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文学作品专页

没上银幕的故事〔报告文学〕
——记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导演吴天明
刘宾雁
老实说,我上西安来,根本不是采访他的,连他的大名我都不知道。可是他往那儿一站,把讲稿轻轻往旁边一推,几句话就把我吸引住了。
我坐在讲台的后部。台下座无虚席,全是西影厂的职工,自然少不了它的各级领导,包括经营西影厂几十年的建厂元老。
而他,上任四个月的新厂长吴天明,一开口就数落起西影厂的毛病来,说得一无是处:
“……建厂三十多年了。论人数,四千多员将士。论设备,摄影棚是全国最大的。可是成绩呢?贡献呢?去年西影厂的拷贝发行量在全国倒数第一。全国上座率最高的十部影片里,西影厂一部也没有,而上座率最差的七部,西影厂倒占了三部!脸红不脸红?脸红。拎着片盒子走到街上,有字的那面朝里,怕人家知道自己是西影厂的。可是吃起大锅饭来,谁也不能少舀一勺子。”
这些话,不是让前几任的领导脸上无光,使听众们无地自容吗?素以谦虚谨慎为重的中国人,有谁能发表这样的就职演说?这人也未免太狂了吧?可是台下却鸦雀无声。不但没人嘘他,还全神贯注,洗耳恭听呢。还不断报以热烈掌声呢。怪不怪?
吴天明心里明白:全厂人心思变。他们不怕新厂长刺痛他们,就怕他一当官就变成乌纱帽的配件,只求保官,四平八稳。
吴天明何许人也?论学历,不过是电影学院导演进修班毕业,还不够大专。一无关系,二无后台,几千人大厂厂长这么个重要角色,怎么选中了他呢?
也算是一个奇遇:上下两方人员,各自从不同角度看中了吴天明。在老一辈眼里,这后生受过大苦:父亲当年地下打游击,他从小跟母亲长年流浪,讨过饭,几次死里逃生。“文革”那时候的表现,更没说的。游斗西影老厂长田玮的时候,卡车要开动了,他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别!别开!还有我呢!”爬上车去自愿陪斗,还自己找了块牌子挂到脖子上。铁杆保皇,这样的也少见吧?对党忠诚,没问题!
西影厂里的一般干部和工人呢,喜欢的是他一身平民气息,待人热诚仗义,是少有的一条热血汉子!那年一个女演员精神病发作跳井了,几丈深的井,就是吴天明跳下去,把人救上来的。更难得的是他敢讲真话。别看他地位卑微,他敢当面批评那些不称职的领导干部。1978年底,他被选为省党代会的代表,他敢在全省的党代表面前毫不留情地揭露和批评西影厂的种种弊端,替全厂人说了话。象这样信得过的人,能有几个?1983年秋天干部中那次民意测验,一百零三票中吴天明独得九十六票!
他说话气粗胆大,皆因他感觉到身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后盾——大多数人都不安于现状;投他的选票上都写着一个无形的大字:改!
先是说让他当艺术副厂长。他说:“那是聋子的耳朵,我不干!”不怕人说他争权要官。他办事讲究彻底,要干就得大干一场,使西影翻个身。不当一把手,做个小媳妇,没意思。可是后来真让他干了一把手,他一想那个烂摊子,还真有点发毛。11月1日那天上午,他开调查会,越听头越大。下午拍《没有航标的河流》下集,走了神,心不在焉了。后来人说那部片子上、下集象是两个人拍的。
他倒不是怕困难,不是怕丢官。他担心会失败。个人丢脸是小事,怕的是那一来就葬送了西影厂的希望。
掀开新的一页
刚上任,1984年春节,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厂里一个人回家探亲,他那个单元的下水道堵塞了。上边五层楼的粪便和污水都从他家的厕所里冒了出来。又从门缝漫到楼外。污水在楼前楼后流出几十米,结成厚厚的一层冰。室内呢,淤积了两三寸的污物,连门都推不开了。吴天明得知,马上赶到现场。
那幅不堪一睹的图景,好似一个象征,把吴天明多年来的观察集中到一点:中国人的精神怎么被破坏到这种地步——几百人就治不了这一潭粪水!人人一天多少次看着,忍着;怕弄脏鞋,在粪潭中垫上一块块砖头当桥使,却硬是不能汇集为一个力量去打通水道让污水流走。人人都在依赖,都在等待,而那被依赖和等待的对象——西影厂庞大的行政机构,又是不可信赖的!
