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3月1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小议周作人
包正之
报刊繁多,读不胜读。听说一个时期来关于周作人的议论不少,尽可能把能找到的找来读了一下。
周作人,作为作家、学者、“五四”时期的民主主义者,他在现代文学史、五四运动史上的位置和意义,无须我这个没有研究的人来插嘴;而他作为日本侵略者卵翼下的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属于汉奸性质,这是无论什么文化程度的中国人都容易判断的,事实上就在当时也是不待盖棺,早已论定。
似乎不必再费笔墨论证周作人之为汉奸。我倒是想起了相关的一些事情。
四十年代初,我在沦陷的北平上小学。有一天下午集合听广播,说是周作人讲话。浙东口音,喇叭又不灵,一句也没听清。回家一问,才知道这是个——汉奸。
同班里就有出身于汉奸之家的,谁都知道,但不说破;如殷汝耕的子弟,还有汪伪政权要员某某、某某的子弟;记得其中一人曾经大谈张邦昌。张邦昌何许人?北宋末年的投降派,傀儡政权头子也。那时候我们都只八九岁,课程中尚无历史;谈古论今,无非从家里贩来。于是我知道眼前的汉奸家里也谈论历史上的汉奸。
那末,汉奸本人是否自视为汉奸呢?依我当时的推想,他们即使听不到别人当面这样叫,自己也该清清楚楚知道的。否则博学如周作人,岂不枉读了书史?幼小的我,只是不懂得:为什么有人明知当汉奸千人恨万人骂,偏偏还要当。自然没有一个汉奸肯就此当众作个解释。
没过几年就有了,在法庭。报载周作人的自我辩护,我至今印象犹深的,是说过去年代里逃难避匪,青壮妇孺走掉,往往留老年人看家;这回大家去抗战,他留下以至“下海”是为看守北京大学的图书馆云云。那一阵子,还有人说,话是违心讲的,事是违心地干的,通通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有说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等等,不一而足。总之,当了汉奸,“持之有故”。
我因此明白,一个人为虎作伥,腆颜事敌,而能心安理得,靠的就是给自己的丑行找出“人情法理”上的所谓根据;不但据以保持心理平衡,还能在人前振振有词,一句话,自我感觉良好。不然就无法解释,周作人怎么能够一边热衷地当着汉奸,一边竟还写着冷静得出奇、平静得异常的文章、札记。
我又曾想过,鲁迅和周作人,生为兄弟,早期经历相仿,一同从旧的营垒中来,对传统文化都知之甚稔,为什么后来却全然殊途呢?一位前辈告诉我,是由于性格的差异,前者“请到寒斋饮苦茶”,而后者“且持卮酒吃河豚”的缘故。直到又多读几本书、增长了些阅历以后,我慢慢悟出,原因虽多,而重要的是他们分别继承了中国的两种文化传统,或者分别继承了文化传统中的积极部分和消极部分:鲁迅从“民族的脊梁”获得自己的灵魂,无情地解剖着别人也无情地解剖着自己,终于从革命民主主义者发展为共产主义者;而周作人则是从“民族的无脊梁”一脉相承,一边干着明知卑劣的勾当,一边还要找出种种理由来粉饰那卑劣,自欺欺人。二十四史上这样被引为士林之耻,代不乏人,周作人并非最初的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吧。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往日的回忆
常任侠
人的年纪大了,总常常回忆青年时代的事情,虽则如轻梦一样过去,但却非常清晰,非常亲切,连往日的声音笑貌,都彷佛如在目前。人的形体纵然不断变化,但留在脑中的印象,过了几十年,却依然奇妙地映现。
我读了记述宗白华、朱光潜二先生学行的文章引起了我许多美好的回忆。
先谈一谈宗白华先生,他是我1928年在大学读书时的青年教授,当时他从德国学成归来任教,不过31岁,比我只大7岁。由于年龄的差距不大,彼此的爱好又相投,从师生开始,至今已有将近60年的交往。在中央大学的哲学系里我只听过两位教授的课,汤用彤先生的梵文和《金七十论》,宗白华先生的歌德和斯庞葛尔,各有所得,给我在中文系所习的国学知识以外,又增加了域外的文化知识,对于学术研究,辅助我以新的发展。
由于宗先生的外家是桐城桂林方氏,使我因此结交到不少桐城的友人。我从写古体诗文转向写新体诗文,可以说受了朋友们的很大影响。宗先生正是给我在思想上以最早的启发。他的《流云小诗》与歌德的《浮士德》,都是我早期的读物。后来他的论书论画的见解,也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所收藏的沈寐叟与蒋南沙的书画作品,都得到宗先生的赞赏。我与优秀的古诗作者方令完的交谊,著名的新诗作家方令孺的交谊,以及方玮德、陈梦家的交谊,其中多少都由宗先生的称道揄扬而得发展。如今这几位卓越的才人,虽已奄然谢世,但我们的友情常在,师谊更将永志不忘。
