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2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致中国长征英雄们
〔意〕B·瓜格里尼
朱子奇译自古以来,世上有多少豪杰英雄,被历代诗人、歌手们不尽地赞颂。我这个阿尔卑斯山下矿工的儿子,今天偏偏要选择远在东方的弟兄,——从我青年时代就景仰的起义军,作为我编歌传唱的故事中的主人翁。当我又在那不勒斯街头流浪时,当我含着热泪向马德里告别时,当我孤独往返于凄惨的故土时,后来,在米兰狱中绝食斗争的日子里……啊,你们知道,我眼前,我心中,就总是亮起那盏高悬的红灯,中国红灯!黑夜沉沉,朦胧的黎明前时分,遥望辽阔而古老的亚细亚莽原上,一条苏醒的金光四射的巨龙在跃动、跃动,这就是那条威力与希望化身的神龙!他们是些善良的,志气高、理想远大的人,交不起租税走投无路的农家子弟,逃自死亡线上的学徒、铁路工、烧瓷工,飞出牢笼的鸟儿——丫环、童养媳,有教养的将军,带枪的学者、诗人……就这样汇成一支浩荡的中国铁流,就这样一双草鞋一根土枪,踏上梦想的征程!向前走去!向北方走去!走世间最长的路,缩短苦难的路,惊醒了沉睡的云南大江,四川雪峰,连同草地沼泽,都留下永恒的脚印。向前走去!向黑暗的尽头走去!草根树皮当面包,马尿是饮料,一走二万五千里,步步血泪渗奇迹,倒下的勇士没留下姓名,红旗却由此冉冉上升。每条土枪射出愤恨的子弹,穿透了中世纪紧锁的层层铁门。残酷的暴君溃败了,外国主子丧胆落魂!滚滚的铁流流进了延安——高原上的古城。后来,凶恶的东方法西斯魔王闯来了,可是,也倒在你点燃的持久战火网中。扑灭了内战之火,才赢得最后的和平!你刚刚止步,呵,中国,长征英雄们,欢庆胜利时又开始了新的长征,和平的长征!你对我们说:立志长征,革命必胜!这就是你写出的那部史诗中的警句,这就是新的中国召唤世界觉醒的强音。我们是但丁后代,公社子孙,我们给你额头飞去亲吻,献上深情,请把我算作你们队伍中的一员吧。请听听意大利半岛上流浪诗人的颂歌吧。我向当代的角斗士斯巴达克们致敬!向今朝明朝的风流人物致敬!向诗人——统帅和他金铜色面孔的的士兵致敬!向你致敬,毛泽东!
译者后记:
这首诗的作者瓜格里尼,是一位意大利诗人、反法西斯老战士。1952年,我们在布拉格世界和平理事会一起工作。1953年春,他突然因心脏病复发逝世。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卷他创作的赞颂中国长征的诗稿《长征颂》。诗稿上写着:献给毛泽东。这里登出的是诗中的一章,由当时捷克翻译家柳德米拉夫人译成俄文、法文。我译出后,经法文专家和画家李风白与他的夫人戴妮丝两位校核。部分诗句曾由李风白用法文在诗人追悼会上念过,也在我的作品中引用过。此诗已收入最近出版的我的译诗集《战歌与情歌》里。
瓜格里尼是中国人民的真诚朋友,他爱中国,赞扬中国革命,钦佩毛主席。他在狱中苦学中文,之后还译过毛主席诗词。在布拉格一次庆祝“十·一”的会上,他曾朗诵过一首称颂中国人民志愿军为和平神的诗作。他还志愿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受过伤。
今年是伟大长征胜利五十周年,又是毛泽东同志逝世十周年,不由得想起这位战友和他的诗篇来。历史老去,故友之情长青。发表这首诗,可以说是具有双重意义的纪念了。
1986年9月2日


第8版()
专栏:

《一百个人的十年》前记
冯骥才
二十世纪历史将以最沉重的笔墨,记载这人类绝无仅有的悲剧:中国的“文革”浩劫。凡是这场劫难的亲身经历者,都在努力忘却它,又无法忘却它。文学家与史学家有各自不同的记载方式:史学家偏重于灾难的史实,文学家偏重于受难者的心灵。本书作者试图以一百个普通中国人在文革中心灵历程的真实记录,显现那场旷古未闻的劫难的真相。
