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悼念梁实秋先生
冰心
今晨八时半,我正在早休,听说梁文茜有电话来,说他父亲梁实秋先生已于本月3日在台湾因心肌梗塞逝世了。还说他逝世时一点痛苦都没有,劝我不要难过。但我怎能不难过呢?我们之间的友谊,不比寻常呵!
梁实秋是吴文藻在清华学校的同班同学,我们是在1923年同船到美国去的,我认识他比认识文藻还早几天,因为清华的梁实秋、顾一樵等人,在海上办了一种文艺刊物,叫作《海啸》,约我和许地山等为它写稿。有一次在编辑会后,他忽然对我说:“我在上海上船以前,同我的女朋友话别时,曾大哭了一场。”我为他的真挚和坦白感到了惊讶,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么?为什么对我这个陌生人轻易说出自己的“隐私”?
到了美国我入了威尔斯利女子大学。一年之后,实秋也转到哈佛大学。因为同在美国东方的波士顿,我们就常常见面,不但在每月一次的“湖社”的讨论会上,我们中国学生还在美国同学的邀请下,为他们演了《琵琶记》。他演蔡中郎,谢文秋演赵五娘,顾一樵演宰相。因为演宰相女儿的邱女士临时病了,拉我顶替了她。后来顾一樵给我看了一封许地山从英国写给他的信说“实秋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娇婿”。这些青年留学生之间,彼此戏谑的话,我本是从来不说的,如今地山和实秋都已先后作古,我自己也老了,回忆起来,还觉得很幽默。
实秋很恋家,在美国只呆了两年就回国了。1926年我回国后,在北京,我们常常见面。那时他在编《自由评论》,我曾替他写过“一句话”的诗,也译过斯诺夫人海伦的长诗《古老的北京》。这些东西我都没有留稿,都是实秋好多年后寄给我的。
1929年夏我和文藻结婚后,住在燕京大学,他和闻一多到了我们的新居,嘲笑我们说:“屋子内外一切布置都很好,就是缺少待客的烟和茶。”亏得他们提醒,因为我和文藻都不抽烟,而且喝的是白开水!
七七事变后,我们都到了大后方。40年代初期,我们又在重庆见面了。他到过我们住的歌乐山,坐在山上无墙的土房子廊上看嘉陵江,能够静静地坐到几个小时。我和文藻也常到他住处的北碚。我记得1940年我们初到重庆,就是他和吴景超(也是文藻的同班同学)的夫人业雅,首先来把我们接到北碚去欢聚的。
抗战胜利后不久,我们到了日本,实秋一家先回到北平,1949年又到了台湾,我们仍是常通消息。我记得我们在日本高岛屋的寓所里,还挂有实秋送给我们的一幅字,十年浩劫之中,自然也同许多朋友赠送的字画一同烟消火灭了!
1951年我们从日本回到了祖国,这时台湾就谣传说“冰心夫妇受到中共的迫害,双双自杀”。实秋听到这消息还写一篇《哀冰心》的文章。这文章传到我这里我十分感激,曾写一封信,托人从美国转给他,并恳切地请他回来看一看新中国的实在情况,因为他是北京人,文章里总是充满着眷恋古老北京的衣、食、住……一切。
多么不幸!就在昨天梁文茜对我说她父亲可能最近回来看看的时候,他就在前一天与世长辞了!
实秋,你还是幸福的,被人悼念,总比写悼念别人的文章的人,少流一些眼泪,不是么?1987年10月5日


第8版(副刊)
专栏:

肖萸的斗室
方笑云
眼前这位矮小瘦削、步履匆匆的老人,白发飘飘,穿着布衣布鞋,俨然一位老农模样。谁会想到他是老作家肖萸?
千真万确,他就是写过《悲田院》、《七月半》、《国文教员》、《教育家》的肖萸。1938年,他的第一篇小说《船上》,在《七月》问世。《七月》主编胡风曾写信鼓励过他。此后他的作品不断,那些暴露黑暗、呼唤光明的作品,是他为前进的历史留下的真诚足迹。也许人们还记得,新中国诞生后的1951年至1958年,肖萸满怀激情的小说曾经出现在《上海文学》、《新港》和《西南文学》上。1958年之后,肖萸湮没在农村劳动改造长达20年之久。真是一个奇迹,欣逢盛世的今天,他又在写小说了。近作《二十个银币》、《我们的老前辈》已脱稿。《代课教师》、《起步》、《刘伯承的签字》等小说和纪实散文发表在一些刊物上。他手头尚有一个中长篇小说正待修改。
年近90的肖萸,现在居住在成都市天涯北街72号居民大院里一个小小的角落。10平方米的小屋,勉强能容纳一床、一桌、一椅、三个小凳子、一个小书柜,外加堆放锅瓢碗碟的小饭桌。因室内光线暗淡,且大院嘈杂,他白天无法写作,只能在夜间写作了。所幸这位老作家,至今耳聪目明(读书、写字从不戴眼镜),身心健康(从不生病),且有一肚子的小说想写。
似乎他已被人遗忘又没有被人遗忘。四川省文联领导人,每年春节都要带着珍贵的礼物(诸如名酒、糕点之类)前去慰问他。说起这每年一次的慰问,他就欣慰、微笑,笑得那么憨厚、纯洁,象一个孩子。