他立即通知全厂中层以上干部到现场集合。他指着被人类最难以忍受的污物浸泡已久的房间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种事竟能发生在中国的一个文化单位里!五六天了,人人踩着砖头,想着自己,却不顾一个同志的家被弄成这个样子!不怕西影丢人,不怕中国人现眼!无非是个下水道堵了,还需要什么高精尖技术吗?再说,共产党员哪儿去了?难道西影厂的党员都死光了?”
吴天明当场宣布:扣除行政处长三个月奖金,扣除水暖科长两个月奖金,扣除节日期间带班的六个厂长(他本人在内)每人一个月奖金。成立调查组,查清事情的前因后果,杜绝这一类问题。
是一种什么力量,把几千人弄得无精打彩、心不在焉,对很多事无动于衷呢?好象有几根筋被抽掉了,好象人身上一个什么重要器官被阄割掉了。为私人的事,可以大动肝火甚至拳脚相加;遇到涉及众人得失和社会利害的事,就没有血气了,都蔫巴了。很少见人秉公仗义,直抒己见,挺身而出。究其根源,大锅饭制度和缺乏民主,是根本。但是恶人受不到惩治、好人得不到保护的颠倒不治一治,正气也难伸张。卫生所成了全厂谣言中心。有两员女将在那里横行霸道,闹得乌烟瘴气,所长镇不住,还差点儿被颠覆:一封信告到省委,指控他有二十一条罪状——有人命,包庇一个医生,还贪污受贿,等等。吴天明让工厂纪检委查了一个半月,明白了:纯属诬告好人。
这类事,历来是不诉诸法律的。那两员女将若不是有所仗恃,也不敢胡来。正在整党呢,还敢害人!许许多多职工这些年在卫生所里受的窝囊气(不敢得罪大夫、护士,怕不给开药呀)这时候都集中到吴天明身上发作了。他说话粗一些,也没人计较——人人心里都有一股气呀。吴天明说:“西影厂有三种人:猪,狗,牛。大部分人是老老小小的黄牛,卖力拉车的,一小部分人养得肥头大耳,光吃饭不干活。还有个别人,也就是百分之一、二吧,自己不干,还要咬人。西影厂必须搞一场打狗活动,治治这些家伙!”
说治就治。吴天明把那两位女士的问题提到厂务会上讨论,决定先让为首的停职反省,在行政系统做检讨,扣发一年奖金,以观后效,再做处理。
那为首的马上跑到吴天明家撒泼,“吴厂长,我冤枉呀!”吴天明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是什么人,谁不知道?西影头号的马屁精和是非精!”“哪里,吴厂长上台一年了,我拍过你马屁吗?”“那是因为我不吃舐!告诉你,你只能好好检讨。不然走着瞧!我知道你和谁好,你要是找他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那女人软下来了,果然没敢去找一向支持她的那位干部,那人也没敢出来保她。检讨四回才过关,从此老实了。和她同伙的那个女人,硬是不肯检查认输。直到扣发了春节副食补助,又决定再不检讨,每月扣发20%工资,这才服输。继之,又换了所长,进行一番整顿。不久,卫生所就成了全厂的模范单位,昼夜看病,急诊随叫随到,还不要加班费。
是制度把一些人养懒、惯坏,又把另一些人给压下去、卡起来的。要振兴西影,制度非改不可。但当务之急,还是换人。吴天明的做法也与众不同。1984年7月,宣布所有中层干部全部免职,同时任命一批各部门的临时负责人,其中一少部分是留用的。然后,分期分批正式任命,不行的拿下来。免职后又不到退休年龄的,放到“咨询室”。到第二年,又刷新一次。
人的考察、更新和精简的过程,在西影厂始终未停。1985年,又把文化太低、不能胜任或调皮不好好干的干部从各部门精简下来九十四人,从十月起脱产半年轮训。半年后考试及格的,推荐担任新职。不行的再轮训一期。计划到1986年年底四十五岁以下的全体职工都轮训一遍。达不到高中毕业水平的,20%的人提工资时不予考虑。还办了外语业余学习班,上百人报考,从十七八岁到六十几岁的人都有。
按吴天明的本意,他想淘汰的不下一二百人。可是不行啊,虽说他是实行“厂长负责制”的厂长,可是他仍然没有人权。人人都是“大爷”,放到哪儿也得养着。
养着供着还不满意呢。厂里制订和实行的各种责任制度,有一大本了,每一条都使一些人感到不如过去自在。从1984年7月起,告状的骤然增多,两年来经久不息。
他的优势
当年吴天明不去作演员,而选定了导演这门职业,就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表演上没有什么前途。身材不高,相貌平平,外表毫无出众之处。可是他也绝不低估自己的优势,常说:“别看我长得黑不溜秋的,还真有魅力!”
