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3月1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旁搜冥求 慧心独运
——读陈迩冬的《闲话三分》
舒芜
最近,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陈迩冬同志研究《三国演义》的集子《闲话三分》。此书用散文笔法评价历史小说的创作,虽不长(七万九千字而已),内容却十分丰富。
对于此书的全面评价,顾学颉、端木蕻良两篇序言已经作得很好。特别是端木说:“迩冬治学,旁搜冥求,常能在灯火阑珊处,蓦地发现不寻常。但他决不大声张扬,却待读者去品味。他的文章耐人思索,但有时也会显得有些冷僻。其实这才是他的独特的风格”。我深有同感。迩冬并没有什么“珍秘材料”,他大量引用的无非是眼面前的几部书,如《三国志》、《后汉书》、《魏略》、《江表传》之类。他的本领是运用这些不珍不秘的材料,得出新鲜的成果。
试举一例。曹操赤壁兵败之后,回到南郡,痛哭谋士郭嘉的早死,道:“若奉孝在,决不使吾有此大失也”。这是《演义》与《三国志·魏书·郭嘉传》相同的。《演义》顺手添了一句“众谋士皆默然自惭”,显得曹操的意思是拿郭嘉来讽刺眼前众谋士不称职似的。迩冬在《闲话三分·赤壁之战的尾声》里却有深一层的解释:“其实曹操这一哭,他的潜意识里是痛定思痛,由战场上的敌手想到自己年轻的助手”。这是否有什么新奇材料作根据呢?完全没有。迩冬只是把当年(建安十三年)几个人的年龄算了一算:曹操这年54岁,而孙权不过28岁,诸葛亮也才28岁,周瑜34岁,鲁肃37岁。“曹操当时已是老于用兵且有赫赫之名的人,……是孙权们的长辈。赤壁之战却败在他的后辈一批青年手里”。曹操痛哭郭嘉,因为郭嘉在曹操下江南的前一年死去,也只有38岁,曹操是“因类以求,由此及彼”也。迩冬在这里,首先是用了推算年龄的笨功夫,在确凿的“数据”基础上,加以慧心独运的妙语,此其所以新鲜而仍平实,耐人思索正在于此。我们看惯了戏曲《借东风》,其中除了一个周郎而外,满台白脸红脸、黑胡子红胡子的老人形象,现在却看到只有一个老的,而他的对手全是一帮年轻后辈的形象,也有耳目一新之感。
此外,如指出周瑜实际上并不量小忌才,刘琦出守江夏于刘备赤壁胜利有功,刘备父子待赵云甚薄,刘备其实并不“虑汉贼不两立”,以及为魏延的大冤案平反,诸如此类,都是从通行之本,常见之书,读书得间的结果。
《闲话三分》的内容好,形式也好。封面四个字,是迩冬自己从四种汉碑中集来的,非常浑成。书中还有插图14幅之多(全书39节,平均两节一幅;全书正文157面,平均8面一幅),有古人画像,有古人字迹,有古迹旧址,图文并茂,相得益彰,很下了一番搜求和安排功夫。可惜没有注明图像出处和摄影者,前面也没有一份插图目录,是一个缺憾。
关于《闲话三分》,我已经写过一篇《说历史要能撄现代人心》(在《读书》杂志发表),着重谈它富有现代感这一点。以上又谈了些别的,算是一点补充吧。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心探访

