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2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平原行
邓友梅
大伏天,热得象下火。不少朋友趁假期往北方走,我则背道而驰去了山东,为的是了却一桩心愿。四年前因受《人民日报》上一幅照片的激励,去访问我离别40年的祖籍。看到家乡人一年的人均收入达到了400多元,吃穿无虞,忍不住写上两篇文章给《人民日报》,诉说我心中的惊喜。人均400元是我们家乡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没有过的“高收入”,有吃有穿有新房子住,家中还放了洗衣机、电视机,尽管因缺电只能当摆设,也是我们祖辈没有过的“高消费”了。文章发表后,就招来散居在全国各地平原同乡的鼓励,他们要我过一阵再回去看看,再报告一下家乡人民温饱以后的新发展,我也答应了。可是一晃就是四年,再没回过家乡。
山东平原一带以种棉致富,这两年对棉花生产作了政策性的压缩。棉花种少了他们还能保持400元以上的收入吗?我不懂经济,但天天读报也学到一些常识,知道农村只有加入商品生产系列才有更大出路。那一带在这方面怎样呢?四年前我去时看到已有人在找新的生财之道,虽然发了财,可也提着心。有的理论问题连一些作领导工作的同志也还拿不稳。平原城边某个小村,有位蔡胖子,原是拖拉机手,实行改革政策后,辞去职务,自己搞运输。两年时间,自己有了一辆大卡车,一辆拖拉机,还开了饭店、土产货栈,盖起一幢水磨石的大宅子来。蔡胖子富了之后,很为地方上作了些好事。防汛期间,他免费送民工上黄河工地;送肥季节,他主动帮村里人送肥;还安了一个开水锅炉,本村人打开水一律免费。县里领导对蔡胖子敢于致富和致富后的表现很赞赏,也相当关心,可是却极少宣传。我去访问,发现蔡胖子是个聪明不外露的人,胖乎乎、笑嘻嘻,一脸朴实忠厚相。他向我介绍他致富的经过,说他怎么既不与公家的运输公司抢生意又有钱可挣,说他怎么为村里办好事,就是不谈他具体的经营方式。我故意问他:“你两辆车,还开店,人手够吗?”他说:“饭店俺兄弟有股,他给管着;土产货栈有几个乡亲帮忙,我打算每人从工资中扣留一部分,也入股;大家都是东家呀!车呢,孩子小,还不能当一把手,我为他请了个师傅,车请师傅先开着。我给高工资。”我笑道:“你反正不敢说你雇工是吧?”蔡胖子脸一红说:“咋不敢,是有点雇工的成份,报上不是说了吗,不超过八个人政策允许。再说我还种着包着田哩,咱们还是以农为本,运输是业余的,发现哪儿地方不合政策咱们立刻改呢!”
说完,我们互相看看都笑了。事后我和县委书记马荣珂同志谈到此事。老马说这蔡胖子精得很,每天读报比我们干部读得都细。反对精神污染时,他在路上等着老马,老马走过来,他装作无意碰见的样子上去打招呼。见老马还是对他笑脸相迎,就上去问:“书记同志,对咱这个运输活动,政策上有变化没有呀?要有啥新精神,告诉我一声,咱主动点改正,别犯错误。”老马问他:“你天天看报,你觉得怎样?”胖子说:“报上倒是没提咱这一条,可人们有不少议论咧!说反精神污染就是反走资本主义道路,还说咱这个道大方向不牢靠。”老马说:“报上没说,县委没说,你怕什么?有错处不还有我们担着了吗!”胖子听了这两句话感激得差一点磕头。可是马书记对我说:“我支持他大胆干,是怕吓垮了他一个,影响一大片。经济上刚有点生机又被打击下去。其实他这么作法在理论上到底讲的通讲不通,我也没底。手心也是捏着把汗呢。理论界始终没说清这些问题。咱在下边工作,面对具体问题,不能件件等理论论证完了再办,只能是中央领导讲的办法,摸着石头过河呗。”
这一次去平原,我仍从访问蔡胖子入手。
四年未见,胖子更加胖了。那一年他还不满40岁,今年已是43。因为胖,看不出见老。他那水刷石的宅子又有发展,加了一道也是水刷石的院墙,还安了大门,看去象是个新建的小学校或政府机关。他把我领进院,我感觉虽然有了围墙,可他这个小天地显得更开阔了。原来房子建在空地上,虽然无边的扩展开去,却觉得属于他的只是那几间宅子。如今他把属于他的宅基地全圈起来,就看出庭院的宽阔。这么大院子全是他的,很叫人振奋。
他老伴搬来了一大堆西瓜,在冰箱中镇得凉凉的。我咬了口西瓜,问他:“伙计,这几年怎么样?”
