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3月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夕阳红〔报告文学〕
 郭冬
田雨勉强抬了一下眼皮。白被单,黄墙纸,红杯子,药瓶儿,体温表……病房里的物件全都失重,摆脱地心引力,悠悠冉冉在空中飘。
死神不觉间溜到她身边……
“走开!”田雨发怒了,向死神打去,可她的手根本没举起来,手仿佛不是自己的,软软的、麻麻的。死神一晃,悠然消失了。她毫无办法,只能对着死神站过的地方怒目而视,呼呼地喘气。
人到晚年,是不是脾气都大、都急?小时候,爹把她当儿养,要她长大不嫁人,一生一世不受男人欺。她学会了武术,武汉运动会上拿过冠军,第一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表演过个人项目。她走南闯北,自是一副男儿性格,可刚里有柔,从不象现在这样易急易恼啊!病房里的一切,什么药瓶儿、体温表、输液瓶架,全都惹她心烦起急。
死神还在步步挨近。
一股莫名的恐惧袭来,她的心脏由于害怕而紧缩了。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告别世间么?鲜花、微笑、荣誉、事业、成功的喜悦、老夫妻的体贴、儿孙之乐……全都让位给这位散发着腐气、霉气、臭气的黑衣死神吗!她突然感受到渴生的强烈欲念,想不顾一切地喊起来。但她没有喊出声,要不护士会推门进来了。——话说回来,即便护士进来了,田老太太也不会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她。老年人有老年人的尊严,他们走过的路太长太多,最不能忍受年轻人的奚落。她的心依旧嘣嘣跳,额头也沁出了一层细汗。她感觉到那个黑影趴到了她的胸口,并深入她的潜意识里吓唬她!
说实话,年轻时天天和死神打交道,却没想到过死。1935年,田雨18岁,就学于上海两江女子体专。“两江”是贵族学校,出入的女学生个个浓妆艳抹。她长相清秀,不喜脂粉,常年一身运动服,咚咚咚地跑来跑去。有个姓沈的大学生常常找她。他带着她印报纸、叠传单,宣传抗日。“八·一三”的枪声响了。警车怪叫着在街上跑过。“你怕死么?”沈先生问。她轻蔑地一摇头,男孩子般的短发跟着往后一甩。“那好,”沈先生说,“咱俩化妆成夫妇,把这几个箱子带到武汉。”一共四个箱子,好沉。箱里是文件和书。路边死尸横卧,鲜血流淌。“怕么?”沈先生偏过头看她,她一声不吭,身着滚黑边的白色旗袍,手提木箱,紧跟着沈先生走。她最初有点儿怕,可后来只是恨。
1941年,她在洛阳做地下工作,党组织接应她去延安。天上扔炸弹,地下飞冷枪。到处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字标语: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害怕么?”和她同行的大个子共产党员也这样问。她不怕,她几乎是目睹着同胞尸体和鲜血长大成人的。层层关卡,处处敌兵。白天,他们钻进庙里,夜晚爬进煤货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那时,她已经是共产党员了。除了恨,她还懂得了爱。她是渔家女,做了许多梦,全都梦见爹娘,梦见家乡,梦见她童年嬉戏的河滩是金色的,叭嗒叭嗒,鱼儿跳出水面,露出白白的肥肚皮。她一回也没梦见穿黑衣黑裤的死神。其实,死神天天在她身边转。
现在,她怎么了?她的心为什么不安宁?已到暮年的田老太太还有什么愿望?
什么、怎么啦、为什么……好了、好啦,老年人顶希望安静,不愿意被别人的问题搅得烦躁不安。田雨好晕、好乏,什么也不想思考。病床仿佛是荡在海水里的船儿,摇呵摇,摇到了一个缥缈迷离的境地。湛蓝的海,乳白的雾。不,也许是乳白的海,湛蓝的雾。海水裹着一层厚厚的白气,白气吮吸着海水蓝色的精露,把自己染得蓝晶晶的。
影影绰绰,是谁踏海披雾走过来?