咱们国家多少年来“公事公办”惯了,不讲究个人的特点和魅力。其实那东西有时候比显赫的身份和公章更起作用。那年,几家电影厂都争夺小说《航标》的拍摄权,还派出了第一流的导演。后来怎么会落到仅有一部失败之作的吴天明名下呢?他找小说作者叶蔚林的时候,叶蔚林错把他当成宾馆的服务员了,可见他有多殷勤。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坦诚的胸怀,热辣辣的激情,就把叶蔚林征服了一半;而他对作品的深刻理解和把它搬上银幕的极度自信,更使叶蔚林佩服不已。叶蔚林当场拍板,把刚刚写好的《航标》电影剧本手稿交给了吴天明。
刚刚上任,他就要求全厂职工监督他:“谁要是发觉我摆臭架子,做官当老爷,给人穿‘小鞋’,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都可以扇我耳雷子!”
人们有事就想找他谈,大至创作、生产,小到幼儿入托、子女就业、家属调动、住房分配,就连两口子吵架,都来找他。早晨还没睁眼,门铃就响了。中午空肚子迈进家门,屋里已经坐满了人。晚上,十二点以前他家就别想清静。大家给他编了个顺口溜:“起床有人催,走路有人随,吃饭有人陪,上班有人围。”他自己也觉得好笑——“除了中国,哪个国家有这么忙的厂长?我现在忙得连自杀的机会都找不着。想去跳井吧,跳到半截腰都会有人拦住我!”
妻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有条件的人休闲,干事的人没有条件。还是那十几米住房,还是那七十几元钱工资。从前,丈夫还可以帮着买个菜、做点家务什么的。现在呢,人等于卖给西影了,老婆还得陪上。人家穆淑兰是电影学院表演系的毕业生,学历和工资比这位厂长还高一截呢。当演员,总共有几年艺术寿命?现在除了干全部家务,还得侍候客人!那穆淑兰偏巧又不是干家务的能手,还不如他呢,几件衣服一洗就是两个小时。妻子预感到丈夫的身体会被这四千人的重担压垮,也怕他善良的天性斗不过这复杂的环境。
这不,一位老工人进来了,满面愁苦,要求厂长把他的家属调进西影。说着说着,竟给吴天明跪下了。穆淑兰知道丈夫心热耳软,见不得人伤心落泪。果然,他也慌忙跪倒在地,说:“你跪我也跪,咱俩就这么跪着说,谁也不欠谁的情!”接着,他就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穆淑兰心想:“糟了,这口子一开,都来找你可怎么办?”果然,从此厂里许多有类似困难的人就天天围着吴天明转,他又无力满足大家的要求。
对于人心的诡谲,权力的诱惑力,吴天明也估计不足。洗印分场出了一个难题:选拔谁来当主任?一个姓H的,当过班长,人老实,业务熟。可是缺乏魄力,欠开拓精神。年轻人不喜欢他。另有一个姓W的工人,有名的刺儿头,吴天明上台后他几次来找,自荐当分场主任:“我干,半年整顿不好,我去坐牢!”很有魄力的样子,很象文艺作品里那种改革家的形象。搞民意测验,二人得票是一比一。吴天明举棋难定了。
他本来是电影导演,现在他要在生活中排一场戏了。选定一天,他把H和W找来,让他们互谈对方的优点。先叫H说。他很客观,肯定了W的长处:敢想敢干,见义勇为,也指出他的缺点。再叫W说,他却不说H的一条优点,把H去年担任分场副主任以来的工作全盘否定。吴天明脸上含笑,心里有点数了。又让二人谈谈一旦当上分场领导,将怎样治理?W说得很抽象,H却一条条讲述他准备推行的制度,三十五毫米和十六毫米的片子洗印分别达到的指标。二人退场以后,几位厂长相互会心地一笑。