另一著名学者朱光潜教授,也是我们安徽桐城人。他的治学的严谨态度,是我几十年来一直钦佩的。他专攻美学与美学史,精通几种西方语文,征引译述,都很认真,工作的时间既久,产生的影响很大,晚年虽精力渐衰,依然朝乾夕惕,自强不息。他比我大6岁,如此忘我地工作,正是我学习的榜样。
回忆1956年夏季,我们曾承周扬同志的安排,到西安、延安、兰州、敦煌去参观访问,这一参观团中,有冯至、张恨水、孙福熙、钟敬文、周怀民、陶一清、光潜和我,其他不能尽记。彼时我们的腰脚都颇强健,登山临水,兴致甚浓,到处吟诗作画,歌颂新社会的成就。在西安去过底张湾,汉唐陵墓、华清池、雁塔、曲江等处,探访古迹后,就北行去延安,过三原、铜川、宜君,下矿底参观。再过黄陵、洛川、鄜县、甘泉而达延安。延安的枣园、杨家岭礼堂、桥儿沟鲁艺和作为印刷所的宋代石雕岩洞以及飞机场上的烈士陵墓,我们都曾去过。光潜兄一直兴致很好,他的年龄较长,潜心观察,启发我们学习到不少革命的历史和人民斗争的经验。
从延安回到西安,我们再同去兰州和敦煌。在兰州的五泉山和邓宝珊同志的慈爱园,又作了几日留连。吟诗作画,以文会友,晤见了不少著名人士。从此西去阳关,过武威、张掖、酒泉、玉门,经行古代的河西四郡,渐入沙碛之中,远方常常有幻象出现,彷佛海市蜃楼一样。甘肃省府分派的一位优秀司机,装足了淡水,在无边黄沙中一条沥青公路上急驰,两日的行程,一日即达鸣沙山千佛洞(又称敦煌莫高窟),这次壮游是值得纪念的。
在千佛洞,我们饱览了自北魏以来的洞窟艺术——壁画和彩塑,既惊叹于先民们在造型艺术上的伟大成就,也探究其在美学上的随时代而变迁的迹象,其后我曾写为论文,发表我的意见。在1983年的多学科学术讲座中,我和光潜同志共同作美学和美术史的报告(邹士方同志当时做为光潜同志的助手也参加了这次讲座),我有些浅薄的意见,也曾得到他的首肯。可以说,这次敦煌千佛洞的见学,正是起了实践的作用。
从1956年后到1966年,这十年中,光潜同志又在学术上有很多的成就。不料“四人帮”接着就发动一次疯狂的十年暴乱,摧残了不少著名的学者、文学家和艺术家,光潜同志也在其列。但他坚强不屈,在艰苦的处境下仍继续努力,“君子以自强不息”,光潜正是我们的模范。
(本文是作者为邹士方的散文集《春天的问候》所作的代序)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挨批的“光彩”
陈维伟
一篇作品挨了批,却因此扬了名,被争相阅读;一部书挨了批,竟因此走了红运,不多时便抢购一空;一个作者或“言者”挨了批,就更有幸,非但声誉不损,处境不坏,反而身价倍增,欣赏者、同情者成群。这是一种引人深思的现象。
越挨批,越光彩,越能换来同情。这在前些年往往反映了一些群众对当时乱整人等“左”的那一套产生的一种逆反心理。那时,全国上下几亿张嘴,只能唱一个调,谁谈点不同的意见,写点讲真话、有特色的作品,就会被打棍子、戴帽子、抓辫子。不过,大凡那个时候挨了批的东西,往往是真的、善的、美的。常此以往,人们自然要产生一种特殊的心理习惯:越是挨批的,越是不该批的。这本身就是对当时“左”的一套的回击和反抗。
然而,逆反心理也好,心理习惯也好,只有上升到理性的认识,才能把握真理,识别善恶。应该说,多数人是有这个能力的,但也有少数同志缺乏自我判断和周密思考的精神,喜爱采用“一律”方式。在他们看来:凡是挨批的,就都是香花,永远如此。这就不免带有绝对化了。其实,看一篇作品、一个作者是否占据真理,既不在于看其受了谁的捧,也不在于挨了谁的批,而在于用实践、用四项基本原则去衡量。
至于当今有些想出点“风头”的人,想利用某些人简单化的思维习惯,有意识地写一些不好的东西,进而以挨批换来某种“光彩”的名声,那就更不足为训。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瞬间,你真美!
葛新德
个性是形成艺术魅力的重要因素,不同的艺术门类应该具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各门艺术的个性,可以由物质材料决定,也可根据艺术语言区别,还可以从审美感情、感受和情趣上确立。
同属造型艺术的绘画与摄影,使用的物质材料虽然不同,由于创造了相互借鉴、摹仿的绝技,油画出现了照片的效果,照片显示出水墨画、素描画的质感,几乎达到彼此乱真的程度。故单纯以物质材料区分二者的个性,不能明晰它们独特的魅力。
摄影艺术的个性与魅力究竟何在?