诗评与译诗
——与王佐良教授一席谈
张大农
王佐良教授,早年就读于清华、西南联大外文系,毕业后赴牛津大学研究英国文学,回国后任教北京外语学院。著译有《论契合》(英文版)、《照澜集》、《中外文学之间》、《彭斯诗选》,并主编有《美国短篇小说选》、《英国文学名篇选注》、《英国文体学论文集》等。
记者:很喜欢读您的散文和随笔式的文论,它们常将一些精辟的文学见解在轻快、饶有情趣的笔调中娓娓道来,给人不少启悟。不知您的这种文风是否有意汲取了英国essay的风格?
王:英国文论确有这种传统。年轻时读俞平伯先生的《读词偶得》,也在这方面给我很深的教益。
记者:近期文坛上有些评论文章,常常是先建立一个理论框架,再将文学创作中的某些材料纳入其中。这也许能阐释某种高深的见解,显示某种理论气魄,但也有人认为这类文章往往使人感到有点玄虚。能否谈谈您对此的感受?
王:我不习惯那种在文章里一上来就摆理论架子的做法。有些文学理论文章距离文学越来越远了。我主张加强
“实践的批评”。当然实践的批评也应具有理论深度,但这不是单靠摆理论架子能解决的。英国文学在这方面有良好的传统,值得借鉴。华滋华斯作为一位浪漫主义大诗人,他的诗歌理论文章切实、简练而有力;济慈在写诗实践中体味到的深刻、隽永的艺术见解,是在他给弟妹们的书信中,用朴素、生动的话语表达出来的;现代小说家伍尔夫的评论文章也是很生动、晓畅的,福斯特也是如此。
艰深的理论文章只能奉赠“学院”圈子里的人们,而那种实践的批评却可能产生广泛的效果。我以为文学(包括批评)的作用应该使人的感情更纯净些,使人们之间的理解更加周到和深刻。因此,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普及的。当然能否做到这一点是另一个问题,所以也要以同情的态度对待别样的文学现象。
记者:您的文论似乎注重从作品的本文着眼,如《照澜集》里的一些篇章,以及经常见您写的“读诗随笔”一类的文字,深入浅出地分析了作品的内容与形式技巧之间的精妙之处,而无琐屑之感。这也许更需深厚的工力和素养?
王:文学不能没有形式和技巧。徒有“深刻”的内容,不如让人们去读社会科学著作。我们常常片面、机械地理解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其实内容与语言形式的关系很复杂,并不是简单的谁决定谁的关系。形式实际上意味作家把握世界的方式和程度。就诗歌艺术而言,每产生一个新的流派,除了提供新的思想内容,新奇的意象等等,一般还会带来诗歌语言的变革。英语诗歌语言革新的轨迹是很明显的,例如在丁尼生、勃朗宁以后的惠特曼,他的诗歌不仅形象、思想感情与前者判然有别,语言也为之一新。这种新的内容与新的语言之间又有着复杂而必然的联系。注重分析作品的形式技巧,并不一定意味着舍本求末。
至于我最近写的一组“读诗随笔”,是我有意识地在做一种尝试,即通过翻译的诗来分析外国诗的技巧。
记者:外国诗的语言技巧也能在翻译诗里体现出来吗?
王:诗歌不比小说,脱离了语言和技巧,诗几乎就不存在了。因此,诗能否翻译历来是个有争议的问题。考虑到不同语言的人民之间需要文学交流,我以为诗的翻译还是必要的。翻译的诗既要保持原诗的韵味,要象原来的诗,又要使译文顺达,让读者能够看懂。这就要求译者对原诗的技巧有尽可能精确的把握,又能用纯净、锐利的汉语将它们表达出来。因此,诗的翻译只有经得住内容和技巧两方面的分析才能算过关。目前各种诗歌译本很多,比较普遍的问题是一些译者驾驭、运用母语的本领不娴熟,因而很难将原作的技巧传达过来。我觉得戴望舒、穆旦的译诗文笔是堪称楷模的。
有时,在两种语言之间无法做对应的传译时,可以做必要的变通。其实,诗的翻译未尝不是一种阐释,甚至是必要的创造。
记者:如果每个译者都依照自己的理解去阐释、加工原作,岂不让读者失去了理解原诗的标准?
王:对一首诗的理解本无绝对“正确”的标准可言。每个读者对诗的理解都是不完全相同的,即使专家、学者也如此。不同时代的读者,出于不同的精神需求,对同一首诗的理解也会不一样。因此,从现时的角度看,优秀的外国诗歌,可以有不同的译本相互参证,不应视哪个译本是绝对权威、绝对准确的;从历史的角度看,所有的译本都是过渡性的。英国人至今仍在不断用现代英语翻译乔叟的诗。同一语言尚且如此,何况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了。
(附图片)
苗地 插图