一宣布分场主任的任命,姓W的就动员他的哥儿们闹了十几天。把他调到行政处,不知怎么叫他管起房子来了。分房的时候,该分的人他不给分,不该分的倒分了。他自己先占了一套四十多平方米的住房。还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人批评他,他口出不逊:“去你妈的!老子今天掌了权,老子就说了算。吴天明说话顶个屁!”
吴天明把姓W的叫来,“我算看透你了,你极端自私!你伤害了西影职工对工厂的感情。房子你得马上给我退出来!你的工作今天也撤了。不得罪你一个人,我就要得罪四千人!”
“我真得烧一柱高香,没让这小子当上洗印分场主任!”吴天明校正了自己看人的标准,“看来光看气魄还不行。他倒是敢干,也象有点开拓精神,可是问题在于他究竟往哪儿开拓!”
光靠规章制度把职工管起来,靠奖金把干劲刺激上去,还不行。有人批评吴天明,说他只抓改革和生产,忽视了政治思想工作。
可是究竟什么是政治思想工作呢?还是几十年来的老一套——做大报告?个别谈话讲大道理?那也需要。可是倘若没有民主,只能你说他听,他的心里话没处讲,大字报小字报又都不许贴了;倘若职工不能作为平等的一员参加到改革和建设的潮流里来,那大报告和个别谈话效果就很有限。那种政治思想工作,甚至可能使真人变成假人,当面服服贴贴,转过身去就骂娘。
吴天明是个真人。他要求党与群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真诚的。
去年7月,西影厂召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政治思想工作座谈会。这是一次由厂长发动、厂长不断加油的专门批评厂长的会。一批就批了四天。一上来,吴天明就单刀直入:“这次会,咱们别唱高调子,别来空套子。主要是针对本厂实际提问题。先对我来!”没人发言。吴天明又站起来煽动一阵。好,来了!编剧张子良一阵连珠炮,恰如暴风骤雨:“吴天明,这一年多你尽干什么了?你尽唱高调,放空炮,说过头话,工厂管理一片混乱,摄制组乱七八糟!就因为你吴天明又想当厂长,又想拍片子。你要是想当厂长,就当你的厂长,别拍戏;要拍戏,就别当你那厂长!”足足讲了一个小时。
“有种!张子良有种!”吴天明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我上台一年多,还没听到这样的好话!好!有种的都把话摆到桌面上来!”
金音导演又开了一通炮。“好!谁接着来?保证不抓辫子,不穿‘小鞋’。对的全部接受,不对的决不记仇!”
有些话说得冲,说得过火,他肺管子也觉着呛得慌。可是人家出于一片好心,再说,这是瞧得起、信得着你吴天明,不然你拿钱买还买不来呢。大家若是把话都憋在肚子里,西影厂就根本别想兴旺!
可是他吴天明也得以诚相见。接受不了的就是接受不了。他说:“不叫我上戏,我不能接受,我不干!我非拍不可,一年还得拍两部!(说到这儿,大家都笑了)我不能脱离业务呀。不拍戏,过两年我这个厂长就要胡说八道了。张子良,你不是也天天想写剧本吗!”大伙儿又乐了。
〔明日续完〕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