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11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童话的蜜和刺
秦牧
童话正象玫瑰花一样,有它的蜜,也有它的刺。
蜜,是指它所给予人们的美感;刺,是指其中所包含的哲理往往能够给予人们以讽喻、启示和规劝。它的力量有时还足以使人哭笑不得。
我闲来喜欢读点童话。从这类写给小孩子看的读物中,往往可以学习到一点成人读物中时常忽略了的东西。童话,以儿童喜见乐闻的形式,告诉他们一些最基本的道理。当人们已经长成,而对这些道理还没有充分掌握,或者虽也理解,但是并没有真正用来指导生活实践的时候,重温这些童话,它们就很象是一篇篇讽刺寓言了。《皇帝的新衣》那样的童话,对于糊里糊涂跟着起哄的人们,不就是很好的讽刺吗!《丑小鸭》那样的童话,对于以貌取人,忽视新生力量的成长的人们,不正是有力的针砭吗!《父子抬驴》的故事,讽刺了耳朵很软,毫无主见的人们;《狼来了》的童话,则挖苦了靠谎言为生的家伙。这些,今天我们读来,倒很象是风格别致的杂文了。读童话,不但使我联想了生活中的种种事象,发出会心的微笑,有时,也还对自己起了一点警策的作用,有所惕励呢!
最近,我常常想起一个童话,那讲的是十个老人喝酒的故事:话说有十个老人,相逢时约定日子,每人带一樽酒,来参加一个酒会。届时把酒拌和起来,大家的酒匀着喝。当那日子到来的时候,老人们就纷纷备酒了。有位老人想:其他的人都带酒,我带一瓶水去,有谁知道呢?兑将起来,九成的酒和一成的水,味道不是仍然很好么,于是,他就偷工减料只带清水了。不料,其他九个人也都是同样的想法,人人带的竟都是清水。到时拌和起来,每个人舀一杯来喝,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不过都是水罢了。但又不得不个个装模做样,作饮酒状,结果个个都只好喝一肚子水回家了。
这样的童话是专写给儿童看的吗?我看不然,也许对成人更有需要。这样的童话是只适宜于讲给剥削阶级支配的社会的成员看的吗?我看不尽然,对于正在建设无剥削社会的人们来说,也许它的实际意义更大。
如果说,“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故事,讽刺了“只顾自己,从不为他人着想”的人们,那么这样的童话,则是作了更辛辣的讽刺了。大家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大家搬起石头打彼此的脚。
我们的社会是经过多年的教育,自然大量存在着公而忘私,积极利群、处处为人设想,集体主义精神洋溢的人,不然,好人好事就不会这么繁花似锦了。但是在好些角落里,“十老人”式的那类人物,难道不是也很不少吗,这真象是“秃子头上的虱子”那句话所讽喻的,明摆着的哪!
每当我听到某些企业事业单位,由于没有订立良好的规章制度,由于“大锅饭”的弊端,大家松松垮垮,糊糊混混过日子,或者竞相揩点油水,白蚁蛀堤似的,把企业事业搞垮的时候,我就禁不住想起“十老人”的童话了。
每当我看到一些众人聚居的地方,公共楼梯污秽不堪,却从没有一家肯去动手清扫的时候,我也禁不住想起这个童话。
而且,不止如此,这种“不管别人在想些什么,自己也从不为别人认真着想”的心理,运用起来,还可以产生许多大大小小的笑剧呢!
有一个时期流行以搪瓷口盅作奖品,有些劳模的家里,就堆积了几十个口盅;最近一个时期流行以大皮包作为“会议纪念”和节日礼品,我看到有些人物的家里,就搁着十个八个大皮包。
难道某些人的想象力和思考力,就这样贫乏了吗?不,他们脑子里的150亿个脑细胞也和科学家、发明家一样的健全发达,只是马虎从事,以至投闲置散,因而就闹出这样一连串笑剧了。
不管是悲剧也好笑剧也好,这类事情的涌现,倒是说明了在我们的社会里,格外需要提倡“为别人着想”的精神,这也许可以说是集体主义精神的胚胎吧!
