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2月1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泰山脚下诗碑林
臧克家
岁月无多,体弱神哀,活动范围,小小庭院之外,就是门前的一条长巷。去年,忽发宏愿,由家人伴同,去了离开几十年的故乡——山东。济南而曲阜,而泰安,地方只到了三处,行程往返也不过二千里,但对我来说,已经是一次“长征”了。这次出门,是抱着宁为玉碎的决心奔向征途的。
没想到,时将匝月,竟安然完璧回京。朋友们闻讯来访,惊为奇迹!一见面,劈头两句就是:八十高龄,登泰山,豪兴不浅呵!
“到了泰安,我没有登山。”
这一句,在客人心中引起了一个大惊叹问号?!
“不登泰山,去泰安干什么?”
五十七年前,我曾沐着朝阳登上南天门,夕照送我下山;而今呵,“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了。
“不是有了缆车了,几分钟就可以登上高峰吗?”
我说:“我的家人都凭缆车上去了;我呢,怕高处不胜寒。”
其实,我回答朋友们的话,完全是属于搪塞性质的。“君子可以欺其方”,朋友似乎有点相信了。
一个人心灵深处的奥秘,是不容易为人所理解的,说破了,反而会令人发生莫名其妙的感觉。我这次千里跋涉,旧地重游,不是为了来拜别泰山;也不是为了入岱庙,去欣赏那有名的千尺长幅大壁画,看李斯篆写的秦碑,骷髅似的苦立残阳的汉柏;也不是受宫装少女引导,去进入乾隆御榻前抚弄一下桌子上他动用过的笔砚……都不是的。
这次去泰山我个人唯一的目的是:拜望冯玉祥先生的坟墓,瞻仰普照寺他的故居。
你觉得奇怪吗?人,各有自己的幻想、心愿,情感牵连,在别人觉得可笑的事情,当事者却认为情理所当然。
这些年来,到过泰安、登过泰山回来的同志,个个都向我谈到冯先生的坟墓和他的故居,可是并未多所描绘,只是作为泰山一景几句带过。从此,我不时想到冯先生的坟墓和他的故居,并且用想象绘制了图像:坐落在山之阳,旷野无边,游人少到,冷冷清清。坟墓很大,墓前竖立着一座大碑;故居向阳,瓦房数间,饶有情趣。
这次,到泰安的第二天,我就坐上车子驶向冯先生墓。坟墓高大,南面的白墙上边是郭沫若同志的题字。这里,和我原来想象的不同,前来参观的人不少。仰望徘徊,徘徊仰望,移时,即去了距离颇近的普照寺。
普照寺,冯先生生前两次来此隐居。它在泰山脚下,环境幽深,游人接踵。脚步一踏进故居的门,冯先生的塑像巍巍迎人。我,肃然地向他鞠了三个躬,可惜只见颜面而不闻声音了。西壁上有他大笔题写的“驱逐倭寇”的长联,警心惕目,正气浩然!不禁使我想到岳飞的“还我河山”。我仔细地向东墙上看了主人学习的课程表,从早晨五时起,一直排到晚十时止。国际问题、经济学、《左传》、文学、英语、习字,一项一项,排得满满的,学有定时,一年如一日。他的教师,都是当代有名专家,象老舍、吴祖缃、杨伯峻、赖亚之、赵望云……八九位之多。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学习辩证法这一课。有一页残存的学习笔记,上面写着“从量变到质变”的心得。
