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2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美与“力”
刘纲纪
美的是有“力”的,这看来已为我们的许多审美经验所证实。
这“力”,首先是肯定着我们的生命的存在和向上发展的“力”。一个人即使长得并不美,如果我们感觉到从他或她的身上透露出,甚至可以说“放射”出一种强烈的生命的“力”,那就会激起我们某种美的感受。美在人类生命的存在中有其深刻的根源,这就是西方现代各种从生命出发去讲美的学说,包括弗洛伊德的“性欲升华”说的某种合理之处所在。但这种生命的“力”不是单纯动物性的,而是如马克思所说,在人类社会历史的漫长实践中被“人化”了的。在人的身上,纯粹动物性的“力”的表现是丑恶的,不会有美。
这“力”,不但是生命的“力”,同时还是一种人格的、道德的、精神的“力”。中国古代美学很早就把美同生命的“力”的表现联系起来,同时又极其重视人格、道德、精神的“力”。刘勰所倡导的,在中国美学中有重要意义的“风骨”这一范畴,包含着这两种“力”的表现,同时又是以后者为主要方面的。这是中国美学的一个优点。但它往往忽视生命的“力”的充分表现,这又是一个缺点。西方现代美学对生命的反理性的理解我以为是错误的,但它重视生命的“力”的充分表现,这却不能抹煞。最赞赏“力之美”的鲁迅曾慨叹中国的儿童不如西方各国的儿童那么活泼有生气,常常象一个“小大人”。这现象在今天也还可以看到,虽然比鲁迅的时代要好得多了。
看来是纤弱的东西也可能有美,但其中仍然有一种内在的“力”,只不过是一种柔和的、轻盈的“力”罢了。有时某些看上去是病态的、衰弱的东西,由于其中蕴藏着一种坚强的精神的“力”,因此仍然有一种特异的、吸引人的美。如《红楼梦》中的病美人林黛玉,俄国画家苏里柯夫笔下的殉道者女贵族莫洛卓娃。王朝闻从定县开元寺料敌塔的“残破”中,体验到生命力的坚强的美也属此类。
在艺术中,舞蹈、中国书法的美同“力”的关系最密切。音乐次之。建筑看来是静止不动的,其实成功的建筑都含有一种凝重的、肃穆的、飞扬的或是轻盈的“力”。在雕塑、绘画(特别是中国画、西方现代绘画)中,同样可见美与“力”的密切联系。以语言为媒介的文学的美,又何尝能同气势与力量的表现分开呢?“文以气为主”(曹丕语),这“气”是包含着“力”在内的。
西方现代美学中以阿恩海姆为代表的格式塔美学,很为详细地探讨了美与“力”的关系。阿恩海姆认为美同事物的“表现性”分不开,而“造成表现性的基础是一种力的结构”。事物之所以有“表现性”,能引起人的美感,是因为事物的“力的结构”和大脑皮质中引起人的情感活动的“生理力”的结构,两者之间互相对应。例如,叫一个人用舞蹈的动作来分别表现欢乐和悲哀两种不同的情感,不论他如何跳,前者的动作总是向上的、飞扬的,后者则是向下的、压抑的。阿恩海姆把引起人的情感活动的“力”归结为大脑皮质中的“生理力”,这是成问题的。在这点上,他似乎还不及中国古代美学高明。但他企图把主体情感中的“力”和客观世界的“力”沟通起来,看到两者在结构上有同一性,这是一个深刻的观点。他所提出的“力的结构”、“张力”的概念也颇有意思。从“力”的观点看,一个美的对象就是一个“力的结构”,或一个“格式塔”。高明的欣赏者和艺术家就是对这种“力的结构”有高度敏感的人。说到“张力”的表现,即阿恩海姆所指出的“扩张和收缩、冲突和一致、上升和降落、前进和后退”等等的表现,对现代艺术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中国古典艺术很重视“力”,但它常常企图尽可能削弱“张力”的表现,以求得一种理想化的“和谐”,缺乏使人奋起、突进的力量。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点。


第8版(副刊)
专栏:

古炮
虹影
几千年了 没生锈的你
和我喁喁细语
睡梦甜甜 回忆覆盖我
可当久别而归后
你已不属于我
陈列在博物馆陈列着森严
摸摸厚厚的历史
余震能把生死炸得很理智
一个纯洁无邪的稚童
在一层玻璃外重新读你
还有那古老的战场
灭不掉的弹迹
擦不去的忠魂
使我和诗站在这里
当突如其来的感情渗透
后会有期的内容
深远了彼此的存在
我想起“永恒”这个词
是从清晨的阳光中溢出来的