不必在什么高深的书籍里去寻求,童话里面就时常闪耀着这种精神。虽然这类童话,它们的作者大抵还不算是共产主义者。
1987年10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神秘的君山岛
李自由
我在洞庭湖畔工作了30年,君山就在我的眼皮底下。15公里水路,半天可以打个来回。若是晴天,站在岳阳楼上瞭望,君山象“白银盘里一青螺”,历历在目。每天,一大一小两只华丽而快速的旅游船穿梭般地来往,挤满了游客。枯水季节,洞庭湖水位下降,旅游船不能靠岸,君山便成为半岛。于是,越过芦苇荡的水泥马路袒露出来,无数载满中外游客的各色车辆,似一群群彩蝶,扑向那个面积约一平方公里的令人神往的地方。72峰之间,古木参天的林荫道上,欢歌笑语,人声嚷嚷,在这里,每天都是节日,每天都是盛会。
君山的确是一个极美丽的小岛。那种美,不是外表的雍容华贵,不具人工雕琢之痕。那是一种奇特的令人琢磨不透的神秘美。就以她的地理位置而论,长江亿万年不息的奔流,孕育了这块辽阔丰腴的土地。在烟波浩淼的洞庭湖中骤然拱出这座独具风姿的石山岛,的确令人感到来历不明。当代也没有哪一位地质学家对君山的形成加以论证。宋代诗人程贺的“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原是昆仑山上石,海风吹落洞庭湖”的诗句,将君山的形成弄得神秘异常。秋冬之交,水落石出,陡峭的绝壁上,石棱纵横,?崖欲坠,赫然显目。据说曾有人拿昆仑山上的石块与之比较过,其崖石质地、色彩均毫无二致。似乎要为程贺诗中关于君山的来历提供铁一般的依据。又如山上的“柳毅井”,传说是柳毅传书进入龙宫的入口处。据有关记载云:“君山上有道通吴之苞山,今太湖亦有洞庭山,亦潜通君山,故得名耳。山后响沙,顿足听之有声,郦善长言,君山有石穴潜通吴之苞山”江苏的太湖与湖南的洞庭,相隔数千里之遥,居然被柳毅井连通,似乎荒唐至极。但据当地年迈的“老君山”讲,原先柳毅井其深无比,有人作过试验,用半斤丝线,一端系上铜钱吊下井去,丝线放完了,还未探到井底。更有甚者,柳毅井水面平常与洞庭湖水面一般高。但刮东南风时,井水高出尺余,刮西北风时,却又低下尺余。许多人又相信太湖与洞庭湖相通确是真事。
君山山上还有一个不起眼的酒香亭,是因汉朝大臣栾巴求仙酒而得名。据宋代范致明撰写的《岳阳风土记》载:“君山上有美酒数斗,得饮之即不死为神仙。汉武帝闻之,斋居7日,遣栾巴将童男女数十人来求之,果得酒进御。未饮,东方朔在旁窃饮之,帝大怒,将杀之。朔曰,使酒有验,杀臣不死,无验,安用酒为。帝笑而释之。寺僧云春时往往闻酒香,寻之,莫知其处”。如今酒香亭已修葺一新。正是这些似梦非梦非真非假的传说,征服了众多游客的好奇心!君山象月下的少女,雾中的鲜花,蒙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约明约暗的神秘色彩,这大概是她的魅力所在吧。
君山的古迹多。据《巴陵县志》记载,原有36亭,48庙,5井,4台。现在修复的二妃墓,湘妃祠、柳毅井、朗呤亭、龙涎井,以及杨么在此扎寨抗金、用以报警的飞来钟等,每一处古迹,都有一段引人入胜的神话故事。人们游览君山,得到的不仅仅是君山奇景中外表美的满足。在一串串优美的神话传说中,你能看到一个古老民族历史风云的变幻,追溯遥远的已经逝去的岁月而感慨万千。历史名人的命运,爱情的悲欢,封建帝王的暴戾,人民的善良……你会因东方朔盗吃仙酒而捧腹,因秦始皇坑儒在石壁上留下的封山印而切齿,因柳毅传书的动人故事而嗟叹,因杨么起义失败而哀愤,因娥皇女英千里寻夫死于君山而哀伤。君山使人静默、沉思、悲叹、忧郁、快乐……得到大自然美的熏陶和启迪。
