。
不错,在南宋嘉泰四年(一二○四),净慈寺失火焚毁了,嘉定三年(一二一○)开始重建,嘉定十四年(一二二一)完工。这重建的过程,有当时的翰林学士程珌的记文可证,记文保存在《咸淳临安志》中。而“济公”呢,据南宋僧人居简为他写的《舍利铭》:“嘉定二年(一二○九)五月十四死于净慈”。这就是说,在开始重建净慈寺的前一年他就死掉了。他连重建净慈寺这件事都不得看见,哪里还谈得上参加重建而从“古井”里大运四川的巨木呢?
所谓“运木古井”者,分明是口头传奇,如果今人信以为真,那就幼稚可笑了。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心探访

留意自己的“脚后跟”
——与女作家航鹰谈《寻根儿》
刘梦岚
记者:读了你在今年第一期《中国作家》上发表的中篇小说《寻根儿》,想到很多。幽默,但说不上是“黑色”还是什么色;荒诞,却有真实的市井生活描写;以写心态为主,又有个吸引人的故事,与你以前发表的一些作品似乎有所不同。请谈谈你的探索好吗?
航鹰:我一向无意于追赶各种时髦潮头。只有现实生活与自己头脑中原有的兴奋点“焊接”上,才能产生火花。《寻根儿》的故事源于生活,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我在生活里碰到过的或很熟悉的,只是给予艺术夸张、渲染而已。一旦这些人物在我头脑中活了起来,小说就产生了。我要让人物按照他们自己的路子去走,不可能事先设计好要写哪类小说。
记者:我在《寻根儿》里,看到了一个现代城市里新的小市民形象——侯根男。小说笔调夸张、幽默、诙谐,但在轻松地读过之后,内心却也感到一些苦涩和沉重。主人公及其周围一些人的表现,反映了当前某种民族文化心理的倾斜和失重,这还真有些切中时弊呢!
航鹰:我正是想写现代城市一种小市民的心态,或者如你所说,写了他们的民族文化心理的失重和倾斜。我用的虽是夸张、诙谐的笔调,却意在讽刺侯根男等这类缺少民族自信心、缺少人的尊严、不认识自身价值的可怜虫。我对他们进行了“含泪的鞭挞”,但这是笑后的眼泪。我想告诉人们:要留意自己的“脚后跟”,千万别丢了它。一个人要提高自身的价值,只有靠自己的努力;一个国家、民族要腾飞,也只有靠自己去奋斗。乞求恩赐、靠碰运气、靠门第是不行的。我相信我们的民族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关键在于不要自轻自贱,妄自菲薄。
记者:在塑造人物手法上,这篇小说与你以前的作品《金鹿儿》、《枫林晚》等篇似有不同,不是靠外部故事情节的变化来推动小说发展,而是以人物的心理变化为主线。
航鹰:是的,我主要是写人物的心态。通过侯根男得知自己是日本血统以后心态的变化,造成夸张甚至近乎荒诞的情节,来推动小说的发展,同时也完成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
记者:看来,这种写心态的小说还应叫作“情节小说”。
航鹰:我给它起名叫“心理情节”小说。我以为,情节小说,或叫传统的叙述体小说,本身也有一个进化的问题。传统的叙述体小说大多是靠外部情节来推动故事的发展,心理描写只是作为间隙中的一种陪衬。而《寻根儿》中的所有情节几乎都是由人物心态的变化推动的。如根男照镜子一节,几乎写的全是他的心态。造成近于荒诞的情节之根本原因,在于他的荒诞可笑的心理状态。心态为因,情节为果。这样的心理刻画就不只是故事铺排间隙中的陪衬了,而是小说的主体骨架。这里也有个通篇的统一风格问题,因为写足了他的心态之荒诞不经,结尾处说他“丢了自己的脚后跟”,读者也就不觉得突然了。
记者:可否这样说:你在塑造人物时,是把人物的内心世界作为审美对象和表现对象的。你尽力开掘人物性格深层结构中的矛盾内容,从而写出了人物灵魂的深度。
航鹰:是这样的。展示人物内心世界,目的还是为了塑造人物性格,这是重心。
这种写法也是文学“内化”的一种方式。有些人过分主张小说“非情节化”,其实,情节小说并非到了“世界末日”,它可以在许多方面得到更新、进化,这就要勇于借鉴,勇于探索。
记者:你在尝试“心理情节”小说的写作时,是否也借鉴了西方心理小说的一些写法?
航鹰:严格地说,我在尝试着搞一种“杂交”,即西方的意识流小说与中国传统的叙述体小说的“杂交”。西方的意识流小说强调“自然联想状态”,人物的心理活动完全按照自然状态发展,小说以人物的内在意识为展开情节的线索。这种小说,与我国传统的审美心理距离很大,一般读者不易接受。而传统的情节小说总是有完整的故事和清晰的情节,易为一般读者所接受。我觉得这二者可以相结合。一篇小说,既可以有一个耐读的故事,又可以有大量的心态描写。在把人物内心世界审美化了的同时,也安排了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并展示了人物的性格。
记者:我觉得《寻根儿》更多地保留了传统的、民族的东西,有一种为广大中国读者所喜闻乐见的“趣味之美”。
航鹰:小说艺术的最大魅力在于引起人的兴趣。趣——趣味、兴趣、情趣、谐趣、俗趣、雅趣……是很重要的审美需要。很多读者看小说是出于“有趣”,可惜,“趣”的问题没有受到小说家的更充分的重视。有的人认为,只有悬念和离奇的情节才能引起人的兴趣,其实,富于民族或地方特色的口语化的生动、幽默、轻松的语言以及各种民俗风习,同样可以引起读者的兴趣。我在《寻根儿》中就尽量追求带有天津味儿。
记者:这种中西“杂交”,对探索小说艺术多元化的发展是很有意义的。
航鹰:随着我国改革事业的深入发展,随着整个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变化和人们对精神生活需要的提高,小说艺术的发展必将更加多姿多彩。(附图片)
一张圆脸,仿佛还带着几分稚气;一双圆眼,闪着率真的光。她又在讲述那娓娓动听的故事……
苗地插图


