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2月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谈艺录

油画的联想
吴冠中
去年夏天到闽西访问,省、地、县、乡各部门的座谈会上,青一色都以“可乐”招待,只一次,在才溪乡,以当地出产的乌梅茶待客,味道好极了!我偏爱乌梅茶,但决不认为引进可乐是崇洋,应研究研究可乐的发迹史,其科学性,包括其包装。乌梅茶就打不进美国的城乡吗?我不信。
我同意水天中同志的意见,他将油画技法比之语言,认为并非必须学象字正腔圆的京腔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波提切利、拉飞耳、特拉克洛亚、马蒂斯、波洛克……到底谁的字正腔圆?范宽北调,八大山人南腔,南、北中国人都爱,东、西外国人也爱,一定会爱。
有人说目前一方面是文艺大繁荣,另一方面是群众很少看到喜爱的作品,“曲低和寡”,值得作者们深思。我十分同意这样坦率的意见,虽然油画确是有了明显的发展,特别从数量和多样性方面看,可说是空前的,但同时也出现了歪歪斜斜的倾向,福兮祸所伏。洋的有好的,洋的不一定都好。就目前情况看,开放首先是开放了“洋”,这是新的营养,新的借鉴和启示。但有些年轻人一味信赖于洋,在还未达到品酒水平之前先就陶醉了。劳生柏是当今国际性的名画家,帕瓦罗蒂是当今国际性的名歌唱家,两人都有很高的造诣,不久前他们曾先后来我国展出或演唱,影响和反应是大有差异的,其间有许多问题值得我们深思。
开放的春风吹拂祖国大地,新绿遍野,细看,也并非都是鲜花。李逵有真假,鱼龙相混杂。就画而言,也得作具体分析。最近我看了湖南青年美展,感到其中不少作品是动情的,作者们征求我的意见,我凭直觉留言:“有脉搏、有血色、有泥土气息,因为我看过太多苍白的作品。”我确乎看过太多苍白的作品,作者本人也许认为模仿了抽象等手法便属新派,请我看,我对装腔作势或鹦鹉学舌的东西不感兴趣,要求看看其“大转变”前的作品,原来水平很低。底肥不足,拔掉旧根换插新枝,尚未成活,恐怕根本成活不了。但有些人很有想法,大谈其新观念,说观念如何如何改变了,唯恐缺乏新观念的老脑筋理解不了新艺术。新观念、新意识很可贵,将启示新艺术的诞生,但决不等于新艺术品。有人提出符号艺术,符号有传递作用,或特定条件下的特定价值。电码就十分重要,但将电码作艺术欣赏的时代不知何时到来。定有人反对将电码比之艺术符号,这比方也并不确切,但“艺术符号”交流和传递的途径远远比电码更狭窄。我尊重提倡新观念,但却不喜欢在艺术中标榜主义,生造主义。印象主义、野兽主义都是被人骂出来的代号。有人从勃拉克的一幅南方风景画上看到许多呈立体块状(Cu-be)的房屋,评说太多“立体”,于是诞生了立体主义(Cubisme)之名。作者先有感,忠于所感而造型,刻意创作出高水平的作品来,别人或后人分析其艺术实质,以××主义或××思潮为之概括分类,那是后话。自然,西方不少人先打出××主义的宣言,骇人听闻,强人所闻,为自己开道,但开的未必是艺术之道。
我以前在教学中常引用法国的一句谚语:“如果青年人知道,如果老年人能够……”因为当时年轻同学精力充沛,刻苦钻研,基本功扎实,但对西方现代艺术及造型规律无知。开放后情况大变,青年人对西方现代艺术如饥如渴,他们将近、现代的流派、主义、作家背得娴熟,连二三流的、早过时淘汰了的也都熟记无误,我这教师在这方面不如他们有知识。但遗憾的是他们的基本功太差了,力不从心,看其作品,不行。基本功不保证通进艺术殿堂,但进入艺术殿堂却必经基本功之桥梁。我现在考虑要将法国那句谚语颠倒过来:“如果青年人能够,如果老年人知道……”


