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2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桐乡人的卓识远见
江曾培
艺术家钱君匋教授将他收藏的价值6000万元的书画文物,悉数捐献给家乡桐乡县,桐乡县人民政府则以120万元建造了一座多功能的艺术中心,作“珍品收藏之库,艺术研究之宫,讲学传授之院,书画创作之家,展览陈列之馆”。近日,这一艺术中心——君匋艺术院,举行落成典礼,沪、浙、皖以及香港等地的数百名人士前往祝贺,大家在盛赞君匋先生爱国爱乡的义举同时,也称颂桐乡县人民此举的“卓识远见”。
其中有客从温州来,当他和我们一道进入这个设计精巧、环境幽静、景色宜人、占地半公顷余的艺术院时,不禁感慨系之。他说,桐乡不比温州富,就建造出这样拥有展览厅、讲堂、研究室、资料室、珍藏库的艺术之宫;温州要比桐乡富,不少人却在忙于营造冥府之家,以至境内坟山累累。我想,这表明,文明的发展,虽有赖于经济上的富裕,但富裕与文明并不是注定会同步发展的。有了钱,是象桐乡人那样,用于文化教育事业,创造一种促进人升华的文化气氛,还是象温州一些人那样挥霍于封建迷信行当,制造一种迫使人沉沦的乌烟瘴气,这就关系到有无“卓识远见”了。“卓识”,就是认识到,社会主义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一定要一道抓;“远见”,就是重视文化积累,为当前,也为子孙后代造福。否则,生活虽然由穷变富了,人却远远地站在文明的门槛之外。这样,就会出现一种不调和的滑稽相。这我在香港领略过。一天,我去浅水滩,这是被香港人称为“天下第一湾”的,碧水,黄沙,美好的天然浴场。可是,那里却充塞着神、佛的塑像:玉皇大帝、观音大士、海龙王……塑像前香火缭绕。还有一座“长寿桥”,竟刻着“过桥一次,添寿三天”的大字。当时,面对那些现代化的陈设,我觉得香港是走在我们内地前面的;面对那股刺鼻的迷信味,我又觉得香港是落在我们内地后面的。这一强烈的反差,也许是香港这一特定社会与生俱来的。而我们在走向富裕的过程中,却要注意防止这一点,以免文明跛足,因此要向桐乡人学习。
桐乡人挤出一大笔钱,不是发展一般的文化教育事业,而是用于收藏珍贵的文物。文物具有重要的历史、艺术价值,其中有些属于“国宝”,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结晶和代表。过去,我们重视不够,保管不力,不知被帝国主义掠夺、盗窃了多少。去年,一位学者到伦敦博物馆参观,看到不少我国古代文物珍品,感叹它们的失落。哪知博物馆的一位管理者竟说:“幸好它们收藏在这里,如果放在你们的国家,说不定早已失散了。”这话显然苦涩不敬,但也值得我们“反思”。旧社会不说了,“文革”中就“砸烂”了多少历史珍宝,这是犯了上愧祖宗、下愧子孙的罪,也诚属“千古浩劫”。君匋先生也许有鉴于此,毅然决定将其个人收藏的全部文物交给国家收藏,以求保险。而桐乡县政府又毅然拨巨款(据说,温州高规格的坟每座要花钱2万元,这里的所谓“巨款”,也不过是60座坟的造价),建造了这样一个多功能的艺术院,不仅很好地收藏这批珍贵的文物,使之有了最好的归宿,而且使它们能经常给人观摩、借鉴,充分发挥其效益,既有助于当前桐乡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又将使桐乡的后代永受其惠。能有这样的“卓识远见”,反映了领导人的文化素质。


第8版(副刊)
专栏:

风雨深圳湾
徐刚
11月27日傍晚,我几乎是与广东30多年未见的一次大寒潮同时到达深圳这个新兴城市,风雨吹折了路树,一夜之间小摊上的时装换成了各种毛衣棉衣。
昨天太热,今天太冷。
深圳电子集团的会客室,柔和的灯光下,总经理马福元先生微笑着侃侃而谈,他来不及提及一句正在使深圳突然变得风雨飘摇的寒流,以及我们一行刚从风雨中踏进大楼的人的冷暖。他刚刚从另一个会议室里出来,他指挥着一个拥有151家大小企业2.3万名职工的集团军。观察和揣摩这个人对于内地人解开深圳之谜是颇有教益的,但也会有新的困惑。显然,马福元是属于那种有着很强的事业心的人,他是一个曾长期在中央部门工作的高级干部,他把种种被一些人引以为自豪的特权和享受抛弃了,可以太太平平过下去的日子一下子又变得艰险丛生。而在这之前,他先已经历了从1972年至1975年被关押的铁窗生涯。好不容易释放,刚离开秦城时只觉得阳光那么刺眼,连说话也很困难,但心灵仍很坚强。
1983年以后,深圳的经济处于谷底。改革开放从来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一方面是中国人的以穷为荣的传统;另一方面是左的僵化的思想的夹攻,那两年深圳没有寒潮可是更冷,流言蜚语不仅能扼杀一个人,也能扼杀一个城市、一种事业,你信不信?就在这个时候,马福元轻装南下到了深圳,先是规划了电子集团的蓝图,然后成了电子集团的总经理。那时候没有高楼和霓虹灯,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亲朋好友说:“马福元,你图的啥?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马福元的回答也是很干脆的:“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撞大运,而是坚信改革开放的大趋势,为中国、中国人做一点事情!”
初到深圳的人印象最深的大约也就是那些高楼大厦了,但,倘若听一听马福元这样的建设者们的心曲,便会发现:在这样的群楼上,当混凝土搅拌机、门式起重机一开始作业的时候,便已打上了80年代中国不再甘心于贫穷落后而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印记。而与此同时,便出现了竞争,竞争的一条规律是不进则退、退则亡。深圳电子集团的宏伟的建筑,高踞于深圳上空比日本商人的广告还要辉煌的巨型霓虹灯招牌是以三条半圆线组成的集团标志,它形象地象征着马福元和他的集团军的志向:让中国的电子工业扬帆出海,打入国际市场。
以深圳为起点,电子集团正稳健而坚实地走向港澳、北美、欧洲和非洲。外商是这样评价马福元的:“马先生,你是真的共产党人,也是真的大商人。”
马福元报以淡淡的一笑,面对着国门以外的大千世界,既要举杯应酬谈生意,赚钱,又要学习资本主义中好的东西,如经营、管理、技术,还要长中国人的志气,怎么能离得开责任感和使命感?
去年春天,马福元与某国的一个外商约定中午12时一起就餐并谈判,外商姗姗而来,迟到了40分钟。俟外商坐定入席,马福元匆匆吃完饭便提早告辞了,他要让外国人知道今天不遵守时间的不是中国人,中国的这位总经理,他叫马福元,他是脊梁很直很硬的中国人,他很忙,他另有约会,他走了。
马福元的思考中总是离不开人,做生意是这样,对下属是这样。人的需求,人的利益,人的才能,人的风骨,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其它。他忘不了北京盖楼房往往不盖北凉台——“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那是一个天然冰箱啊!”正在修建的电子集团家属楼南北阳台齐全,室内装修则按照住户个人的意见不搞一律化。
马福元和他的伙伴们正在学习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论。马福元说:这是一个宏伟的经济工程,也是一个政治经济结合的综合配套工程!
离开深圳之前,我到了中英街,大风达到10级,寒雨逼人。中英街长250米,宽不过3至5米,这就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界线吗?我忽然想起。是的,这里有分明的界线在,任何动机的超界行为都将受到警告。而同时,一条街的两侧却又互相连接着,风、雨、港币是互相流通的,更何况又都是中国的土地!
踏上归程的时候,深圳已经回暖,小摊上陈列着五颜六色,大街上飘动着裙子,而在北方,冰雪寒冬正刚刚开始。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采风录