第8版(副刊)
专栏:山川风物

镇江西津古渡
陆潮洪
镇江位于长江与大运河的交汇点,自古便成了南来北往的重要渡口。现存有西津古渡遗址,还有一条通往古渡口的西津渡街。
西津渡街筑在城西云台山麓,原是条在山岩石壁上凿出的栈道。从坡底沿着用条石铺成的石阶上坡,不远便巍然耸立一座城门般的券门,高6米,汉白玉雕门额上镌刻着赵朴初题写的街名:“西津渡街”。另一面门额是四个篆字:“吴楚要津”。
古街曲折逶迤,呈“入”字形,由南向北再折向西,先上坡,漫步一段后,再下坡。两侧街墙用青砖砌成,小瓦盖顶,古色古香。另一入街口处也砌有一座小券门,门额上刻有“枕江”二字,告诉人们山脚下便是浩浩大江。数百米坡道上,建有五道券门,将幽深的古街分隔成一个个小景区,仿佛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朝代;券门门额上刻有“共渡慈航”、“同登觉路”,说出了前往渡口过江的人们的心愿;“层峦耸翠”、“飞阁流丹”则让游人在漫步古街时又联想到古街一旁的山色与古街西段的繁华。
古街坡顶岿然立一座元代石塔,由四根立柱托起在一块平台上,过往行人均需从塔下穿过,是一过街石塔。塔高5米,用青石分段雕成,形状似瓶,为元代喇嘛塔。行人从塔下经过一次,便是一次礼拜了。塔基两侧刻“昭关”二字。石塔附近,还有宋代建的观音洞、清代建的救生会。
沿石阶往下,过道道券门,便到西津古渡,唐代又称金陵渡。古渡旁,有一飞檐朱梁的待渡亭。亭后,是小山楼。站在古渡的石阶上,环顾四周,虽然大江已北退数百米了,但可以想象古代诗人李白、苏东坡怎样从此处登舟北渡瓜洲,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又怎样舟泊古渡、举步上岸,开始江南的旅行。更使人油然想起那首著名的唐诗《金陵津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贵师重傅国将兴
迁进新居,到家具店买了一件家具,请一个搬运工帮我搬回家。行路间,同他对起话来,岂料这搬运工谈吐文雅,语言不俗,乃暗奇之。于是,询问他从哪儿来,答曰“×县”。又问:“是务农吗?”他迟疑了一下说:“在小学教书,因为放暑假,到城里来挣点钱。在城里干一月,可抵学校里拿三个月工资啦! ”听这话,顿使我一震,不由想起所知的一件件事情。
有位青年考大学,被分到师范院校,于是宁愿弃学待业,也不愿以后去做教师。某开发区,要兴建一座公共厕所,可是这厕所挨着哪个单位都遭到反对,最后只好摆在一所学校门前,只因学校既无后台,又无权威。有的学校教室门上竟挂起“××公司”、“××办事处”的招牌。因为学校太穷,只得把教室租给某些企业,收取些租金补贴学校费用。
国家还穷,用于教育的投资与发达国家相比,差距颇大。有些同志比较喜欢把钱用到经济建设项目上,认为可以较快获取效益,而对于远期才能见效的教育投资、智力开发,可就害了短视症。
令人欣喜的是十三大已将教育放在首要位置考虑,赵紫阳同志也表示政府要尽力增拨教育经费。然而,每个地区,每个单位,仅仅盯着拨款,岂不是忘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古训“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对每个人都应是一句警句。至于“厕所”之类的事,恐怕可属经费之外的举手之劳吧!
践之


第8版(副刊)
专栏:

《“争座位帖”书后》的书后
商一榷
拜读刘征诗家《〈争座位帖〉书后》(11月19日《大地》副刊)一文,深感颜真卿当年那份爱“管闲事”的认真劲儿不同凡响,确实难得。
读到文末,说“如取宋拓善本用宣纸套色影印,不仅会成为书法爱好者的奇珍,而且放在那些置人民利益于不顾、专事阿谀奉承以自谋名利者的案头上,也许会起一点净化灵魂的作用吧”,却不免吃惊于作者的天真。
以为一幅好字,可以使“那些置人民利益于不顾、专事阿谀奉承以自谋名利者”的灵魂为之“净化”,未免过高估计了书法的作用,就如以为一篇文字可以救国救世救人一样,已经略嫌天真了;而这里说的“置人民利益于不顾、专事阿谀奉承以自谋名利者”,其中显然也有象历代某些权奸巨憝直到近代汉奸郑孝胥一流德不济才,却工于书法或至少懂得书法的人,更是天真得紧。
当代坏人中的康生,于辨识文物真伪、书法工拙上可算是内行,他所掠夺占有的古董中无疑不乏书法的珍品,想象都曾放在他的案头,但是能想象他的灵魂会从而“净化”吗?
合理的想象是:“那些置人民利益于不顾、专事阿谀奉承以自谋名利者”,若看到此帖宋拓善本的影印件,一定会算计着怎样把宋拓本弄到手,值多少钱等等,或由此想到怎样“少花钱,多办事”,以至不花钱而弄到别的书法真迹、珍本善本和各式各样的“宝贝”。
假如“那些置人民利益于不顾、专事阿谀奉承以自谋名利者”不仅知道《争座位帖》的经济价值,并从帖子内容获得启发,抽象继承,联系实际的话,也许会写出自己的别样的《争座位帖》来的吧。
借问刘征诗家,在晴窗净几,展玩古拓,一豁尘襟之际,可曾想象及此否?