我原以为,我对冯先生是有相当了解的。从青少年时就震于他的威名,听过流传的他的很多不平常的故事:当了总司令了,还替士兵推头;考问自己的将官:来自哪里?吃的什么人的饭?四十年代初,认识了冯先生,有了一些接触,知道他思想进步,为人朴素平易,爱好文艺,好写“丘八诗”。可是参观之后,觉得自己对冯先生知之太少了。一个旧式军人,经历了几个大时代,几十年来,身经何止百战?他的大名留在现代的历史上。到了晚年,回溯生平,寻求归宿,热心地学起马列主义来了。这叫我怎能不肃然起敬,深沉思考呢?就小事看来,他的学习是非常认真的。我从来没想到冯先生会写“字”,但摆在我眼前的他的书法:真草隶篆,都很有功力,一个大“寿”字,一个大“佛”字,高高矗立,气魄实在撼人。
他居处的门前,花木葱茏,姹紫嫣红,一片生机。引我注目的是竖立在花间的几十块石碑,碑身不高,可是十分耀眼。每块碑上,刻着一首诗,他亲手用小篆写成;诗的上方,刻着赵望云配的画。我一一看过,一一读过,一一想过,我的感情也一浪逐一浪地在翻腾,在追溯。
这些碑,名副其实的诗碑,碑上写着的是:“一个黑热病的孩子”、“山轿”、“泥瓦匠”、“采野菜的妇人”、“穷人的年节”、“路旁残废人”、“山上的挑夫”……每块诗碑,就是一朵花,她颜色惨白,令人堕泪。它们象悲惨旧世界罪恶历史的陈列,令人悲伤,令人愤怒,令人深思,令人奋起。一块块石头立在那里,冷冰冰,可是写它们的那一颗心呵,却是红红的,滚烫的。
另外,他还为自己写了一篇诗的自传,刻在墓前。题目是《我》:
“平民生,平民活,不讲美,不要阔,只求为民,求为国……”,共十六句。
这是他自己的写照,也是对来者的示范。
读着这些碑上的诗,我悲伤,也有点歉意袭上心头。
冯先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他大手一挥,把末代皇帝逐出了皇宫;他五十年前就和吉鸿昌烈士擎起“抗日同盟军”的大旗。他又是一位诗人,多年来为人民苦吟诗。1938年,“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武汉成立,他是发起人之一;1942年我到重庆之后,他不时宴请文艺界少数同志,我每次敬陪末座;我也曾到歇台他的公馆作客,令我有亲切家常之感,何况两人又都爱新诗!我刚到山城不久,一位在“赈委会”做负责工作的同志,把冯先生的一本赵望云配画的诗稿送来,希望我写篇序言,我斟酌再三,未敢下笔。今天,在泰山脚下,读到冯先生当年写在纸上的配画诗,刻在一块又一块的石碑上,今之视昔,我心里的滋味,就难以言喻了。
我怀着宿愿已偿的喜悦而又内心悲伤的情绪,走出了冯先生的故居。
临出门时,我再次向冯先生的塑像回眸。这时,普照寺内响出了一声又一声悠然的钟声。我在家人的扶持之下,走下了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心中想,在巍巍泰岳脚下,埋着一位将军,一个诗人。对他说来,有了个伟大的靠背;而山呢,也因有了他增添了青色的光辉。
当双脚踏上了平地,我带着虔诚而亲切的心情向高处放眼,我想说声:这次到了泰安没有登高望远,山灵应不见怪吧?
