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2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某公”与“诸公”
谢云
每期《读书》,差不多都有丁聪同志的一幅漫画。这些画,有的使我莞尔而笑,有的使我掩卷沉思。最近看到的一幅,载于该刊第七期,却勾起了我小小的议论。
漫画画的是一个委员会进行表决的情形。长方形会议桌的一端,主持人(不外书记、主席一类人物)神态咄咄逼人,“反对(我)的请举手”;桌的两边坐着七个人,七只手都作欲举而又不敢举之状,显得惶惑、尴尬而可怜。漫画自是佳作,但凝神默想之余,不免对画的题目《某公的民主作风》略感遗憾:如果改为《一言堂里众生相》,岂不更能体现画的内涵的丰富?!也许这是画家心存忠厚吧,但我以为,现在的题目对于“某公”以外的“诸公”,不免过于宽容了。
世界上的事物,往往是相互依存的,一方的存在总要以另一方的存在为条件。皇帝的存在是因为有甘当臣民者,当臣民不愿再做臣民的时候,皇冠便落地了。有信神的人们,才有神的威严,当人们从迷信的王国走进了科学的王国,神也就无庙可归了。大大小小的一言堂之所以能巍然矗立于神州大地,除了堂长“某公”的不民主外,实在也离不开堂员“诸公”对不民主的纵容和屈从。只谴责“某公”的不民主,而过于原谅了“诸公”对不民主的屈从,怕是摧毁不了一言堂的。
《邵氏闻见后录》里讲了一件事:自唐以来,大臣见君,列坐殿上。艺祖即位之一日,宰执范质等犹坐,艺祖曰:我目昏,可自持文书来看。质等起呈罢,欲复位,已密令去其座矣。遂为故事。封建时代的皇权,是够大的了吧,但为了剥夺大臣们坐着说话的权利,皇帝也不得不耍点小计谋。如果当时范质等敢于按唐制要求把被撤走的座位再拿回来,也许后来大臣见君之礼会是另一个样子。
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某个代表大会或委员会的所有成员都是平等的,在决定问题时,每个人的一票都有同等的分量,这是白纸黑字载于章程的。各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发表意见,举手投票(不论赞成或反对),不只是一种权利,而且是一种责任和义务。“某公”一言,“诸公”唯唯,或心有异议却口欲言而嗫嚅,手欲举而彷徨,甚至“某公”出尔反尔,“诸公”也随风转舵。这恐怕不能专怪“某公”,“诸公”实在该反省一下自己是否患了软骨症!
自然,遇到不民主的“某公”,“诸公”也自有其难处,例如怕引起恶感,甚至遭到打击报复等等。但封建时代,并没有什么民主集中制,一些正直之臣,面折廷争,与皇帝反复驳辩,代不乏人,有的甚至不顾杀身之祸,也要坚持自己的意见。今日不民主的“某公”们,虽然也可以给不顺从的“诸公”穿穿小鞋,但毕竟并无生杀予夺之权,何况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要打击报复更日见其难。如果今天的“诸公”仍然不敢按照自己的意志发言、投票,那么最好的办法恐怕只有:呈请辞职,免得贻误工作,并有负推举自己的群众的信任和委托。对自己,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其实,那些不民主的“某公”们,恐怕也未必便是天性专横,多半是在“诸公”的宽容下,逐渐由比较民主走向比较不民主,再走向专横的。看起来,那“诸公”担惊受怕的样子,象个小媳妇,怪可怜的。其实,他们跟“某公”原本是妯娌辈的,只是由于自己过于懦弱,才使“某公”升为婆婆的。较起真来,还得负点纵恶之责哩!
现在我们正在进行改革,革去体制之弊,建立健全的民主制度,这自然十分重要。但好的制度也得由人们来实行和维护,才能由纸面上的东西变为现实,并进而成为习惯。否则,日积月累,浸润衍化,好制度也终不免于沦为一种摆设。细察历史和现实中,由民主集中制演变为一言堂制的过程,此说大致不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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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浩劫余年人未老
王朝闻
1982年4月,花鸟画家于希宁在南京开画展。作品给我的印象很好,好在画境清新。白梅、绣球、扁豆、藤萝、玉兰、梅竹……,画得格调新鲜,有独特的境界,风格似黑头与青衣并举。当时画家七十岁了,但这些画使我觉得他那充满活力的情趣正当壮年。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说,是“浩劫余年人未老”(《清明登雨花台》)。
老画家同我们一起看画,还开了座谈会。在会上,他说他过去的取材较宽,后来才逐渐集中到花卉,鸟也少画了。画法是先工笔、后写意的,形象是逐渐由繁到简的。在从事绘画的整个过程中,“变法”的思想没有间断过。他说近年来多画梅,是“四人帮”逼的——那时只准画梅。他在南方各地,现场观察了各种梅花。为了形象富于动态和活力,着重画老梅树而不着重画折枝。基于对梅的反复观察和体会,在花瓣、花蕊、花萼的造形方面发展了前人的画法。他认为艺术形式的创造性,是随着画家的生活经验与创造意图而变化着的。后人不要模仿前人的形式,盲目学习就不免丧失自己作品的生意——也就是独特的艺术个性。