呵,陈承藻!田老太太想起来了。20多年前,小陈就这样娉娉婷婷走到她面前。那时,小陈姑娘噘着嘴,因为她不想到东方歌舞团做报幕员,她是话剧演员。
田雨理解地一笑,讲起了自己。“田雨同志,”陈老总这样说,“你来筹建东方歌舞团嘛。”“嗯,我怕。”她回答。这分明是托辞。她在北京越剧团当团长,干得好好的,不愿意来。“哈哈哈,怕啥子哟!”电话筒送出陈毅的笑声。她鼓足勇气:“害怕犯错误呀,我没搞过外事工作。”“田雨,你知道是谁要你筹办东方歌舞团?不不,不是我,是周总理!中国要搞对外交流,团结亚非拉。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哟。”她对小陈讲了很多很多,从周总理到东方歌舞团,从事业到世界。
小陈18岁,浑身洋溢着60年代青年人的热情和朝气。她被田雨的劝说所打动,开始刻苦练功了。她果然不负田雨所望。《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等报刊接连评介她的艺术成绩。一组组风格迥异的节目,被这个漂亮姑娘穿插、串连得光彩夺目。“亲爱的观众,”小陈轻盈地站在舞台上,人人都感到她对自己笑,对自己说话:
“印度有个民间舞,名叫‘拍球舞’……”乐队指挥一扬手,欢快的拍球舞曲从乐池流向每个观众。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有个皮球滚到了小陈脚下,她用优美的动作拾起皮球:“现在,舞蹈的表演者张均上场了……”她微笑着转过身,极美地轻轻一抛,球落到了张均手里……
欢腾、热烈的“盂兰盆舞”还没结束,小陈笑容可掬地站到了舞台上:“‘盂兰盆舞’是日本民间的祝福舞。我们尊重日本民族的习俗,邀请各位观众上台共——歌——同——舞!”
美国。当小陈用英语甜甜地介绍着一个个节目、一位位中国演员时,多少美国观众想请这位艺术素养深厚的中国报幕小姐签字留念啊。
她的成功令她欣慰,但她总忘不了田雨,总记得田雨给她修改解说词、把着手教她动作的情景。是田雨叫她加强演员的艺术修养,并给她请了声乐教员、舞蹈教员、文化教员,后来又极有远见地把她送到外交学院学英语。
20多年来,田雨培养过多少陈承藻这样的人?蓝雾袅袅升腾。小陈太忙,该做的事儿太多,她向田雨妩媚地一笑,隐到雾里去了。
好咸,好涩,好苦。她的船里装满了海水。船儿在沉,在晃。她想爬起来,怎么也动弹不得。大海澎湃激越,喧嚣腾跳着向海滩撞来。刹那间,古筝在响,套鼓在敲,安格隆在唱,马林巴琴在叫……一个休止符,切断了一切音响;大海凝固了、波平如镜,大海睡着了、安逸温柔。可大海到底悄悄漫过了休止符,又以蓄足的更加顽强的韧性横推过一排排滔天巨浪……
古筝,套鼓,安格隆,马林巴琴……啊,东方歌舞团,你的事业不也象这层层海浪,一次次顽强地朝着目标冲击么?
1961年,中国还没有度过“自然灾害”。筹建东方歌舞团好难。
老田,没有暖瓶。去我家拿。老田,有辆自行车才方便。去我家取。老田……好,好,全去我家拿。她把钥匙放在桌上。抗日那会儿,她的首饰、皮鞋、手表,包括她这个人,不都献给了神圣的战斗吗?办歌舞团谈何容易。三严作风。四大建设。一揽子会。演出风格。一专多能……她累得要死。
老田,买沙发吧。她算了算经费,不能买。有人不高兴了,留着钱干吗?是呀,留着钱干嘛?人家都说女人手紧、小气。
她胸有成竹,一指女演员的脚:做一双舞蹈鞋20多元,咱团做多少双?你们,她望着乐队队员:你们全部去音乐学院进修,每人找一位老师。还有大家,全团平均年龄23岁,你们还年轻,从明天起,青年人全到文化部参加文化补习班。你们以为演员就是动胳膊动腿吗?要提高素养,懂吗?艺术素养!经费全用在你们身上!
小演员撇撇嘴。是呵,有些卓有见识的措施,当时表现不出优越性,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才看出它的生命力。就拿李宝琦来说吧,现在,他是峨眉电影制片厂的主摄影,在全国也有些名气。可当年,李宝琦只是一个没有发展前途的舞蹈学员。田雨避人所短,拿出经费,送他外出进修摄影。李宝琦很刻苦,成了东方团的小小摄影师,为团里留下了大量珍贵资料。
老田真厉害。每天凌晨四点钟,年轻人就得起身练功,参加补习班。中国专家、外国专家被请进团里讲课,学员被送出团进修专业。每天,东方团小楼里的青年都汗淋淋的:练声的、拉琴的、编舞的、念外语的……
田雨也汗淋淋的。当时东方团只有她一位负责人,什么不管?众人拾柴火焰高。没有大家的齐力配合,东方团哪能取得后来的成绩?