1985.10.22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冰心
四十年代初期,我在重庆郊外歌乐山闲居的时候,曾看到英文《读者文摘》上,有个很使我惊心的句子,是:
May there be 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make a beautiful sunset。
我在一篇短文里曾把它译成:“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其实,这个sunset应当译成“落照”或“落霞”。
霞,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童年在海边、在山上,她是我的最熟悉最美丽的小伙伴。她每早每晚都在光明中和我说“早上好”或“明天见”。但我直到几十年以后,才体会到:云彩更多,霞光才愈美丽。从云翳中外露的霞光,才是璀璨多彩的。
生命中不是只有快乐,也不是只有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衬托的。
快乐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压城的乌云,这不同的云彩,在你生命的天边重叠着,在“夕阳无限好”的时候,就给你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一个生命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节,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恋,惆怅。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
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国东岸的慰冰湖上走去……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山里山外
何洁
每年农历四月十五到七月十五三个月,是佛门四众结夏修行的圆满日子。这期间,有一年一次的“自恣日”(僧尼互相批评、忏悔),有超度亡魂的盂兰盆会。几场功德焰口,将阴森森的法事变成了热热闹闹的民间娱乐活动。低层次的佛教,基调不是玄黄,而是温馨的桔红色。普照寺就是这样一座弥漫着人间烟火生趣的尼众道场。去年的安居期,我又到了那里。
这座肃穆不足幽古有余的禅宗寺庙,深藏在重峦迭翠的四川灌县青城山后。主峰早已被隔世的风雨蚀去棱角,不再年少气盛,就象三门供奉的那尊文革中断臂的笑弥勒,用他的大度包容世上的冷暖枯荣。
这儿有四季普照的阳光,透明的空气,清冽的泉水,苍郁的古柏林。你可以寂寂地守住满山的静,散步乡间小径,欣赏朝暾晚霞,看黄牛吃草,鸭儿戏水。
当夕阳坠入丛林,殿上传来的诵经声,法器的奏鸣声竟被袅袅炊烟托上青霄。若不是如潮的蛙声和如雨的虫鸣声提醒你,你会觉得自己是在欣赏天外飘来的音乐。
这座仅有十名比丘尼的寺庙,不借教敛财,空谈彼岸、坐食百姓。她们奉行的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清规》。佛教徒“六和敬”的传统,在这儿被完好地继承下来了。八十三岁的主持如清师,成天笑口常开,十分随和。对新旧社会,她是有比较的。有一次我听见她在经堂里教训一个调皮的小尼:
“你们这些女子是专门赶上好日子来出家,不怕土匪来拉你们的肥猪;不担心想吞庙产的豪绅拉你们去打官司;不要你们抛头露面到红尘去托钵化缘……比起我解放前过的日子呵,你们不晓得好了多少!”
如清师身上散发的那份厚重的人情味,将寺庙变成了祥和的“大家庭”:几个失去父母,不堪兄嫂虐待而出家的小尼脸上有了光泽;新近痛失爱女,悲恸不已的大嫂又有了笑容;那位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居士在庙中长期调养后恢复了健康;三位在十年大动乱中被迫还俗的老尼也在这里找到衣食住宿。
我欣赏此种恬淡宁静的山居生活与单纯和谐的人际关系。每次去普照寺,如清师必率尼众到大殿石阶前相迎:“总算把你盼回家罗!再不回来,我安心叫小和尚进城接你啦!”
一口一个“家”,说得我心里热呼呼的。佛法揭示命相的缘由过于深奥,她老人家只怕到圆寂也不会“菩提般若”(觉悟),但她却有比深奥的佛法更贴切实用的“劝世文”:“你吃斋一世还莫如善事一场!不要怕吃亏,忠厚忠厚,越忠越厚嘛!”“人善人欺天不欺!要学会忍让,猪吵卖,人吵败!修百年同舟,修千年共枕,回去不要缠住你的男人闹啦!”——面对呼号求助的农妇,如清师总是给于“笑布施”,使泪流满面的农妇都含笑归去。
也有几个被自己的亲人折磨得寒心断肠的老婆婆,最后索性背上罄锤包袱,搬入庙中长住。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整天木讷着脸、寡言少语的张婆婆和爱打哈哈、扯起嗓子唱佛偈子的陈姑婆。前者含辛茹苦将亲侄养育成人,却遭到侄儿及其媳妇的虐待。后者被儿媳叫着“废品”,随时担心被处理掉!