“挣了些钱,也吃了些苦,整个的还不错!”他笑笑。他的笑和口气比四年前爽快得多。
我问他:“运输还跑着?”
“不跑了!我前两年发展到三辆大卡车,去年又卖了两辆,剩下一辆自己用着。”
“为什么?”
他说运输越来越难干了。前两年他三辆车,每辆每天可以收入300元。这两年有点变化。到处有人收费,稍不注意就挨罚。收费是谁都有权定个名目收,挨罚是个体户首先挨,收入大减。他就转行了。随后他补充一句:“现在又好了,政府下令不许乱收费,跑运输又有干头了。我既转了行,也不想再转回去。”
他现在搞木材生意,坦率地告诉我雇了四五个人。有采购员、有会计、有出纳、有看货场的……
“你不怕说你雇工了?”
“不怕,党有政策。”
“你自己干什么?”
“总的经营,筹划,忙得很哩!”
我问他木材经营的前途怎样?会不会又象运输一样干不了几年?他说现在农村富了,处处盖房、置家具,木材市场几年之内只有兴旺。他很有信心。我说你大概干这个比搞运输更顺利,所以乐观。他说也不。因为经济立法、经营规章都不健全,常会有意外损失。去年他被人坑骗十万元,至今没办法追回。他已死心了。我说你可以起诉呀!他说已经问过了。找个法律代理人,从调查事实到正式起诉要交一大笔钱。事成了,我追回来要分给代办的人三成。如果审判结果对方是诈骗,无力偿还,只落个把他法办服刑,自己仍要掏诉讼费用,一个子也追不回来。他说:“我的目的是追回我的钱,并不把人送进监狱,我费这个劲干啥?也有人出主意,说:你叫我去追,追回来一家一半。”他问怎么追法?那人说“大不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胖子拍了下腿说:“俺的娘啊!我最大的原则就是不利于国家的事不做,犯法的事不做。钱可以不要,这个事绝干不得!十万元认命了。党的政策不变,不愁挣不回来!”
他能把十万元的损失不太放在心里,可见底子已不薄,这有点出乎我意料。我问县里的同志,蔡胖子是不是全县最特殊的例子?他们说象这样的户不很多,可也不是个别的,他也不是最富的。
我并不想把眼盯在几个特殊的尖子身上,我请县里的同志给我介绍点一般的,带普遍性的情况。他们说:“要介绍哪个,就得说数字,可你不爱听数字。”我说:“要紧的数字还是得听啊!”于是他们告诉我,尽管棉花前两年作了压缩性的调整,这几年农业收入并没减少,1986年全县粮产量达到了历史最高水平的5.7亿多斤,棉花5000多万斤。全县人均收入已达到570元以上,这其中有1/4是乡镇、村、个人的工企业收入。这几年乡镇以下的工业企业按年递增16%的速度上涨。个体工企业户增加到3800多户。有1.3万多人从事商业活动。种地也不单是粮食棉花了,瓜果、蔬菜的商品种植占了很大比例。
他们介绍的数字很多,商品生产的例证也不少,我既听不全懂也记不住,便找我懂得而且关心的去问。那年回家乡,正值棉花丰收,满村的棉花秆堆得比房都高,除去烧火别无用途。而夏天存下的麦秸还没烧完,结果一个个村子都被这些柴草湮没了。我问他们可想出了什么办法?他们不回答,却叫来部车子叫我上路。车子走了几十分钟到了恩城镇。直接就把我拉到一排厂房前边。只见成捆的棉花秆送进机器里,另一头出来的已是平整光滑的纤维板,就是我在北京常看到做家具使用的那种板子。奇怪的是这厂子旁边还设有个做蜂窝煤的车间。我问他们:“这两种产品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弄在一块?”镇长说:“咦!群众平常烧棉柴做饭,现在他把棉柴卖给厂子当原料,不供应他蜂窝煤咋做饭吃?”原来他们用蜂窝煤换棉花秆,棉花秆3分钱1斤,谁卖够150斤棉花秆,另外白送两角五分钱的蜂窝煤。这一来连运输费都不用花,农民就把原料送到厂门口了。作纤维板有对半拐弯的利润可收,而且供不应求,订货的要排队。我问他们办这厂除去收益还有困难吧?困难是什么?他们说困难就是厂子太小,全县的棉花秆太多。不是所有农户都有机会卖出去,这只有各乡都建这种厂才能解决。