第8版(副刊)
专栏:

永别了,薅草锣鼓
王敦贤
60年代初,我刚到南江工作时就听说过薅草锣鼓,很想去衍生、流传它的地方杨坝、坪河一带实地领略一番。但那时青壮男人都大炼钢铁去了,家家户户连箱子上的铜扣子都被收走,哪来歌手和锣鼓?!
几年之后,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了。在“大破”“横扫”的口号声中,刚刚复苏的薅草锣鼓归于沉寂。
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又找到机会去了却夙愿。
乡党委老何听说我是为薅草锣鼓而来的,不无遗憾地摇摇头:“你来的不是时候。”我忙说,找人唱上几段也好!老何“哦”了一声,当晚便在他那间暖烘烘的屋子里为我讲述了薅草锣鼓的来历和演唱章法。
原来,这坪河乡除坝里有少量熟田熟地外,山上只产苞谷。6月,雨量充沛,野草疯长,与正在挂须结实的苞谷苗抢夺瘠薄山地上一点点可怜的肥料,若不迅速除去,产量就会受到严重影响。这时候,男女老少一起出动,换工互助,突击薅草。为驱赶单调劳动的沉闷,有人唱起了山歌。歌犹不足,配之以锣鼓。渐渐地,锣鼓有了曲牌,山歌有了套数,后来更发展成为由两三个人在队伍前面敲锣打鼓专事演唱的薅草锣鼓了。
歌词大多即兴创作。内容除讲古、谐谑、情歌外,还有指导生产的。如:
薅草莫薅吊喉草,
一仗白雨又活了;
薅草要薅米筛花,
十个见了九个夸。
发现了没有薅到的地方,演唱者就用歌声及时提醒:
薅一薅来挪一挪,
这里还有个吊角角。
在这种集体劳动中,人人奋勇争先,效率大为提高。
高山地广人稀,居住分散,薅苞谷草的季节无异于山里的节日。在这难得的聚会中,人们议论山里趣事,传播山外新闻;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也就在薅草锣鼓声中悄悄萌生。
我越听兴味越浓,翌晨便拉了老何一道向薅草锣鼓最盛的香炉山走去。四山云缠雾绕,越走山势越陡峻,好些坡度竟达七八十度。
“上边平缓些吧?”我望着被云雾遮得严严实实的山顶,心里有些发怵。
“上边?上山嘴啃土,下山背背山;坡陡得搁不稳粪桶,土浅得包不住铧尖。”
“那怎么耕作,怎么施肥?”
“不用耕,也不用施肥。把坡上的灌木刺笆砍倒,用火烧掉就是肥料。播种时,人人腰间拴一个装满种子的竹笆篓,一锄一窝,一窝丢几颗苞谷。”
“这不是刀耕火种吗?”
“我们管这叫点火地苞谷。……产量嘛,头年还可以,二年凑合,到第三年就不行了。种满三年就丢开,另开一片荒地。这些火地,每亩最多收100多斤,少的只有四五十斤,有时候甚至连种也收不回来。这还不说,到了苞谷饱米的时候,黑娃子(熊)踏,拱猪子拱,猴子掰,毛二娃(松鼠)抠,每到这个季节,就得在坡上搭起窝棚,整夜整夜的守着,敲梆梆,放枪。我们把这叫做看号,一直要守到苞谷收完了才能回家。有一首山歌你听到过吗?”不等我回答,老何便唱了起来:“高高山上没搞头,又出野猪又出猴;要想夫妻同床睡,除非苞谷收上楼。”
歌声低沉而苍凉。
我呆呆地望着他。薅草锣鼓呵,以前,只知道你的浪漫情调和艺术魅力,哪知还浸透了山民们的辛酸呢!
“不过这都成为历史了,”我们从沉重的氛围里走了出来,“你看,那几墚几?都是以前的火地。”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满眼郁郁葱葱高可盈丈的新林。
“不再点火地苞谷啦?”
“昨天我不是说过,你听薅草锣鼓来得不是时候吗?1984年在县委的统一规划下,这上边就全部停耕还林了。”
此时,我的心思已经从薅草锣鼓转到另一面了:“那,粮食产量不是下降了么?”
“恰恰相反,倒是大大上升了。”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以前这山上苞谷红苕洋芋当家,现在苞谷拿去换米,红苕洋芋喂猪。改变了耕作技术,科学种田,单位面积产量提高了嘛!只是,再也听不见薅草锣鼓了,你觉得失望吗?”
“不,不!”我连连摇头。


第8版(副刊)
专栏:

舞〔版画〕伍必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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