被儿子媳妇视为“废品”的陈姑婆,其实又勤快又麻利,斋堂、锅灶,只要她伸手一抹,全部开光变样。庙里人人喜欢她,遇上阴雨天,无法下地做活时,都爱聚集在她的小屋里,听陈姑婆闲说聊斋。一天,她向大家谈起前年进省城的故事。
“好容易卖了肥猪才进了一趟省城。我的姑小姐呵(她总是这样称呼众小尼,多次禁止不成),险些被吓掉魂!去商场嘛,在街沿边等了半天,就是穿不过马路——自行车、汽车、还有嘟嘟叫的打屁车(摩托车)牵线线一样,没有断纤!想去文殊院,去问路嘛,一个姑娘把我朝反方向指,害得我又走回北门火车站!第二天,总算找到文殊院,你想烧香,屁股上跟上了几个偷儿,我怕丢了钱包,连头都不敢磕……”
顿时,小屋里回荡着欢悦的笑声,居士们和众小尼的脸上都泛着红晕,连昏黄的灯光也变亮了,变年轻了。
远处传来野狗的哭夜声。山雨,依旧在摇着朽坏的门窗。我无法相信,此时此刻,自己是置身于一座凄风愁雨的深山古庙之中。
人的爱总是需要释放的。感情的互补使庙中人尝到了家的温暖。“摩诃衍”大乘之船不会将这群善良的弱者载到阿弥陀“净土”(西方极乐世界),她们的去处是豆架瓜棚,田畦溪流,在阳光下劳作,在灯光下做针线,缝补彼此残缺的人生。
风摇塔铃,昼夜不息。陡然想起马克思的至理名言“宗教是无情世界的感情。”细细琢磨,领略到更深一层的理趣。
一九八七·一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绕过山弯处
李佩芝
这是一座名山:骊山。
天南海北的人来了去了,去了来了,从古迄今,熙熙攘攘,一直不曾冷清。
我是它的常客,从上小学起,年年春天就来爬山。即使在那十年动乱中,我还在那儿拍过许多快活的照片呢!
这么多年过去,知道世界很大很大,知道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的名山大川,还知道有些地方不是因为大自然的魅力使人动心,而是沾了历史的光,沾了名人的光。现代人爱寻根,爱深思,当然也不乏无聊,于是,去瞻仰,去观光,或什么也不为,去去而已……
骊山这几年愈发热闹了。除了烽火台上戏诸侯的褒姒,华清池畔迷唐皇的贵妃,有撩人幽情外;现代史上那阵激越的枪声,地下的千军万马,更是风靡了全世界。
总有朋友从远方来,我便总要陪着朋友们去看看这座名山。
“山不威武呀!”这位朋友不客气。“是的。”我承认。这点上我可不吹嘘。
山坡缓缓的,很柔和地沐着黄绿色。深秋了,草木变得绚烂起来,增添了山的丰腴。
“池水干了。”他又叹道。“是的。”我知道华清池好久就没水了,池底凝着一层绿苔。
又买了张票,让他去看贵妃池。他出来后笑道:“什么呀,是现代水泥砌的呢!”我笑起来,宽慰他说:“那边据说发现了贵妃池的真址了,的确是梅花形状的。”“那怎么骗人看这个”,“讲究经济效益呀!”他也笑起来。
踏上石阶,人很多。道边有许多小摊贩,照相的,卖点心、汽水的,卖皮毛、山货的,更多的是卖绣衣花帽的。叫卖声嚷成一团,极为热闹。
“还去爬那亭子么?”朋友有些迟疑。“随你兴趣!”山道上人如潮涌,来骊山的人大都要去那里看看的。“算了,我们不去步老蒋的后尘吧!”“好,那我们随意走走吧!”骊山的确没有什么可登的。亭子因历史而立。历史重叠着历史,如果处处都竖碑念古,怕我们后人会迷失在历史的林莽中,走都走不出去了呢!