第8版(副刊)
专栏:山川风物

苏州古盘门
江宗荣
素有历史文化名城之称的苏州,前不久在盘门一带新辟一个具有江南水城古典特色的风景名胜区,很受国内外游人的赞赏。
盘门,古称蟠门,位于苏州城东南隅,是公元前五百一十四年由吴国大臣伍子胥所筑,后虽经历代若干次的改筑或重建,但它的位置始终未变。这里,水陆盘绕,曲折而过,风光秀丽,景色宜人。南宋范成大的《晚入盘门》诗云:“人语潮喧晚吹凉,万窗灯火转河塘。两行碧柳笼官渡,一簇红楼压女墙。何处采菱闻渡曲,谁家拜月认飘香。轻裘骏弓慵穿市,困倚蒲团入水乡。”现存的盘门,重建于元末至正十一年,有水陆两门,比肩而立。水门位于陆门南侧,以青石为拱券,分前后两道,中间有暗道可登城。陆门也有内外两重,两门间有一道城闉,称“瓮城”,四周城墙陡峭,易守难攻。城门顶部新修建一座城楼,高约十米,阔三间,两层重檐,气势壮观,陈列有古代十八般兵器。据专家考证,苏州盘门是我国目前保存得最为完整的水陆城门,具有很重要的研究价值。
古老的苏州盘门,与附近北宋时所建的瑞光塔、富有江南典型特色的吴门桥,被人誉为“苏州盘门三景”。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美化与丑化
王朝闻
看来不论多么确定的语词,都不免带有程度不同的不确定性。四川话“安逸”一词的词义,只从《辞源》或《辞海》之类的工具书里得不到确切的解释。在当地,实际生活里引起快感和引起痛感的现象,人们往往用“安逸”这个词来表达。看到或吃到满意的东西而说“安逸”,别人以至自己摔了一跤也说“安逸”。后一种说法分明违反了语词常识,但它切合特殊感受的常情——幸灾乐祸或自认倒楣。正因为给了同一语词以和习惯相反的词义,就更有可能体现那不一般化的特殊感受。
作为一种反义来用的反语,有些当局者是自觉的,有些当局者是不自觉的。有些反语可能具备俏皮性和引起幽默感,从而构成特殊形态的语言美。但不尽然。例如自称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为“令尊”或“令堂”,这种违反词义固有的确定性的用语,并非企图给旁人提供笑柄,结果却不能不闹出笑话来。
只顾自由应用语言而忽略语词的确定性,给作为交际工具的语言造成混乱的情况,在如今的报刊上并不难见。看来因为美学这个冷门的学科已经成了当前的热门,所以出现了“美学”一词的被滥用。譬如称赞某一作品好,不只说“受到美的享受”,还说“受到美学享受”。“美学”一词这么想当然地受到优待,倘若它得到普及,那就不美也不太好了。
包括考察语词的应用是否得当,凡事不能从概念出发而必须从实际出发。譬如“美育”一词,如果用它来界定其实是在进行非美育的现象,那就不如杜撰一个新词——“丑育”来说更为贴切。且不说城市建设、园林修复和美化景观或导游词,且不说溶洞灯光、室内装饰或服装打扮以至舞台美术,单说商品广告,有没有实际上是在进行丑育而自以为是在进行美育的现象呢?这些带普遍性的问题,读者可以结合自己的感觉经验来作判断,不必让我在这里多嘴。当然,不能因为人们的感受各自不同,就说美与丑这两个词根本不会有确定性的含义。“公说公有理”的办法,在这里也是永远行不通的。
而今流行的“美化”一词的应用也值得注意,它往往和它所要概括的对象的实际状况脱节。听说在风景优美的溪间石上,刻上“潺潺流水”四个大字,还要涂上红色。这种美化自然的动机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可惜这么对待自然景观的态度至少不够慎重。作为对自然景观的加工,这样的题词是否可能启发游人的审美敏感,是否缩小着而不是扩大了游人的审美境界,不也是值得考虑的问题吗?
从前在四川,流行过两句可以称为一种美学观的俗话:“好吃不过茶泡饭,好看不过素打扮。”这种观点当然也有片面性,它至少不能概括气派宏伟、富丽堂皇的故宫建筑的特殊魅力。但是,对于片面追求美化而其实际效果是在丑化的行为(包括丧失了人体的质朴性和自尊心的打扮),不也多少蕴含着建设性的合理因素吗?


第8版(副刊)
专栏:

在葛洲坝工地
——一块石头对我说……
周之德我本是一团炽热的岩浆一颗滚烫的心向往金色的阳光——地核中的日子困惑着我早已成熟的恋情勇敢地站出来敲开一堵无比厚实的墙执著的爱撼得地裂山崩从此昼夜承受日月的抚摸风雨的亲吻出于对这块古老土地的深情亿万年不改自己的初衷只是躺在历史的河床情不自愿地充当过暗礁又枉枕了数千年皇陵耗费无数往昔的时光如今我来到这里年龄最长经历最长却结识了许多刚刚诞生的同行一起组装炎黄子孙的理想共同加固一道历史的长城不需问我站在这个岗位上肩上的担子加重了千斤万两我该怎么想——看滔滔长江有这般雄姿望大江南北有今日风景就是把整个地球压在肩头我也不气喘慌张……这样的日子再过一万年我还会和今天一样年轻


第8版(副刊)
专栏:

启迪(木刻)  宁积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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