到底,这些勤学苦练的演员们得到了一次施展才能的机会。第八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中国拿下八块金牌,东方歌舞团挣了六块。田雨是评委,坐在芬兰评奖台上,东方歌舞团的演员们望着她笑,她看着削瘦的他们却想哭,她真想喊一声:孩子们,你们太苦了!
蔚蓝色的海托起一簇簇海菜花。她俯身采下一朵,面前是一张张熟悉可爱的脸庞,该给哪位女孩儿戴?她常给演员们戴花。花朵大、花朵小,花色深、花色浅,她都要管。演出前,小演员们也爱跑到她身边,扭着腰肢把头探过来:田老师,行不?喜得她笑出了声。她自己笑醒了,蓦地看见一双关注她的眼睛。
那视线刺痛了她的心。那是怜悯,中年人对老年人的怜悯。而她是不愿接受怜悯的,因为,那视线好象在提醒她的年龄和病情。
老田,我带来了您的离休证。来人说。
她的心咚地一沉。完了。尽管她早有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有点受不了。她再不必为东方歌舞团操心了,也不必到那座新建的大楼上班了。似乎没有谁再需要她了。
大家都很惦念您,争着来看望,可医院的探视制度很严。那位同志说。
是么,其实不必的。她回答,她心里很想同志们。张开嘴想再说什么,还没说,已经遗忘在脑子里。人一老,忘性就大得惊人,只好自己对自己生气。前两年还好。
菲律宾、泰国、日本、马来西亚、扎伊尔、坦桑尼亚、布隆迪、卢旺达……她已过花甲之年,老当益壮,率团去过多少国家啊。
她发表过一些文章:《非洲珍奇的艺术花朵——看几内亚共和国第二国立舞蹈团的演出》、《看儿童舞剧〈阿伊波利特医生〉的演出》、《非洲〈歌舞之乡〉纪行》、《内蒙古散记》……
她主编过辞典——中国大百科全书舞蹈卷亚非拉分支。工作好艰难。没有时间,业余搞。没人翻译,找朋友。找朋友挺难堪,好不容易摸到老朋友家,敲开门就塞给人家一摞外文资料,要人家翻。现在哪儿都讲“按劳取酬”,可他们只能讲好话,以“笑”代“酬”,以“情”换“劳”!多亏她手底下有一帮硬将强兵,查资料、找图片、啃书籍、写条目……五万字的辞典分量不轻啊。
有人看见她一大清早挤公共汽车。田老太太,干嘛去?人们奇怪地问。她笑了。三家文艺团体牵头组织的“东方歌舞交流班”开学了,她是班主任。东方歌舞团派了六、七位教员,都是有声望的舞蹈家。好强的阵容,一天拿多少钱?有人问。田雨摇头不语。现在不少地方请演员,出手大得惊人,几支流行歌曲的演唱价值,可以顶得上部长整月的工资!田雨不知道怎么解释好。他们不打算挣钱。说出来也许人家不信,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义务干,分文不取。其实,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他们只想着把东方歌舞事业开展起来啊,这是周总理的委托!要干的事儿真多,放录像、发资料、讲理论、指导练习、管理生活,甚至调解纠纷……田雨什么都得过问。她这个人越忙越乐呵儿。正当“交流班”即将结业时,一个电话惊得她目瞪口呆——丈夫病危!女儿住院!快回去吧,谁都这么劝她,谁也劝不动她。毕业典礼、告别舞会上,田老太太不动声色地讲话,为学员签字留念。她就是这么个脾气。
她垂下眼睑,不愿对视同事关切的目光。今非昔比,她成了被照顾的弱者了。离休证真红。“光荣的标志”,敲锣打鼓欢送离退休老人时,谁都这么说。她当团领导时也这么说。1982年,她任东方歌舞团第一副团长时,主动向上级打过报告,希望提拔青年人,那时她就做好了离休的准备。可现在一接过小红本儿,还真不是滋味儿呢。
人生,有许多重要的转折口。譬如,当她结束带发修行的“尼姑庵”生活、走进小学校开始新的人生时;当她在两江女子体专就学于舞蹈专家吴晓邦、爱上了舞蹈事业时;当她进入演剧三队、参加共产党进行抗日宣传时;当她在中央戏剧学院研究列斯里导演艺术、更深刻地认识了艺术时……还有现在。离休也许是人生路上最后的一个转折口了,她所珍视的最后的那些愿望是什么呢?刚巧那位同志也问她:老田,您离休以后干点什么?