如果仅仅依赖于历史的神话传说来维系君山的尊严与地位,那是浅薄的,或许还有些哗众取宠的味道。值得称道的是君山的特产又步名胜古迹之后,依然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君山金龟为世间罕见之物。中国的淡水湖泊何止于洞庭?八百里茫茫洞庭中又何止君山一个小岛,唯独金龟要聚集于此?金龟大若茶盘,小若杯碟,甲壳坚硬高耸,龟板柔软扁平,背脊纹络清晰、别致,黄黑相间,如宝石镶金,美不胜收。爬行起来,步履蹒跚,蹀躞打拱,笨拙中露出天真,惹人喜爱。一位在君山公园搞竹刻艺术的朋友告诉我,捕捉金龟极不容易,有一定的季节,一定的地点,一定的信号,十分神秘。金龟不仅可供玩味观赏,倘将它放入箱柜之中,十年八载不吃不喝,不排泄,却仍能存活。它能防止虫蠹蛀蚀衣料、书籍、字画,使得许多收藏家们梦寐以求。金龟又是制作君山仙酒的重要药物。用柳毅井的水掺上金龟、眼镜蛇和其它药物配方酿出来的白酒,其味绵甜纯正,浓香可口,因有“长生不老”的金龟浸泡其中,又有眼镜蛇怯风去湿之功能,再添其它药物辅助,强身健骨,确有延年益寿之奇效,故曰君山仙酒。海内外人士,无不为之梦寐以求。
君山岛上的银针茶较之金龟和仙酒,似乎名气更大,奇特之处更高一筹。作为历代皇家享用的贡茶,荣获莱比锡博览会银质奖是当之无愧的。物以稀为贵,珍贵的东西必然稀少,否则也就不成其为珍贵。君山银针茶每年产量只有几百斤,娇贵得可以。一平方公里的君山岛上,绿茶遍地,七十二山峰,峰峰茶树叠翠,坡坡绿叶生辉,但能制作成银针茶的仅仅只有一小块土地上长出的数十株茶树,树高数米,叶片厚宽肥实,呈墨绿色,在茶的汪洋中,似乎是鹤立鸡群。倘移栽别处,则蜕化变质,不能制成银针茶,可谓一奇。又银针茶的制作,系祖传工艺,老技师绝技单传,神秘无比,可谓二奇。茶叶制成,呈乳白色,茸毛清晰可见,沉甸甸的压手,装入杯中,开水冲泡,茶叶三上三下,最后沉入杯底,初时如刀枪林立,少顷便成辐射状铺开,如菊花散瓣,堪称三奇。一位老诗人写诗赞道:“三上又三下,巧手弄新芽,洞庭风物美,最是君山茶”。
君山的奇景、奇物、奇迹,常常弄得我心神不安。我曾翻阅过不少资料,作过不少考证,想寻根究底,揭开它那一层蒙在脸上的神秘的面纱。但到底是外行,毫无所获。过后一想,便觉得,凡是在人们心头愈是神秘的事物,愈是能产生向往和追求。我要让那神秘和美好,永远珍藏在我的心底,不去识破她,不去看透她,我的精神生活将会更丰富,更充实。我对祖国的山河将爱得更执著。
君山在我的心中永远是美好的、神秘的。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停靠(短篇小说)
顾工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很平整的海蓝色的西装,站在小火轮船的船头上。春天的暖风把他掖在大翻领里的鲜红领带,吹得飘飞起来,惹得江面上的几只水鸟,也围绕着他兴致勃勃地旋绕。久困在城市的小阁楼、小鸽笼里的范澄,一下回到这广阔天地(“广阔天地”这词,在十几年前是多么风行一时呵!)顿时觉得整个肺腑清新不少。他尽力运用吐纳的气功,想排除掉所有郁结的闷气。
不过,有一种闷气是无法排除的,象流荡在天际的阴云,越来越浓重。母亲领他去相亲,他可实在不想去相这门亲事。都是什么年头了,个人的婚姻大事还要让当妈妈的揪着耳朵跑来跑去。当然,当爹当妈也老说:“你去找呀!你有本事自己去找一个来;找一个头是头,脚是脚的,你娘老子决不会反对!”可是,可是他上哪儿找去?他们那个建筑工程队,都是从和尚庙里修行出来的;他又不愿意(也是不敢)到街上去跟踪、盯梢,然后搭讪说:“怎么样?咱俩交个朋友?!”