他们拉我去看的第二个厂子更惊人了。这是王打卦乡的一个乡办厂。看起来不比我在北京见的一些中等工厂小,而且设备也决不落后。这是造纸厂,专用本县的麦秸造瓦楞纸,每年可吃掉麦秸1.2万吨,生产的是高强度纸板。因为用?处理法,排出的废水不仅不污染,还是现成的肥料。现在这个乡的工业产值已占农业产值的一半了,这个厂全部投产后,工业产值还要大大增加。乡镇村工企业的发展,吸收了农业上剩余的劳动力,增加了公积金,自然就减少了对农民的摊派。农民仍种那么多地,其收入实际上却增加了。村里人告诉我,我上次文章中写到宋连元叔叔盖了全村唯一的砖瓦住宅,这已成了旧话。现在全村已大部分盖了砖瓦的新房,再找土坯草顶的房子很难了。
为什么平原县商品经济发展得这么快?年轻的县长说是地区领导好。新来的书记是研究生出身,当过钢铁企业经理。新地委班子中大学生占了一多半,有见识,有干劲,也比较团结。整个德州地区的商品生产近年都上得快,平原自然也跟着上。我问平原县前任县委书记、现任德州副专员的马荣珂同志,这些话是否可靠?他说新班子确实很团结很能干,可是光靠这不行。光有好政策、好领导,没有党员们的自觉献身精神,还是什么也办不成。这里的党员有老根据地的传统,他们用参加抗日和解放战争的态度来搞经济。为了证实他的话,他领我去看望几个普通党员。有位年轻的女党员叫李全英,她和她丈夫原是个体屠宰户。她作风好,收入高,被选为平原县个体劳协的主席。当了主席之后,发现许多个体商业户因为资金少,缺信用,批发不来畅销的货物,经营困难,有倒闭危险,就毅然放弃她自己收入高的屠宰业,干联营分销的批发商。这种事利润很低,一箱火柴才挣几角钱,还要自己先垫上钱,托人情走门路批发来,再分销给个体户。经济困难的还要赊销。发给他货,等他卖出去再收钱。她丈夫反对她这种干法,小两口为此还闹了点不愉快。但她百折不挠,居然感动得丈夫也和她一起来干。几年下来,扶持几百户个体商店发展了营业,成了平原最有信用的批发商。我问她:“当初为什么要下这个决心?”她说:“个体户有困难,咱党员不设法为他们解决谁来管呢?要光是搞个人致富,咱和群众还有什么区别?党的政策不是靠咱来贯彻的吗?”我说:“上边也没人指示你这么干吧?”她说:“党的经济政策不就是指示吗?”
从全国来看,德州也好,平原也好,大概都算不上最先进的地方。我的文章也不是要写先进典型,只因为它是我的家乡,我了解它的过去,才知道今天这情形对它来说是多么大的飞跃。平常的地区都这样,全国的情形不就可想而知了?况且那里有这么好的党员、群众和领导班子,谁能说不久之后它不会跃进先进的行列呢!
我赞美它,我歌颂它。我可爱的家乡前程似锦。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多一些微笑吧
王霆钧
人,真会笑
我不知道除了人之外还有哪些动物会笑。同样有头,头上同样有两只耳朵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嘴里有牙,能吃能吼。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可那些脑袋与身子毛色连成一体的动物,它们的面部肌肉大约不能做出笑容来。
据说,和人的血缘关系比较接近的灵长类大猩猩、猿猴之类能笑。可它们会象人那样按照意识和下意识的支配,做出微笑,大笑,狂笑,耻笑,讪笑,怪笑,嘲笑,耍笑,嗤笑,强笑,浪笑,苦笑,干笑,假笑,窃笑,媚笑,奸笑,掩口而笑,纵声大笑……吗?在《同义词词林》里所列有关笑的词汇就有近百个。
人是会笑的动物。人,真会笑。
什么样的笑最美
笑比哭好?未必。看见假笑、媚笑,恶心得如同吃苍蝇,倒不如看见哀哀恸哭,让人心灵纯净。
笑也不都是美的。什么样的笑最美?