干什么呢?这个问题她想了好几年了,不过,设想都是零零星星的,繁重的工作从来不允许她花时间认真思索。她这辈子离不开舞蹈。想来想去,她告诉他三件事:第一,中国舞蹈家协会委托她这个顾问筹建舞蹈资料馆;第二,她是文化交流协会理事,她想系统研究中国民族舞发展史,以录像、解说的形式固定下来,然后与欧美交流。当然,难度大极了。尽管她两年前就开始整理卡片,注意从中国古玩、古画、古陶瓷里总结古典民族舞;可是,要想完成一部中国民族舞发展史的录像,得有条件、有人、有钱、有时间、有精力,她全都有限啊;第三,继续开办“东方歌舞培训班”。她今年70岁,不知道干完这三件事得用多少年?人生的梦是这样的纷繁而悠长。老人不愿意匆匆虚度最后一段人生,为了事业,她渴望着延续生命哪!
一缕缕漆黑的云丝飞般划过,一颗颗金黄的星星带着灼热撞击她的眼睑,一条条赤红的溪流横七纵八地叮当流淌……
她双眼紧闭,一点不敢动。医生说是供血不足,一会儿就会过去。
当她睁开眼睛,环顾病房的四周,只见阳光把窗棂染得雪亮。那个可怖的黑影似乎又溜走了。
总有一天你还会来的,可目下我不会马上跟你走。她心里仿佛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是谁说的?心理调节有时可以取代生理治疗。她晃晃头,一点都不晕了。
她豁然开朗。谢绝旁人搀扶,慢慢挪到凉台上。冬阳,暖融融的。真好。圆圆的,大大的,美美的,红红的。啊,象离休证一样红。太阳工作了多少亿年?它该不会离休吧?凉台升起来,升得和太阳一般高……
今天,白发苍苍的她重新走到了新起点,她最后一次选择的起点。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今天的人们在从事着先人未竟的事业,后来者又会循着今人的足迹开创更伟大的事业。从古至今,生命构成了浩瀚雄伟的历史,不就是这样代代延续着么?
凉台升得更高了,超过了太阳。
太阳只剩下一角红红的额头。
田雨老人深情地望着它。她希望那红额头能够多停留一会儿,再多停留一会儿,而且她真想吻吻它……
1987年1月尾,于北京东环路(附图片)
苗地插图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感情
马继红
我原以为,只有年轻人爱动感情。可是,在与几位“老延安”打了一次交道之后,他们那真挚、深沉的感情,却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那是一个秋阳灿灿的早晨,我们乘坐的面包车由西安向延安进发。行至一个山嘴角,路被堵住了,前面长蛇般地压了一串车,无论司机怎么按喇叭也无济于事。大家便趁此机会下车活动活动筋骨……
路,终于被疏通了。我转过身,正准备上车,忽然,被眼前的一个镜头震慑住了:一只苍老的、青筋隆起的手,缓缓地伸向路旁那蓬野菊花,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花柄,轻轻转动着,然后举到鼻子跟前,用力嗅了两下。那神态,带着几分真诚,又有几分天真和温情。
“梁伯伯,你也喜欢花?”我有些疑惑。他是一位将军,一位出类拔萃的军事家,一位经历血与火锻造的男子汉。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从来不侍弄花花草草的。
“这花美吗?”他把头转向我,脸上绽开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不美。”我坦白地回答。
“可是它很泼实。漫山遍野,哪里有泥土,哪里就有它的生命。你看,”顺着梁伯伯的手望去,果真,崖畔上,田埂边,河滩旁,垄沟里,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团团簇簇,到处都绽开着黄色的小星星。连缀起来,象嫩黄的缎子,缝补着残破的晚秋;垂挂下来,无拘无束,象山村女孩子洗过的头发,带着一股山乡的气息和野味,给质朴的黄土高原带来了清新和生气。
“你知道它为什么长得这么茂盛?”