从下放的农村回到城里,一拖就是10年。
三十而立,可自己还在这船头上“立”着哪!
母亲正坐在舱里打瞌睡。她对这江南河网地带的大好风光,全无观赏的兴致。什么水鸟呵,倒影呵,浪花呵,黄金般铺向天际的菜花呵……都觉着不如她梦中的景色秀丽。她现在最喜的梦中人,就是那个正去相亲、还没过门的儿媳妇。儿子和那女孩虽说从没有照过面,但总算是一门干亲、干兄妹。儿子是喝那女孩的妈妈的奶长大的。自己年轻的时候有病,缺奶,就把儿子寄托到乡下。那是一门远亲,现在很快就要成为一门近亲了……
范澄站在船头上,不知道船舱里的妈妈,是进入一种什么样的梦境。他一想到他未来的岳母大人,就是小时候喂过他的奶妈,心里就觉着别扭。那即将见面、即将成亲的女孩,和他都是吸吮那同一个乳房的乳汁长大的。这,这可真是难受。为什么难受?这当中有一种什么心理结?他也道不明,说不清。他和那女孩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有这样的乳源关系。可是他不希望在这样的关系上再缔结新的关系。长辈们口中常说的“亲上加亲”,他一听就反感,满脸通红。
他从小就喜欢自己到玩具店去挑选个洋娃娃或布娃娃;他喜欢自己去寻觅,自己去发现。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是回过老家的。坐在乌篷船里,坐在爸爸的膝上、妈妈的怀里,听那摇橹“吱呀吱呀”地响,睡了醒,醒了睡……到了,跳上码头的石阶,走上拱背拱得很弯的石桥,顺着石板路走近一所小木屋。从小木屋里走出个满眼带眵目糊的矮胖妇人。父母叫他管她叫干妈,他用干涩的嗓子叫了。干妈笑着解开她胸前的纽扣,问他:“还想不想再吃两口?”那时,他已经五、六岁了,他看着那胖胖大大的乳房,羞得躲到爹妈身后,觉得这是对他莫大的凌辱……
干妈长那样儿,她的女儿一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范澄越想心里越别扭,他希望这小火轮能调转头去。
轮船在一个小集镇的码头上停靠。船上不做饭,不卖报,乘客可以上岸,坐到小摊贩摆的矮凳上,随意点些买些吃食。
范澄走进船舱摇醒妈妈:“您不吃点儿?”
母亲用枯瘦的手指顶住太阳穴:“不,我晕船。你想买什么,你一人上去买,可别工夫太大了,误了船!”
范澄顺着从船上放下去的狭长踏板,走进嘈杂的镇子。
这镇子他太熟悉了,14年前这一带就是他的“广阔天地”。他们那一届没进高中的同学,全被“欢送”、“欢迎”到这里来了。使他感到委屈万分的是:他的知青班班长竟然是个女孩,比他还要小一岁。她的眼睛大得象是两个鸽子蛋。嘴哪?闭紧的时候比眼睛还要小一些;咧开的时候,颊上活泛着两个笑涡。她总是喜气洋洋,仿佛总隐忍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不肯告诉你。以后,他听到她的呼唤,心灵的钟摆就微微颤动。……
往事,往事如烟云!
烟云,一团薄雾似的烟云又飘拂到他的面前。
有许多卖油炸麻团、生煎包子、糯米糕的,范澄都不想吃,也不想看。他穿着一套新郎倌似的新西服,在粗布旧衫的人群中走动,显得很扎眼。他快步走出镇口,走向田野。他想趁此机会,去看看阔别了10多年的小河、水渠、人造湖泊。他在那里挥过铲子,滴过汗,挖过蚌壳,捉过螃蟹。他曾被一对强硬的螯钳住了脚趾,痛得“嗷嗷”嚎叫。他的这位班长奚兰玉连笑带蹦地跑来,帮他使劲把螯掰开;但她的手指竟也让螯钳住,他又慌得帮她掰螯……
往事,疼痛而又甜美。
他走在春水荡漾的湖泊边发傻发呆。湖面上早已消失少年时代的倒影……那时,有他也有她。他不服从她的管束,但震慑于她的笑声。回城时,是她帮他捆扎行李。
“还回来吗?”