笑,各种各样的笑,作家的笔描写过;笑,形形色色的笑,画家的笔摹绘过。
大笑倒是非常舒心,但未免令人感到孟浪;掩口而笑有风度,不失身份,又似乎有些做作。
我想起了《蒙娜·丽莎》。两只细长的眼睛射出柔和专注的光波,薄薄的嘴唇闭合着,嘴角俏皮地一挑,连挺括秀气的鼻子也闪现出内心的愉悦。于是,整个端庄的面庞都发出月华一样妩媚娇好的光。如果她的嘴再张大一点,一点点,眼睛再眯小一点,一点点,她还会让人那么喜爱吗?她的微笑真是恰到好处。
每一个人在她面前都会发出会意的一笑。男人为之心动,女人为之动心。她不论面对什么人,不管对面的人有何种心理和动机,爱慕也好,嫉妒也罢,她都五百年如一日地微笑,而且五百年前和五百年后竟然笑得一丝不差。时间愈是久远,她那种神秘的笑愈具有魅力。
真的蒙娜·丽莎站在我们面前也会这么微笑吗?据说,达·芬奇在画这位皮货商的妻子时,她常是悲哀抑郁的,因为她失去了心爱的女儿。画家为了让她面露笑容,请乐师奏乐、唱歌或说笑话,以创造欢快的气氛帮助她展现笑容。
于是她笑了,尽管微弱却很美。
当代的“蒙娜·丽莎”
我认识几位“蒙娜·丽莎”,是工作在商业战线上的姐妹,更具有东方女性的温柔和娴静。她们同在长春百货大楼当营业员。柜台是画框,货架是画布,站在货架前她们的脸上便浮现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不用任何制造欢快气氛的办法,不论站在什么人面前,她们的嘴角都那样微微的挑着。“同志你买什么?”她们用这样的微笑问你。你若是指指某种货或说想看某种货,她们便这样微笑着拿给你看;你买也好,不买也好,她们又用这样的微笑目送你离去。不用回头你也能感到一股春风送爽。
达·芬奇画《蒙娜·丽莎》时,看见微风吹起涟漪,便引发他去修改这幅画。有趣的是,我所认识的这几位“蒙娜·丽莎”,也有过类似的过程。当时还是普通营业员的邢茂英,把她那迷人的微笑从学校、从家庭带到柜台时,湖面也不平静了:“你买我卖,笑个啥劲儿?虚伪!”微笑是虚伪,板脸是诚实质朴吗?
百货大楼党委具有达·芬奇一样锐利的目光,发现了微笑服务的魅力。一个青年工人的自行车被人偷了一个零件,他气得要偷别人一个顶上。家里人领他来到百货大楼自行车零件柜台。邢茂英微笑着接待了他,并且跑了好几家商店,为他买到了丢失的零件。他感动了,写信给邢茂英:“你改变了我对人生的看法,我要学习你,做一个好人,不干损人利己的事。”微笑对覆冰盖雪的角落不是一缕和煦的春风吗?在邢茂英收到的一千五六百封表扬信、感谢信中,有这样一封:“你微笑着,那么热情地招呼我,我感到奇怪,以为你认识我,或者对我……后来,看你对谁都是这样,我明白了,这是你的美德。我对不起你,请原谅我曾经想入非非——咳!我在商店里见的笑脸太少了。”微笑对阴暗的一隅,岂止是一束明媚的阳光?一个人在柜台前站一站,不想买什么,看见她那迷人的微笑,竟买了一件现在不缺将来也许会缺的零件。微笑对顾客不是最高明的广告吗?