第8版(副刊)
专栏:

武侯祠·医圣祠·张衡墓
李庚辰
到河南南阳看看武侯祠、医圣祠、张衡墓之后,不能不为这三位古代名人身后的不同际遇而不平和感慨。
诸葛亮、张仲景和张衡,三人生活的时代庶几相似。就其对中华民族发展前进的贡献来说,由于其从事的职业不同,很难准确地做出大、中、小的评判。然而,后人给他们的礼遇却有明显的上中下的区别。南阳城西卧龙岗上的武侯祠,相传为孔明出山前躬耕隐居、抱膝长呤处,由于诸葛先生后来“功盖三分国”,当了蜀汉丞相,于是,岗以人名,地以官贵,卧龙岗遂成圣地,当初秋风可破的蜗居茅庐,经建祠筑苑,起房垒土,竟日益宏伟起来。今日武侯祠有山门、甬道、朱阁、回廊,殿宇亭台,雕梁画栋;苍松翠柏,蔚为壮观,好不气派!比武侯祠较次的医圣祠在南阳东关,为我国“医圣”张仲景故居所在。仲景原为长沙守,面对东汉动荡时局,自觉乌纱朱绂难以济世,遂挂冠回乡,潜研岐黄之术,终成救民死伤的一代良医。由于张仲景做过官,又救活不少人命,故而也得到后人立祠纪念。但医圣祠虽为“圣祠”,比之武侯祠的“侯祠”,无论就规模还是气魄说,都差远了。但最为寒酸冷落的要数南阳城北的张衡墓!张衡虽也做过太史令和侍中之官,但他主要以科学家和文学家身分闻名。他虽然创制了浑天仪、地动仪等多种天文地理观察仪器,开辟了古代地震学研究新纪元,但到底不过是一个科技知识分子的形象,所以引不起人们格外的敬畏和重视,死后有一堆黄土足矣——张衡墓迄今仍寂寞地躺卧在南阳石桥镇一方农田的偏僻一隅,与他作伴的,只有稼禾、青草。
这原因也许是我们民族某种久已成习的心理定势:看重的是官势权位,轻视的却是科学文化。张仲景虽然医道称“圣”,但墓碑上仍是要冠以“长沙太守”字样,“圣”不“圣”倒在其次;科学家张衡如不曾戴过几天乌纱帽,恐怕连这埋骨的土丘也未必能延挨迄今吧?你听说过祖冲之、宋应星的墓祠吗?都江堰的李冰父子倒是有庙,但他们已经封王了。这种对科技和科学家的轻视与冷落,对我们民族科学文化的发展,难道没有消极影响?历来读书人往往孜孜于功名利禄,想当官、当仕大夫,却不愿潜心科学技术,不大想当科学家、当“张衡”的心理,从南阳的古迹比照中,似可觅得一些线索来。
幸而这种重仕轻工、重做官轻事业、轻科技、轻学问的陈腐的观念,今天已在逐渐改变,不然我们的宏伟经济建设目标,就可能落空——历史和现实就是这样昭告人们的。
当然,我们今天主张重视知识,重视科技,特别是重视有突出贡献的科技工作者,并不是为他的身后争一个显赫的名声,开个隆重的追悼会,那是容易办到的,可又有多大意义呢?重视,应当在于生前!


第8版(副刊)
专栏:

初识大海
黄东成半夜,大海直立起来,披头散发,摇撼窗棂。枕下的涛声訇訇作响,叩破我甜美的梦境。海风乒乓推窗,扑进海涛汹涌,夹杂股股呛人的咸腥。咸腥是大海粗犷的鼻息,似北方壮汉身上散发的气味。梦里曾千百次拥抱你,大海,慈爱的母亲!诗里曾千百次赞美你,大海,少女般温存。今日真来到你身边,第一夜,海的狂荡海的热烈海的野性,竟使我的想象黯然失色,战兢兢,不敢贸然亲近。大海似在放声朗笑,来吧,到我的潮头上来踏浪,爱我者,我都敞怀欢迎。我还没真正认识大海,就仿佛还没真正认识自我。并非来仰大海的鼻息,祈求庇护,赖以寄生,我虔诚接受大海的邀约,愿投身大海寻求人生的价值,我不是弄潮儿,却愿在狂浪中消除惊恐。梦醒,再难入梦,静听大海裂岸的潮音。现实的海比梦中的海,更具阳刚之气更壮阔更迷人。我愿在这野性的涛声中,遨游畅想。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读戈宝权新译作《普希金诗集》
郑恩波
戈宝权从事俄苏文学翻译和研究,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而最初就是从接触普希金的作品开始的。从30年代起,他就潜心俄国文学研究,先后向我国读者翻译介绍了普希金、高尔基、爱伦堡的许多重要作品。1949年,由他译出的《普希金文集》,以流畅、准确的文字获得了读者的喜爱,10年间再版了9次。新中国成立后,他在担任我国驻苏联大使馆的临时代办和参赞的工作之余,一直卓有成效地从事俄苏文学的翻译与研究工作,甚至十年动乱期间也没有间断。如今,在纪念普希金逝世150周年之际,他的新译作《普希金诗集》终于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了。
《普希金诗集》有戈宝权从普希金800多首诗歌中精选出来的50首名篇。其中我们早已熟悉的译诗,此次他又做了认真的修改和润色,使它们又攀登到“信、达、雅”的更高的台阶。有些诗是近年来新译的,语言更加清新、明快、生动、活泼,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看得出,译者的汉语修养比青壮年时代更加高深,对文字的驾驭也更有功力。译诗韵律整齐,读来朗朗上口,很有音乐感。还有一点也需要特别说几句:书中还加进了不少精美的插图,其中有些图在我国还是首次出现,甚至普希金在一些诗歌中画的人像,也一起印了出来,真可谓文图并茂。在我国目前的外国文学出版物中,这一情况并不多见。总之,从内容到形式,这本书都不愧为一部高档次的外国文学名著。据说,北京出版社还要出版译者的另外四部译著:《高尔基小说、论文集》、《俄苏名家诗文集》、《东欧、亚非拉美名家诗文集》和《爱伦堡报告文学集》。这四部书连同《普希金诗集》将组成五卷本的戈宝权译文集,为我国广大读者带来佳音。


第8版(副刊)
专栏:

火鸟
陈文和
大山该记得她窈窕的身影的,可她却象一片霞光消褪了。
大山该记得她明亮的双眸的,可她却象拂晓的星星隐灭了。
她是大山的女儿,在大山的养育中长大。
当她象一粒种子落在大山坳里的时候,在她心头萌发的,随同她的枝叶生长的,就是一种纯真的感情,就是:爱……
她从小就爱山,爱山上的霞光、星月、鸟雀,和淙淙如珠子跳响的流泉。
她更爱山上秀美、繁茂的林木。为了表达她真挚的爱,哪一片山地没有落下汗水,哪一片山林没有留下足迹?
她发誓:作为大山的女儿,她要和大山同在。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山周围的村落已经进入梦乡,一场骤起的山火突地卷来了。
浓烟遍地,火焰滚滚,蓝色的火舌舔红了半壁天空。
树上的鸟雀惊飞了,林中的野兽纷纷逃遁,而她,一个18岁的嫩生生的姑娘,这时竟象一只火鸟朝山火扑去。
她是怀着对大山炽热的爱扑过去的。
她的身子卷入了火的旋涡,双脚在火焰中奔飞,手上的树杈在浓烟中扑打!划出的弧线,构成一个壮烈的画面。
浓烟没有退却,火焰没有退却,她的头发眉毛却着火了。
她成了一个火人。
死神张开黑色的大氅,步步向她进逼。她没有惊慌,没有退却。她突然倒下,象放倒一棵树。黝黑的肉体变成一截滚木,朝着火海滚去。
钢铁的意志滚过去。她要用血肉之躯滚出一个无火区。
黎明时分,大火熄灭了。而她,大山的女儿,竟用自己的躯体完成了一个不朽的雕像。
人们发现:四周尽是焦土,而在她躯体滚过的地方,却是一片碧绿。
在她倒下的地方,有一棵苍翠欲滴的尖叶树。
那被她护卫的小草,此刻还抚慰着她的遗体……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做“官”也要体验生活
金戈
文艺家不深入生活、体验生活,便无法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同样,领导干部不深入生活、体验生活,便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为“官”者如果只靠电话、报告了解千变万化的情况,虽然也能捕捉到一些生活的影子,然而,那毕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嚼别人嚼过的东西,味道显然是淡多了。看十遍“乘车难”的报告,也不如亲自到公共汽车去挤一挤体会深;听一百遍“公厕不卫生”的汇报,也赶不上亲自到公共厕所转一圈感受强。我不是什么领导,然而于此颇有一点感受。不久前我到过一所中学,不但到那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教室里转了转,而且到那四面透风的学生宿舍看了看,尽管这远远够不上“深入”和“体验”,然而触动之大是前所未有的。每当“夜来风雨声”时,我想到的是“房塌知多少”。
体验生活不是装模作样或者另有企图。如果到沿海只是为了吃那鲜蟹对虾;到老区只是为了享受那香菇嫩笋;到塞北是为了避暑;到江南是为了躲寒,虽能大饱口福和眼福,然而终究未尝到生活的“深味”、“全味”。如果蜻蜓点水,能写潜水的“体验”那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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