我摇摇头。我对植物学一无所知。
“因为这块土地上有烈士的血,有人民的汗……”说到这,梁伯伯顿住了,浓密的眉峰微微蹙起。他在想什么?当年,就是在这片土地上,他打过不少漂亮仗。他是在怀念从自己身边倒下的战友,还是在怀念用鲜血和乳汁养育了革命的人民?我没有打扰他,悄悄地把视线移向那朵不起眼的小黄花。我第一次发现,它真美!它静静地燃烧着,放射着诚挚、浓烈的希望。
车子驶进延安城,已是黄昏时分。我提议先到延安宾馆去安排食宿,同车的刘伯伯却执意要把车开到宝塔山上去。我不解地耸耸肩,参观日程足足安排了五天,专门有瞻仰宝塔山的时间,何必这么着急。
车刚刚在山顶停住,刘伯伯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去。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几乎是扑到了宝塔的跟前。他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宝塔的石壁,象久别重逢的儿子抚摸着母亲的衣襟。他紧闭着嘴唇,脸上的肌肉在颤动,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过了一会儿,他朝后退出几步,静静地凝视着淡黄的塔身和塔顶,那目光圣洁得近乎虔敬。平心而论,这座宝塔比起杭州的六和塔、苏州的虎丘塔、西安大雁塔,要逊色得多。那么,是什么使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魂萦梦牵?
刘伯伯出生在海外一个很富有的华侨家庭,抗战初期,他毅然离开了温暖、舒适的家,飘洋过海,不辞千辛万苦,奔向延安。那巍巍的宝塔山,象火炬,在他心灵上点燃了最初的火焰。而这火焰,从此便在他的生活中熠熠闪光了。离开延安40多年,他总盼着有一天能回来看看,看看这革命的摇篮。他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心在呼唤!“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贺敬之的这首脍炙人口的《回延安》,我在小学时能倒背如流,可只有此时,才真正读懂了。
次日,天上下起了毛毛雨,针尖般的雨丝无声无息,如烟如雾,迈着轻盈的脚步,给大地一个湿润的吻。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樊大姐,要让我陪着她去寻过去住过的窑洞。我们合撑着一把米黄色的尼龙伞,追随她那绵长的思绪,朝着幽深的记忆走去,脚下发出一串沙沙的柔音。她告诉我,她在延安住了七年,抗战胜利前才被党派到上海去做地下工作。她还告诉我,她就是在那孔土窑洞里结婚的,头一个娃娃也降生在那里。
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条被称作“沟”的街道。樊大姐站住了,她四下打量着,朝阳的山坡上鳞次栉比地盖起了一片新房,对面坡上也正在打地基,来来往往的小推车穿梭如织。
“是这儿吗?”我问。
樊大姐点点头,“地方没错,不过全变了,那孔窑还不知道在不在。”
我随着樊大姐拐上坡。
“这里原是一片枣林,秋天,红红的枣子象挂了满树玛瑙。我们抗大女生队的学员常在这里纺线线、散步、唱歌……”樊大姐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脸上闪出一片幸福的光辉。
走着走着,大姐好象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兴奋地拉了我一把,“你看,它还在!”
这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土窑,从上到下没有一片砖瓦,门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走了,显得愈加空寂,洞子里黑乎乎的,弥散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莫非这就是樊大姐花烛夜的洞房?我正想发问,一转身,话又咽了回去。只见大姐从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铺平在地上,用手从洞壁抠下一抔土,珍珍惜惜地包好。
走出窑洞,大姐看了看表,“咱们回去吧。”可她的脚却迟迟没有移动,刚刚走出几步,又转回去,满怀激情地喊了一声:“啊!别了,土窑洞!”
晚上,延安歌剧院的演员为欢迎“老延安”的到来,特地在解放新剧院组织了一场演出。节目全是清一色陕北民歌和抗日时期的革命歌曲。当那些扎着羊肚手巾的后生和系着青绒围腰的女子,水灵灵地往台上一站!嘿!几位“老延安”的眼神都亮得放光。
歌子唱了一曲又一曲,高亢幽远的信天游,柔婉甜润的兰花花,如泣如诉的黄水谣,雄浑激越的抗大校歌……几位“老延安”开始只是静静地听,不一会儿,便小声地跟着哼起来。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唱得那么动情,那么认真,那么兴奋。不仅“老延安”在唱,其它观众也在唱,一双双手掌合着节拍“啪啪”地拍响,形成了宏大的共鸣,分不清哪是台上,哪是台下。沸沸滔滔的歌声象滚滚的激流,在宽阔的剧场里回旋,在一颗颗火热的胸膛里碰撞。人们随着它走向黄河,走向太行,走向闪亮的红缨和青纱帐的海洋;人们随着它走向春天,走向明媚的生活和玫瑰色的夕岚。不知不觉,我也跟着唱起来。我觉得周身仿佛融化了,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水珠,融会在歌的浪涛里,去追逐那高高的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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