第8版(副刊)
专栏:

请君入瓮
任薇
你知道长篇小说《红日》中我方和敌方主要人物即梁波、丁善元、石东根、沈振新、陈坚、刘胜和何莽、张灵甫、李仙洲、张小甫各任军队中什么职务吗?
你知道《在酒楼上》、《二月》、《长夜行》、《清明前后》的主人公的姓名吗?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要扣分——如果你自学当代文学、现代文学两门课,并且参加去年下半年某市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就会遇到这样的填空题。
我把刊登在一份自学报上的前年的试题都找来看了,答不出的还有要指认陈士成、宋宝森出自哪部小说等等;看了标准答案,发现人物所出的《白光》、《林海雪原》都读过,可为什么没记住这两个人名呢?
你别以为背下小说的人物表就能得满分。你知道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荣获了哪一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吗?你知道一位老作家在十七年时期创作道路是根据他“在北京”和“回老家”而划为两个阶段的吗?
我虽不是文学研究者,却也一直爱好文学,于作家和作品并非全无所知,而面对着一些近于冷门的试题,自忖临场是要冒冷汗的。
据说许多考生答不出相当一部分“常识题”;一位可能是参加出题的教师说这是“吃了不读作品的亏。”
然而读了教材上点名提到的作品,就能记住每一篇里的人物及其职务,对答如流吗?就能记住作品中所有重要场面、对话或警句,可以随时一一指明出处吗?
我不怀疑年轻的自学者比我记性好,摸准路数对付这样的试题也许不难;但我怀疑这样去读书和应考的效果。
一个考生如果能答出“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这一名句摘自鲁迅的《革命文学》一文,自然证明他读过这篇名文;不过,倘不是只读了指定或提示阅读的三几篇鲁迅杂文,而是读了鲁迅的六百篇杂文的话,答卷时反倒难免犹疑,因为鲁迅不但写过《革命文学》,还写过《革命时代的文学》,以至《文艺与革命》、《文学和革命》,还有《文学和出汗》、《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等等。即使是研究鲁迅的专家在引证原文或注明出处的时候,怕也要翻翻书、查查卡片的。不信,就从上述各文中选几段名言,要求注明出自哪一篇,也请出题的老师考考看。
考生倘能事无巨细博闻强记如电脑,当然好了;但想来这不是我们自学教育的目的,也不是各级教育的目的。在这里不敢侈谈教育改革;就事论事,象上面列举的这类自学考试试题,还是值得推敲一下的。


第8版(副刊)
专栏:

胡絜青评花
方诚
北京市市花的评选结果终于揭晓,月季和菊花作为姐妹花一并当选。老舍的夫人胡絜青是评选市花的热心人,这下该如愿了。
1985年9月,北京开始讨论评选市花。在古都北京生活了80年的著名画家胡絜青老人积极地发表了意见。她说:“如果让我投票,我就选菊花。”为什么要投菊花的票呢?从老人家饶有兴趣的攀谈中,我才知道:北京养菊花的历史悠久,到了清代,从宫廷、王府到民间,京城养菊和赏菊的风气便已经非常普遍了。更有趣的是,旧时北京人到冬天吃什锦锅子,还常常撒上菊花瓣儿,老北京人都亲切地管它叫菊花锅子。老舍先生喜欢养菊花,也是非常闻名的。他在他的作品里,曾多次描写过菊花。
胡老说:“北京秋高气爽景色好,恰巧千姿百态、五颜六色的菊花就在这个时候开放。而且,它不畏严寒,花朵能傲霜怒放一个月,特别清香。寒风刮来,花瓣儿一片也不掉,直到枯萎为止。它那坚韧和顽强的性格,真让人佩服,就象我们的中华民族一样有骨气。”
老人的话,说得多么好啊!老人的那些想法,在报上作了报道后,得到了许多“老北京”和“小北京”的响应。
1986年秋天,北京市花协要拍一部电视片,想集中各界人士对评选市花市树的看法。摄制组计划让胡絜青老人也谈一谈,但老人这时候正住在钓鱼台国宾馆,同黄胄等人在一起作画呢。为了早日参加电视片的拍摄,她放弃了“雷打不动”的午间休息,抓紧作画,提前好几天回到家。老人毕竟年纪大了,由于过度劳累,腰痛病又犯了,活动一下身体都困难。尽管如此,她仍忍着痛,为“电视演说”做准备,写满了两张纸的发言稿。
她觉得,目前北京市的菊花品种还不够丰富,只有近千种,不及“文革”前多。她说,为培育和恢复菊花新老品种,园林工作者和花卉爱好者今后应多下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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