顺一条平缓的土路向东侧漫步,一边是农家青青的麦田,一边高耸上去,带着山的气势。路旁有蓝蓝的矢车菊,黄黄的野花,一派山乡的平和与静远。
山路渐渐变窄,绕过山弯处,有了坡度。坡上有几座瓦舍,掩映在一片柿林里。柿林油画般典雅,晕红的柿叶与火红的小柿子零星星悬挂在灰白色粗细都浑圆的枝丫上,一匹极漂亮的黄褐色骏马拴在一棵树前,悠然地昂首。这景色诱惑了我们,于是有人想盗马,有人想偷果子,做了一番异想天开的美梦……
穿过柿林,一条幽幽的涧谷突兀地劈开了大山,潺潺泉水声从涧底快活地传上来,大自然变得生动起来,有声有色,山势峥嵘,山路陡峭,真是山有山威,泉有泉声了。
我从没有把骊山认真当山看。我总觉得它更多的是摆设、雕饰和人世间说长道短的是是非非。就象接触某些人,其地位、名声、权势、超过了他本人。我总认为,名气可不是什么好事。
骊山就有太多的名气,有太多的典故,有太多的风云人物,压低了山,涂抹了山,雕琢了山,变态了山。山不再是大自然伟岸的男子汉,仿佛带了褒姒的媚笑,贵妃的娇态,政治家们的韬略与地下幽灵的神秘了,人们忽略了骊山本是一座山了。
愈向上,峰愈奇,愈险;涧愈幽、愈深;遇见一位挑着瓦坛子的汉子,说家在山深处,从县里买了东西回去,他步履轻捷,一会儿便消失在山道崎岖后。又遇见几位大笑大唱的年轻人,说从烽火台那边下来、迷了路,不料踅进了这么个仙境,所以乐得手舞足蹈了。
我刹时生了羡慕,生了妒嫉。
“也不晚么,你不也到了这地方!”朋友笑我,我也笑起来,真的,人生无论迟早,许多事情,识得真谛,都谓幸事。
名人常叙说名人的苦恼,我总疑心那是一种矫情。莫非,名山也有名山的烦忧?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美石
戴明贤
和所有初来者一样,他首先去看海。海是浅灰色,微微凸起,起皱。
后来开始捡石子。这是他的宿愿。这里的先到者们都已各自捡了许多,堆在窗台上,五颜六色。海滩一股淡淡腥味,闻着牙根微痒。
在沙砾上踱过去踱回来,深埋头,使劲盯着脚下。象熊,象拿破仑在他的孤岛上想复辟。五色石子遍地皆是,转眼就是一把。捡到一粒好的,就扔掉一粒差的。不断淘汰,手中总是一把。
回来指缝发痒,是海水腌的。跟别人窗台上的比一比,废然扔进窗下花台,一颗不留。
后来听人指点,不再乱踱。蹲下来,扒拉着审查。后来又知道,要在近潮的湿润地带捡。湿石子容易分辨好坏,且多在表面,易于发现。又观察出取舍各有标准:有人挑颜色,要五彩具备;有人挑形状,要粒粒椭圆;有人挑造型,要各具各性;有人挑莹澈;有人挑花纹……他还自想出鉴定的方法:放在雪白的洗脸池里,漫一层水,便五色纷呈,晶莹欲滴,妍媸自辨。
如是反复,不断汰选,直到离去之日。皮鞋和裤脚结了薄薄一层白霜,刷洗都不易褪。是狎近潮头留下的纪念。看着海不停地变化,有时蓝,有时绿,有时青,有时灰,只没见过黄;有时明亮,有时晦涩;有时象缎,有时象绸,有时象金丝绒,有时象难以形容的毛玻璃。人说这是一片顶温柔的海。但他也吃过一股当头风,踉跄退了几步,差点背过气去。曾经坐在上面拍照的礁石,激起丈多高的瀑布,浇了他一身。他猜想是海因他的苛求而发了一回脾气。
带着这把精选的石子,在归途列车上受到了众口一词的赞扬。有人爱不释手,羡艳形之于色。他于是很自豪。
中夜醒来,世界一片阒寂。列车不知停在了什么站上。他捧出那把石子,就着淡淡的灯光缔视,摩挲。远处仿佛传过来海涛声。他便想起了沙滩、礁石、微腥的风、无边的起皱的蓝色,牙根和指缝微微痒起来。
在一阵冲动中,他把拳头伸出车窗,松开,让石子一粒粒溜下去。他觉得没有一粒值得收藏。
他绝望地相思起那无垠的海滩来。他知道那里面准藏着完美的但他永远捡不到的石子。
1986.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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