在延绵不绝的历史时间里,十年不过是眨眼的一瞬。但对于一代中国人有如熬过整整一个世纪。如今三十岁以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命运不受其恶性的支配。在这十年中,雄厚的古老文明奇迹般地消失,人间演出原始蒙昧时代的互相残杀;善与美转入地下,丑与恶肆意渲泻,千千万万家庭被轰毁,千千万万生命被吞噬,无论压在这狂浪下边的还是掀动这狂浪的,都是它的牺牲品。哪怕最成熟的性格也要接受它强制性的重新塑造。坚强的化为怯弱,诚实的化为诡诈,恬静的化为疯狂,豁朗的化为阴沉。人性、人道、人权、人的尊严、人的价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贵的成份,都是它公开践踏的内容。虽然这不是大动干戈的战争,再惨烈的战争也难以达到如此残酷——灵魂的虐杀。如果说法西斯暴行留下的是难以数计的血淋淋的尸体,“文革”浩劫留下的则是难以数计的看不见的创伤累累的灵魂。
尽管灾难已经过去,谁对这些无辜的受难者负责?无论活人还是死者,对他们最好的偿还方式,莫过于深究这场灾难的根由,铲除培植灾难的土壤。一代人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理应换取不再重蹈覆辙的真正保证。这保证首先来自透彻的认识。不管时代曾经陷入怎样的荒唐狂乱,一旦清醒就是向前跨一大步。每一代人都为下一代活着,也为下一代死。如果后世之人因此警醒,永远再不重复我们这一代人的苦难,我们虽然大不幸,也还是活得最有价值的一代。
我常常悲哀地感到,我们的民族过于健忘,“文革”不过十年,已然很少再见提及。那些曾经笼罩人人脸上的阴影如今在哪里?也许由于上千年封建政治的高压,小百姓习惯用抹掉记忆的方式对付苦难。但是,如此乐观未必是一个民族的优长,或许是种可爱的愚昧。历史的过错原本是一宗难得的财富,丢掉这财富便会陷入新的盲目。
在本书写作中,我却获得新的发现。
这些向我诉说“文革”经历者,都与我素不相识。他们听说我要为他们记载文革经历,急渴渴设法找到我。这急迫感不断给我以猛烈的撞击。我记载的要求只有一条,是肯于向我袒露心中的秘密。我想要实现这想法并非易事。以我的人生经验,每人心中都有一块绝对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永不示人;更深的痛苦只能埋藏得更深。可是当这些人淌着泪水向我吐露压在心底的隐私时,我才知道,世上最沉重的还是人的心,但他们守不住痛苦,渴望拆掉心的围栏,他们不会永远沉默的。这是为了寻求一种摆脱,一种慰藉,更是寻求真正的理解。在那场人间相互戕害而失去了相互信任之后,我为得到这样无戒备无保留的信赖而深感欣慰。
为了保护这些人的隐私,也为了使他们不再被可能出现的麻烦所纠缠,本书不得不隐去一切有关的地名和人名。但对他们的口述照实记录,不做任何臆造和虚构,并避免我个人思想情感的主观参预。文献性和原始材料感是这本书总的艺术追求。我只想使读者知道如今世上一些人曾经这样或那样度过“文革”走到今天;也想使后人知道,地球上曾经有一些人这样难以置信地活过。他们不是小说家创造的人物,而是动乱年代创造的一个个活生生真实的人。
我时时想,那场灾难过后,曾经作恶的人躲到哪里去了?在法西斯祸乱中的不少作恶者,德国人或日本人,事过之后,由于抵抗不住发自心底的内疚去寻短见。难道“文革”的作恶者却能活得若无其事,没有复苏的良知折磨他们?我们民族的神经竟然这样强硬,以致使我感到阵阵冰冷。但这一次,我有幸听到一些良心的不安,听到我期待已久的沉重忏悔。这是恶的坚冰化为善的春水流潺的清音。我从中获知,推动“文革”悲剧的,不仅是遥远的历史文化和直接的社会政治的原因。人的弱点,妒嫉、怯弱、自私、虚荣,乃至人的优点,勇敢、忠实、虔诚,全部被调动出来,成为可怕的动力。它使我更加确认,政治一旦离开人道主义,社会悲剧的重演就不可避免。
“文革”是我们政治、文化、民族封建性痼疾的总爆发,要理清它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时代不因某一事件的结束而割断,昨天与今天是非利害的经纬横竖纠缠,究明这一切仍然需要勇气,更需要时间,也许只有后人才能完成。因此本书不奢望给读者任何聪明的结论,只想让这些实实在在的事实说话,在重新回顾“文革”经历者心灵的画面时,引起更深的思索。没有一层深于一层的不浅尝辄止的思索,就无法接近真理性的答案。没有答案的历史是永无平静的。