第8版(副刊)
专栏:影视窗

精美的悲剧
——电视剧《丹姨》赏析
秋田草
就在大海的深处,就在那孤零的岛上,就在那座被废弃的教堂里,当海风穿过的时候,回荡着那声呼唤:丹姨!……
一个人的故事,讲到后来难免是感伤的。《丹姨》(珠江电影制片厂电视剧部出品,张泽鸣、邓原导演)却创造了另一种意味深长的境界。一开始,当一群孩子在没落的残阳里,殷红的海滩上议论着一只可口可乐的空听时,丹姨死了。这个轻描淡写的开头似乎是一种暗示,更象对死者的评价。
丹姨死后带来的空寂之感被表现得相当动人:镜头在推进时叠化出丹姨生前的住处面貌和物品,同时那些物品活了似的接连发出往日的声响,这声响加重了现场的空虚寂寞之感。一个孤独的人离去了,她承负了一生的孤独却留了下来,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对于一个未婚先孕的大学生,丹姨所遭遇的似乎都是应受的,至少在当时看来是这样的吧。她象个远道而来的教士住在破教堂里,四壁空空,形单影只。她只是默默地尽着自己的职责,默默地思念,默默地忍受,默默地活着。
作品对丹姨的遭遇表现得很超然。从丹姨那张红颜消退的脸上看到的仅仅是微微的忧伤;她在打水时看到一群男女在海边调笑嬉闹,只是显得略有所动;在治愈病人后的喜悦,也差不多仅是一种轻松之色;她在皎洁的月光下临窗而坐,眺望远方,也很难看出多少凄切之意。——作品的超然态度或许是因为丹姨的遭遇不足以泪眼相看,或是因为她的凄苦过于深重,任何外部的表现非但无益,反而有损。无论如何,感觉上是悠长的、深厚的。
唯一使人感到喜悦的是丹姨的母女亲情。在绚丽温暖的阳光下,丹姨抱着女儿在门前踱步,画面是极美的,这该是制作者心中不可抑制的赞美之情的流露吧。
随着海浪吞没了丹姨的女儿,她仅有的欢愉也被埋葬了,我们最后见到年轻时的丹姨,是她那消瘦的身影,她背我们而去,渐渐消失在天海之间。
当再次见到丹姨的时候,她似乎是另一个人了,完全象是土生土长的老妇。这一变化是令人战慄的。她出现在一次婚宴上。丹姨同四周喧闹的环境溶成了一体,大声说话,大碗喝酒,抽劲大的卷烟……在这喜庆气氛中所能感受到的是隐隐的哀痛,可又不仅如此,彼时彼地象是看到果实萌发而花瓣凋落时一样。作品尾部那长达七分钟的镜头是教人难忘的:借着微微的酒意,丹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的辛酸、她的思念、她的回忆、她的疑惑,泪水悄悄涌出,无息地落下,泪痕在脸上闪光——这是她第一次流泪。这令人心碎的泪呵。渐渐地,她的声音小了,没了,画面慢慢淡了,隐去了。任何挽留之意和怀念之情都将被时光无情地磨去。
《丹姨》是一部精美的悲剧,她的精美固然借助了摄制技术上的优势,但《丹姨》的美主要在于发现和体察了永恒变化中个体所不可避免的磨难与消亡,在于发现这两者间不可割裂的联系。从那幅不断重复的教堂远景画面中,从满身鲜血的新生儿身上,从那群嬉戏的儿童的欢笑声里,不难看出丹姨的存在吧。


第8版(副刊)
专栏:

《江西画报》的个性
《江西画报》创刊一年多来,已经成为深受各地读者喜爱的画册之一。一位名叫莱尼比利的瑞士摄影师看过画报惊喜地说:“这是一本非常有个性的画报。”
《江西画报》的特色不仅在于图文并茂,印刷精美;更在于它立足于介绍江西的历史文化、名胜古迹,美丽的自然风光以及江西欣欣向荣的建设面貌,在内容和形式上突破了我国画报的一些古板框框。一些摄影界和兄弟画报的行家们认为,《江西画报》运用专题摄影这一表现形式,强调时代精神和信息含量,强调真实性和形象直观的美学追求,走的是一条坚实的创新之路。 (崔龙弟)


第8版(副刊)
专栏:

工笔古代人物画选
刘凌沧、任率英、黄均是我国三位著名的工笔人物画家。他们自三十年代从艺,迄今已有五十余年了。他们善于学习,勤于耕耘,继承和发扬我国工笔重彩的传统技法,描绘人们所熟悉的历史人物和传说故事,取得了卓越的成绩。
最近,由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行了刘凌沧等三位画家的联展。在展出的近百幅作品中,既显示了传统工笔重彩结构严谨、工致艳丽的艺术特色,又表现了他们各自不同的风格特点。这里选刊其中的三幅,以飨读者。
(梅)
(附图片)
文姬辨琴 黄均
 杜甫 刘凌沧
岳飞 任率英


第8版(副刊)
专栏:

红枫叶咖啡馆
徐鲁
在鄂南,我见到了一个别出心裁的,用诗布置起来的漂亮的咖啡馆——红枫叶咖啡馆。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事儿竟是几个刚刚从中学毕业的孩子做出来的。
小小的咖啡馆突然出现在小县城里,就象一座童话里耀眼的小屋。可以想象,整个小城的人们是怎样兴致勃勃地奔走相告着,而众多的议论又怎样使小城的人们兴奋得眼睛发亮。
那是一座粉刷得洁白的小屋。老远就能听见从那儿传出的动听的音乐。走进去,你马上可以惊叹着它的雅致。小屋的左边,明亮洁净的玻璃柜台里摆着一叠托盘、杯子和调匙,上面又搭着雪白的纱布。咖啡在柜台里煮着。右边的柜台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叠的崭新的诗集——我想,这也许是令当代中国大大小小的诗人们感到最大的欣慰的事情了。我们不是常常在埋怨买诗集难,卖诗集也难么?这几个孩子为我们想到这事儿了。仔细看了看,中国的外国的诗集都有。更多的是当代诗人新出的诗集。有的还是书店里不易见到的。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些素雅的字画。我也仔细地看了。令我惊喜的是它们大都是当代新老诗人们亲自书写的,专赠红枫叶咖啡馆的呢!看着字画的时候,音乐停了。接着传出来的是情绪激昂的男声诗朗诵。一问才知道,那正是省内一位著名诗人在朗诵自己的作品……那声音是深情的。
哦,多么美妙的咖啡馆呵!又象是一个小小的诗歌俱乐部。红枫叶,红枫叶……我轻轻地重复着这个美丽的名字。而更让我觉得亲切可敬的是这个小小的咖啡馆的主人,几个忙忙碌碌地接待招呼着顾客却又是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的孩子。他们都是诚实而友好的。有谁能不愿意来呢?即使你不喝咖啡不买诗,你也应该文文明明地微笑着走进来坐上一小会儿,用你的疼爱的或者是鼓励的目光看看这些忙碌的、热情的、整洁的孩子呵!
孩子们告诉我,在中学时,他们都热烈地爱着诗爱着文学。他们常常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成为普希金,成为鲁迅或者冰心。那时候他们几乎把所有课余时间都用在组织一个小小的文学社,并且编辑一个小小的诗歌刊物上了。那文学社和诗刊的名字就是今天这小小的咖啡馆的名字。他们很快地送走了中学时代。他们毕业的时候都是哭了的。他们过早地为诗,为文学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他们因此没有能够考上大学。在就要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的下午,他们几个一起坐在校园后面的操场上,坐了很久,没有谁说一句话。他们都觉着沉重。他们呆呆地仰望天空,那是他们十七岁十八岁的天空。
后来,他们一起送走了那些高高兴兴地去省城、去首都读大学的同学,回来后,便在这小县城里开始了新的梦想,然后行动。他们没有忘记在校园里伸展着歌唱着的满怀着渴望的小小的红枫叶。
哦,我们可以想象,在小小的咖啡馆开张的前夜,这几个孩子是如何地为着即将到来的成功而激动,兴奋,不安。我们难以想象,为了这一间小屋,为了两个小小的柜台,为了咖啡和饮具,为了诗,一本一本采购来的诗集,为了挂在墙上的字画,为了桌椅,为了音乐与朗诵……并且,为了使这一切能够变为现实呈示在人们的面前的权利,他们,几个刚刚走出校园的孩子,在这浩大的、复杂的社会面前,该是怎样地到处奔波啊,甚而忍受着来自家庭的委屈。
那么,当我,当我们捧着一本好诗,并且喝着孩子送上的一杯咖啡时,我们应该为这样的孩子做些什么呢?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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