我以为直接摄影应从再现并艺术地表现现实生活的特殊性(瞬间现实性)以及摄影美的基本形态(瞬间现实美)中去寻觅。
有一种观点认为:瞬间现实性是新闻摄影的个性;瞬间现实美的独特魅力,也不属于艺术摄影。似乎艺术摄影可以象写小说、绘画、拍故事影片那样,虚构“撮合”一切题材(包括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
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有人找了几个儿童躲在厕所吸烟,创作了《救救孩子》;有人伪造水害,拍摄了《战洪灾》;有人甚至在炮火连天的老山前线,请演员扮成烈士与护士,发表了那幅有争议的《死吻》。
倘若这般杜撰社会新闻和突发性新闻题材的“艺术摄影创作”值得赞赏和肯定,岂不等于鼓励摄影家们抛弃摄影艺术的个性,模糊摄影艺术与其它艺术的界限?照此发展,何止摄影的瞬间现实个性不复存在,具有独特魅力的摄影艺术瞬间现实美的形象,势必被普通的、随时可以导演拍摄的照片所取代。
毫无疑问,优秀的剧照也应在摄影艺术中占有自己的位置;但应看到,好的剧照纪录的是演员真实地表现了剧中人物感情的瞬间,它与请人装扮作摆设而拍的照片有质的不同。
反映社会生活特定人物、特定人际关系、特定事件的摄影作品,与报告文学具有相似的品质,它们是使用文学艺术语言、手法,表现真人真事真场景的文艺品种,是文艺百花园里的两朵个性格外鲜明、与众不同的花朵。“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摄影艺术的真实性与一般概念的“艺术真实”相比,应当有其特殊的内涵,即具体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
摄影艺术是一门无需将现实生活打碎、加工,就能把客观形象升华为艺术典型的艺术,它活生生地再现并表现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人们,让人们在直观自身的价值与命运时,获得审美愉悦。一幅来自生活历程、洋溢瞬间现实美的摄影作品,就象一首童年唱过的歌,它所唤起的忆象,甚至能复活那个时代。瞬间的现实性,实在是摄影美学的要害所在。
电影艺术有一种为加深观众印象、引起人们审美注意的特技手法——定格。摄影艺术的个性,就是在不断流逝的现实生活中采撷富有典型意义和价值的形象的“定格”。
人们之所以把摄影艺术称为瞬间艺术,除了说明它是在顷刻之间完成创作的外,也是对其表现对象稍纵即逝珍贵性的赞誉。所谓历史的、难忘的、伟大的、不可多得的瞬间,实际是人们审美感受的结晶。
有人用“站住吧,瞬间,你真美”形容摄影艺术的个性真谛,我心悦诚服。


第8版(副刊)
专栏:

蜻蜓
李永德
蜻蜓是常见的,尤其是小时候,我用口罩纱做成网,绑在杆子上,捉大大小小的蜻蜓;各式各样,见得多了。然而昨天在办公室里见到的却与以往不一样。
昨天傍晚,人们都下班了,我因有些工作没做完,还埋头写着。忽然听到沙沙的响声,好象两条电线相碰时的声音。我顺着声音去看,原来窗上有一只大蜻蜓正往玻璃上撞。玻璃擦得也太干净了,难怪让蜻蜓误会了呢。我走上近前,那蜻蜓受惊,更加猛烈向外扑飞。它的头蓝瓦瓦的,差不多有半个指头大,粗大的尾巴,因疲倦而弯曲着,变成扁平的水龙带似的模样。它是从小气窗飞进来的,然而它却无法从这些玻璃窗格中找到开着的窗口。它在玻璃上飞了一些时候,还没冲出去,便径直上升,飞到篷顶。然而天篷又挡住了它的去路,它在白色的天篷上沙沙地撞着。我不由得感叹起来:人模仿你制造了飞机,使人遨游天空,延伸了人的手脚,而你却无法飞出人类建造的房屋!
我有些哀怜它,便打开了所有窗子,然而它继续向上撞击,在空中左右盘旋,就是没有想到从低处才可以出去。也许这是它的天性、它的习惯。在大自然中,往高处飞便能摆脱一切威胁,这已是公理。大自然没有篷顶,只有天;你能飞多高,天就给你多大的空间。可是蜻蜓不知如今是在屋里。我用扫帚左右挥着,想使它飞向窗子,然而它在顶篷的四角左右盘旋,向上做更猛烈的冲击,啪啪啪;我的心,呯呯呯。于是我无能为力了,只好回去睡觉。
唉,经过那么多的挫折都没使我伤心哭泣,而这只蓝脑瓜儿的蜻蜓却使我落了泪。


第8版(副刊)
专栏:新书架

《闻一多之歌》
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叙事诗集《闻一多之歌》收集了岑琦的两首叙事诗《闻一多之歌》和《朱自清之歌》。作者说:“这两位斗士是我心中的常绿树,是民族的精魂”。因此诗人满怀激情地歌唱这两位知识分子崇高的一生,塑造了饱满而生动的艺术形象。《朱自清之歌》是岑琦更为丰满、更多风致的悲剧诗,朱自清的独白如清溪的银铃似的抒唱贯串了整个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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