微笑是美的,美是有感召力的。
达·芬奇用了四年时间塑造了一个《蒙娜·丽莎》。长春百货大楼只用了这个日子百分之一的时间便塑造了一群蒙娜·丽莎。现在,我不仅在邢茂英、朱淑英(二位是省特等劳模、全国商业系统劳模)、牛玉霞、王连梅(二位是省劳模)、阎松(市服务标兵)……那儿看见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在男营业员的脸上也能看见这一迷人的微笑。青年营业员马广义脸上常带着冷漠和严肃,难能见他一笑。党支部让他拜牛玉霞为师学习微笑服务,于是,他的脸上也挂上了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不独为女性所专有了。
多一些微笑吧
微笑是最美的。美就美在这微笑表现了许许多多难以言传的感情,任何一种笑都不能与之相比美。对狂笑它含蓄;对耍笑它友好;对媚笑它率直;对奸笑它鄙视;对窃笑它坦荡;对假笑它真诚。微笑是笑之国度里的国王,笑之花海中的牡丹。人是会笑的,但要笑得得体,笑得适度,笑得大方,笑得优美才好。
让我们都笑一笑吧。最好多一些微笑,象蒙娜·丽莎那样的微笑。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春意
薛尔康
京华的春意淡淡的,悄没声息地来了。不似江南一夜春涨,万树怒放,阳光里震颤着一种生命的喧响。这种具备音响效果的春天,扰得你无法在屋子里安坐,非到明山秀水间去遨游一场不可。
没料到在京华度春,我终于也坐不安稳了。眉眼和颈项间被什么东西挠着、撩拨着,生出温柔而又难耐的痒痒。那东西还十分调皮,拂之不去,往来无影,你总也闹不清是什么,只能由它调侃捉弄,仿佛是来自神秘世界惯于恶作剧的精灵。
我不住地拂面孔,桌面上总算落下一点可疑的东西。那是一缕白色的絮状飘浮物,栖息在桌上还袅袅地动。哦,是柳絮。
柳絮受到气息的惊动又悠悠忽忽地升到空中,安闲地飞行。我这才窥视到斗室的空间里已飘游着许多柳絮了。冬天紧闭的窗尚未洞开,门又关着,柳絮是凭着什么神奇的本领进屋子里来的呢?它们无孔不入,是来唤醒我对于春天的麻木的吧!
几朵柳絮,顿时使北国柳暗花明、风和日丽的繁春景象如现眼前。是的,春深似海的时节无疑是到了。我憋不住要听从柳絮的召唤,出去走一走了。
首都的空间竟是属于柳絮的了。团团缕缕的絮朵儿依仗着某种魔力漫天而舞。不是互相追逐嬉戏,就是按着风的韵律独自潇洒地起伏。柳絮稠稠地充斥在空中,蔚成一场阳光下的春雪。几乎在每条大街上你都可以瞥见这种景象。身为江南来的寄寓客事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柳絮稠密如斯的景致来。漫天飞扬的柳絮构成京华独特的春意。
这是一场不着地的春雪。柳絮擦着你的脸颊飞行,那一瞬间令你产生微妙的被点化的感觉:你属于春天了!于是,不待进入春深处,你心中就泛起融融的春意,与大自然化为一体,同大自然一同获得更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我感受到灵魂深处的躁动,胴体内涨起血的春潮。那是新换了一遍的血,我年轻了,觉察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原来是有更高的欲望的。
我不再有对于北国春天的怠慢了。春天是不可怠慢的。我相信即便是最迢遥的角落,也会有独特的春意透露着宇宙对我们这个星球的眷爱。此刻,在稠稠的飞絮中,我谛见了在江南感受到的那种春的喧响。每一朵柳絮都带着哨音,交混成一片闹春的音响,昭示出春的喧阗繁华。大自然的千花万卉没有比这种飞翔的小白花儿更能表达出春之神韵了。
北海、景山公园内游客如云,我设想他们也是听从了柳絮的召唤前来接受春的沐浴的。京华的春天在这里达到了高潮。迎春花、桃花虽显萎意,但夹竹桃、扶桑却开得火热,牡丹和芍药的绽放为春天织出最后的华彩。大风沙沿着长城游荡而来,想扑灭遍地花潮,已无关紧要。人们已经历过春天并且有了对春天的记忆,这是不会逝去的。
我情绪极好。打从景山出来,再次踅进故宫。森严的宫墙,巨大的黄屋顶,往日在精神上产生严重的压迫感,以至曾发过游一回足矣的感喟。今天压迫感不复存在,紫禁城成为十分真实的遥远的古遗存。太和殿内,幽深的脊顶,乌亮的金砖,巨大的圆柱,使它依然保持着王朝的威严。我惊诧地发现,就在绳索围起的皇帝宝座下,也积着一层柳絮,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大殿内幽禁威严的气氛。不着地的春雪在这儿积了厚厚的一层,大失为一种异象。大概柳絮是找到最好的归宿了,躺在乌亮的金砖地上十分适意,于不经意中深寓着一个庄严的主题。既然花絮儿能逾越重重高墙,降临到被历史遗弃的幽室内,它也就不会将任何角落遗弃了吧。整个京华是浸透在春天的气息中了,我想。
及至深夜,柳絮还似白蝴蝶那般地在交驰而过的车灯的光柱里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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