“谁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皮娃娃似的奚兰玉没有一点离别的伤感。她在说到“你知”时,用圆圆的手指点了点范澄的鼻尖;在说到“我知”时,又用弯弯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小塌鼻。真好玩,好玩中似乎还含藏着一个更好玩的谜语……
往事,竟又飘拂到面前。
范澄走到河道和河道在一起交错的浅滩旁。那里有几个姑娘把裤腿挽到腿根,用竹箔围拦住湍急的水。白花花的银鳞鱼在她们身前身后窜跃起来,“扑扑喇喇”地溅起一片片水花。有条鱼象是跳越高栏的运动健将,从箔围中跳出,跳到范澄呆立的堤埂上。
一位健美的姑娘象条美人鱼,拔出泥腿,也从水中跃出,扑向那条在青草和野花中惊跳的鳊鱼。范澄一低头,她一抬脸,目光双双相对。这无声无形的光波,竟好象响起“滋滋”的电火花;接着,是同时失声的欢叫;接着,那条捕捉到的鱼又从她的手中失落……
重逢,呵,多少艺术作品中描绘过的重逢!
他和她的重逢,又和一切艺术作品中描绘的大不一样,没有惊险,没有炽烈,没有缠绵;但在这浓浓的春光中这也是一杯浓浓的醇酒!
皮鞋和赤脚;赤脚和皮鞋……
干脚印和湿脚印;湿脚印和干脚印……
男低音和女高音;女高音和男低音……
“你怎么会路过这儿?”
“相亲。”
“和谁相亲?”
“和春天。”
他对她说了实话;又把实话引向虚幻。
“你一直留在这儿?”
“一直。”
“还没结婚吗?”
“早结婚了。”
“和谁?”
“和水龙王,和哪吒三太子!”
哦,调皮,还是那样调皮!原来她也会虚虚实实,把话从现实世界引向童话世界。
随后,她说了许许多多一直没有回城的原因。城里没人,有个姐姐早出了嫁。她去看过姐姐,姐姐要把她介绍给一个往深圳跑买卖的,她不乐意。在这河网地带呼吸惯了,到别处,都觉着有股煤烟和脂粉气,不如这里清新、湿润,含有花香和甜甘蔗味。她回这里,专心养鱼。她借了几本遗传学著作。她从豌豆的杂交研究到鱼类的变种,研究到遗传的传递力、遗传的可塑性。她把多种“鱼花”放养在一起,观察着鱼的各种“怪胎”……
呵,范澄觉着和他并肩同行的这位赤脚姑娘,简直是位生物学家。她说的这一切,他都搭不上话。他也想向她叙说许多——向分别14年的班长汇报自己——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自己每天从建筑队下班,洗掉身上的泥浆,然后就按响录音机、按亮电视;临睡前,脑袋搁在软软的枕头上,捧起一本封面上印有美人头的通俗小说……
在她面前,突然觉得自己原来什么都不“通”,只是很“俗”;连这套刚熨烫的海蓝色西装和擦亮后又沾满尘土的皮鞋,都变得俗气起来。他不想管她叫“小奚”,叫“兰玉”,倒很想再叫她一声“班长”。她比10多年前更象他的班长了。
她能不能成为他未来的一个家庭的班长呢?
还去相什么亲?他感到“相亲”这件事,在这刹那间也变得更加俗气起来……
小火轮开船的时间就要到了。妈妈在船舱里一定急得转圈,在跑上跑下,在诅咒这不乖顺的儿子……他紧紧握了握他的当年小班长的手——这握手,似比当年分手时的握手,有更大的磁力、感染力——他惶惑不安地说:“我和你的相遇,使我改变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一个有关我一生的主意。”
“也有关我的一生吗?”
“当然,也许。”
“谈出来!”
“下次吧!下次。”
“还要再等10年?”
“不不,决不会超过10天!”
她送他到了镇子,到了码头。她和他在狭长的登船踏板前分手。他的妈妈真是等急了,站在人挤人的船头上踮脚眺望。呵!儿子回来了,回船了,可是他在向谁挥手?
范澄进到船舱,快活地幸福地抱着母亲瘦弱的肩膀说:“妈妈,别再去相亲了,我已经相过了,真的相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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