咂酒羌寨醉方休
张昭全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唐代诗人王之涣这首《凉州词》,不知激起过多少人对羌笛的神往。
凉州就是今天的甘肃省武威县,是羌民族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汉代时候,一部分羌族部落从这一带迁徙到了川西北岷江上游地区,与当地的“土著”长期融合发展,绵延至今,构成今天四川茂县一带的羌族。在这里的深山密林中,生活着7万多羌族人,占了全国羌族总人数的60%以上。
近年来,随着九寨沟旅游区的开发,茂县成了途经之地,羌民族的生活图景被越来越多的人熟悉。
天高云淡,一个个羌族寨子在岷山山峦峰谷中散落开来。这些寨子一般由几十户组成,大多盖在高山或半山上,称为羌寨。其房舍用石头砌成,墙壁很高。有的只砌两三层,有的竟砌十三四层,高达10余丈,气势巍峨雄壮,这种房子被人们叫作碉房。
作客羌寨,你肯定会受到好客的羌族同胞的款待。他们会给你捧出用玉米、洋芋、小麦、青稞等他们的主食制成的各种食品,然后让你美美地喝一通咂酒。羌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喜欢饮用青稞酿成的咂酒。凡有外地来客,主人家以此表示最热忱的欢迎和款待,捧出一坛咂酒为你洗尘解乏。喝这种酒的时候,要先注入开水,然后用细竹管轮流咂吸,咂了一盅又一盅,喝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客人饮得酩酊大醉时为止,方显出主人家的大方豪爽,否则,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的。酒至半酣,羌人男男女女唱着酒歌,手挽手围着火塘跳起欢快激越的“锅庄舞”,尽兴而欢。有一首不知作者姓名却在羌寨广为流传的诗就是对喝咂酒的真实生动写照:
“万颗明珠一坛收,王侯将相都低头。
双手抱着朝天竹,吸进黄河水倒流。”
哟,好大的气派!看来,你得准备一醉方休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寒溪的路
——大巴山“桃园”随感
王尔碑
寒溪无人。
游鱼自得其乐?游鱼不觉其乐?
我想走进那幽深,寒溪无路。寒溪无岸,巍巍群峰是岸?
有花自梦中醒来,说:“路在天空。路在石壁上。路在鸟儿也不去的地方。”
手扒岩,一个不太优雅的名字。模糊了的名字。它不会进入地图或《辞海》。
手扒岩上,凸凸凹凹的皱纹之间,有一条神秘的路:指纹深深,脚印深深,草叶深深。
湿雾,弥漫着一种气氛,我听见沉重的呼吸,大山的心跳,热血流动的声音。湿雾,缠绕着一首无字的歌,悲壮而又遥远。
似有似无的路。容易被人遗忘的路。
杜鹃花年年祭奠的路。
“回来吧,回来吧,桃园之子,巴山之鹰!”
谁在呼唤?其声激越飘渺,不知来自何处?
寒溪无语。
水底彩石艳艳如人面如远方花市。
游鱼,有一瞬间的恍惚。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坛风景线

海之子——张炜
沙林
龙口是被说不清是黄海还是渤海的浪涛日夜拍打的小城。张炜说那里有座古旧的大屋子,或许有青藤缠绕其上,他就出生于其中。
与大自然心心相印是张炜最高兴的事。他终于从有黑烟、有高音喇叭、有隆隆车辆、有不速之客的大城市来到这曾在梦中出现的小城。
张炜是来龙口兼任副市长的,虽然许多文学界朋友说,不能想象那么面善心慈的张炜当官会是什么样子。但他还是准备认真当好这个“官”,多为人民做几件好事。
当然,他也是奔海而去的。他热爱大海。在这之前,他写了长篇小说《古船》和中篇小说《海边的风》,于是人们都说:张炜爱土地,更爱海洋,所以他对海和船才有一种神秘的、缄口不言的依恋。
人心不是大海,张炜却总努力使它成为大海,载着“苦难之核”、载着扑朔迷离象征的“古船”,是写不尽的书,它一辈子都会在张炜心中犁起浪花。
今年春天,张炜和几个作家一起来到海边的一个村庄,看到一些浑身泥灰、衣服褴褛的十几岁的男孩呆呆地望着他们。张炜想永远不忘还有这样的童年,就走去和他们留影。可是照相机扬起时,他们却哇哇大哭地跑进黑洞洞的屋子里。同行的一位年长的作家悄悄离去,上车后哭了。张炜说,你想不到那是什么屋子,什么锅灶,什么被褥,看到那些,自己的泪就往心里流,就象被谁狠狠抽了几个耳光。
就是那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就是那些在张炜思维所及、目所能见的土地上、海洋上艰辛劳作的万千百姓,幻化成《海边的风》中老筋头、千年龟、细长物等一群浮槎而去的人杰。他们承载的中国农民的千年理想,以及淘尽愚弱所显示的金身,将永远受到惊叹,永远被重复,因为它里面纯粹人性的东西在内容和形式方面达到深邃的展示。
不知是谁说的,只要自己有旺盛的创作欲,无暇读别人写的书也许是一种幸运呢。但张炜却遏止了自己的创作欲,静下心读书。他还认真地看了些他认为是更好的书的档案材料。他写《古船》时曾把胶东一块地方的所有大小粉丝厂和作坊、大炼钢铁的钳锅、还乡团杀人处、游击战场都观察过,并用铅笔绘出图。这次去龙口,他又备了锤子、指南针、地图什么的,他说:“我常写山、海、河,我懂多少?它的模样、形状、本质,我真的知道吗?我要到它们中滚一滚。”这次,他不仅要观察自然,更要用锐目直射人群……他不愿为表现政策而急匆匆地采访几个企业家,只求在生活的激流中把自己磨砺成深刻、坚强的人。
岁末,慈眉善目的张炜坐入市政府的椅子后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以什么表情听下属汇报,以什么腔调吩咐别人干事。这些小事他也能从大海中找到答案吗?
幸好他去的地方是一片冬日也不结冰的海。


第8版(副刊)
专栏:

巴山明镜〔中国画〕林昌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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