我力图以一百个人各不相同的经历,尽可能充分地反映这一历经十年的全社会大劫难异常复杂的情状,但实际上难以如愿;若要对这数亿人经验过的生活做出宏观的概括,任何个人都力不能及。我努力做的,只能在我所能接触到的人中间,进行心灵体验上所具独特性的选择。至于经历本身的独特,无需我去寻找。在无比强大的社会破坏力面前,各种命运的奇迹都会呈现,再大胆的想象也会相形见绌。但我不想收集各种苦难的奇观,只想寻求受难者心灵的真实。我有意记录普通人的经历,因为只有底层小百姓的真实才是生活本质的真实。只有爱惜每一根无名小草,每一颗碧绿的生命,才能紧紧拥抱住整个草原,才能深深感受到它的精神气质,它惊人的忍受力,它求生的渴望,它对美的不懈追求,它深沉的忧虑,以及它对大地永无猜疑、近似于愚者的赤诚。这也正是我从被采访者身上发现的令人长久冲动的共同的东西。
我相信“文革”的受难者们都能从本书感受到这种东西以使内心获得宁静;那些“文革”的制造者将从中受到人类良知的提醒而引起终生不安。
我永远感谢为这本书,向我倾诉衷肠而再一次感受心灵苦痛的陌生的朋友们。是他们和我一同完成这项神圣的工作:纪念过去和启示未来。
1986.8.天津
(本书首批部分由王小慧同志助编,将刊载在《十月》、《小说家》等处。)


第8版()
专栏:

拓荒者〔外二章〕
耿林莽
钟声沉重地敲着,敲着,敲碎了岩石;
但是,没有人。
晨号孤零零地吹着,在山顶,如一些爬虫,蠕动着音符;
但是,没有人。
太阳在这里,也变得苍白,由于缺乏营养,而贫血。
没有草,树是瘦瘦的,象被砍断了的胳臂。
苔藓冻僵了。找不到灰烬——那逝去的篝火。
荆棘从一些冻土的缝隙伸出手来,被遗弃的土地的抗议,在颤抖。
我来的时候,脸是苍白的,心却燃烧着。
如果到处是繁花,是果园,是音乐会,还要我来干什么?
宇宙洪荒,茹毛饮血,我寻找我们祖先埋在地下的头盖骨。
我找到牙齿,我找到声音,我找到呼唤。
饥饿了几世纪的瘠土,等待着——输血。
我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坐下了,我在寒冷和荒凉里,坐下了。
我是第一棵树,向冻土扎下根须。有了一棵树,便会有一座人的森林。
在荒原,我吹起洞箫,给忧郁的大山,送来一代人的许诺。
失踪的晚霞
昏黄的落日,淡淡地下沉。而那些裸体的云,却穿起玫瑰色衣裳,染上少女的红晕。
垂挂的小路是金黄的,蔚蓝的湖,仿佛盈满泪水;而忧郁的树,将一片片叶子,吹落在七彩的虹桥,连石头也有了感情。
晚霞是流动的,流动着一些飞鸟,一些鱼的鳞;多层次的烟,升华为音乐。一幅织锦,一张壁画,一个金果园,在风里飘浮。而马,奔驰着;鹿,奔驰着;许许多多的脚印。
然后是缓缓地淡化,淡化,失去了飘浮感的天空,变成一片浅灰。
晚霞失踪了。我守着一个怅然若失的淡水湖,即将失明的镜子。
一圈圈水的波涛,来叩打岸壁;白鸽如落叶,一片片飞下,在我脚边回旋;远处有洞箫横吹,是在为失踪的晚霞招魂?
我仰望天空,没有一只熟了的金果坠落;没有玫瑰花,没有葡萄串。
爱情、青春、理想和梦,也是这样淡淡地、淡淡地失落的吗?
给我一匹马,让我洞穿夜的黑草原。我能够找到彩色的少女,感情的湖。在浅浅的晨曦飘荡的杯中,把天上飘浮的虚幻的霞光,固定为人间一尊立体的现实的雕塑。
毋忘我
在夜的巢穴里睡得久了,在地层深处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睡得久了。
煤说:“我要燃烧,我要燃烧。”
“把你的夜给我吧,把什么也看不见的夜,黑洞洞的裸体的夜,全给我吧;
我要燃烧,我要燃烧。”灯说。
乳白色的玫瑰花开了;鹅黄色的水仙花开了。在海的半圆形的港湾,在山的裸露着的斜坡;
没有爱情的夜,嘴唇颤动了……
一切的门都关了:商店,学校,医院。
夜的门开着。
于是灯走过来,光走过来,难舍难分的幽会。
燃烧的是爱的花朵。
夜的黑丝绒的衣襟上,缀满了浅蓝色的花:
毋忘我,毋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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