观众对绘画的欣赏不免带主观性,我对老画家画的丝瓜特别感兴趣。也许因为我种了两年丝瓜,对他画的丝瓜格外亲切。“青翠欲滴”四个字可以当作成语来看待,老画家的丝瓜以具体的形象创造性地体现了这四个字。我种丝瓜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看,看丝瓜怎样由小变大也是一种精神享受。但在实际生活里,往往是隔夜才获得这种感受的。这位老画家笔下的嫩丝瓜,却给我一种“欲滴”——正在迅速向下伸展的幻觉。画家不只给观众提供了可视的丝瓜的生动形象,更重要的是在这种生动的形象里,表现出画家对于这种欣欣向荣的事物的爱。以这种可以直接感受的爱感动着观众,让观众分享这种爱,引起观众与画家在情感方面的交流。传统画论有“画中有诗”的说法,画家的丝瓜也是无声的诗。我不惯于向人要画,但这次却提出给我画幅丝瓜的希望。我还每年在小院里种丝瓜,但看现实的丝瓜也不能代替我对老画家赠送我的这幅丝瓜的观赏。
当出版社的编辑托我给《于希宁画集》写前言的时候,我从《丹青世界一“秋翁”》的文章里得知,老画家在十年内乱中种过丝瓜。看来正如他画梅要到各处观赏梅树那样,他画丝瓜也经过了反复地观察客观世界的过程。观察客观世界不只为了造形的准确生动,更重要的是获得由衷的、不与人苟同的创造意图和意境。当读者观赏他那充满活力的《新芽》、《牡丹》、《水仙竹石》、《天池》等作品的时候,未必能直接领会画家在画外的努力。然而正是经过许多画外的努力,这些作品才这样富于艺术的魅力。
(本文系为《于希宁画集》撰写的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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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村姑
侯景云
象田野的风,自由的心愿一阵比一阵紧;
象沟旁的野草,拒绝路人的践踏与怜悯。
为躲过腊月的寒冷,
三五个结伙成群,
把苦闷与欢乐一块儿抖落,
话语象珠子,在土炕上滚动。
风雪一起离开严冬,
和细雨走进春天的田垄,
种下浸泡过的祈愿,
连同鹅黄色的梦。
七月流火,
在他们心灵的原野上,
开出了金黄色的蒲公英,
去采摘吧,
那里有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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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平庸
个性,活力,探索,开拓,进取,创造,这些不是平庸所需要的元素。
平庸需要的是惰性结构——无独立性,随波逐流,唯唯诺诺,等因奉此,千部一腔,有气无力,无所作为……
平庸有时也可能披上新奇的服饰。然而,新奇的平庸,终究还是平庸。
叶甫图申科讽刺庸人的信条:“要受到奖励就得平庸。”
平庸的东西一旦被当作“正味”的佳品,给予赞赏和奖励,于是平庸也就趁机滋生,竞相争媚了。
十个人守在一起,虽然是无功,却也没有风波;彼此彼此,相安无事。
假如,忽然有一个人不甘寂寞,奋力进取,成绩卓然,超出于众人之上,失去了平衡。于是风波迭起——嫉妒,嘲讽,流言,中伤,打击,暗算……
直到把这个“异己者”攻倒,或者他自己复归于平庸,这才平安无事。
呜呼!平庸的太平! 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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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生命
——献给一位红军母亲
张义生
潘大夫从参加红军到今天,已经半个世纪了。当年她是个充满青春活力、俏丽的年轻女战士,现在已是鹤发苍苍,皱纹如网的老人了。尽管岁月无情,潘大夫已到暮年,并且已被批准离休,但是她那双充满伟大母爱的眼睛,依然关注着医院的妇产室。她时时站在开满牵牛花的窗台前,顾盼着距离不远的医院大楼,只要从那里传来小护士的招呼声,潘大夫心里就会明白产妇室里有难产的孕妇,她会象一名战士那样召之即到,立刻投入抢救大人与婴儿的战斗中。几十年来经她接生的有多少婴儿?那是无法计算的。而每当她站在窗口,望着宽阔的林荫大道上匆匆来往的人流,听着托儿所传来孩子们欢快的笑声,看到晨风里飘动着少先队员脖上的红领巾,她的面前,总会浮出红军过草地时难忘的一幕。
在潘大夫家的墙壁上,挂有一幅出自名家的油画:一支红军小分队正艰难地行进在电闪雷鸣狂风呼啸的茫茫草地。战士们一面和敌人作战,一面掩护红军伤病员撤退。画面的中心,是一位红军女战士抬着担架,在齐膝深的泥泞中奋力跋涉。这位女战士便是潘大夫。当年,她是一名年轻的卫生员,大家叫她潘花,被上级派到这支小分队照顾伤病员,而她的年轻丈夫正在指挥连队突围。在前有敌军、后有追兵、断粮缺水的恶劣环境下,潘花咬紧牙关随队伍转东绕西,拐南向北,甩掉了敌军重重包围。在征途上,经常是时而烈日如烤,时而冰风呼啸,一天里就有四个季节的气候,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艰辛,包含着生与死的拚搏。当小分队进入草地腹部,红军战士们燃起篝火烤烧着皮带充饥。
这时潘花已经无法再忍受腹部剧烈的疼痛了,她嚼着烧烤的小块牛皮,艰难地爬到长满蒿草的草甸中间,吃力的生下了一个婴儿。这个婴儿非常可爱,迫不及待地用小嘴吸着母亲没有奶汁的乳头,尽管小婴儿用了很大劲,也很难吸出一滴乳汁。
月光笼罩着无边无际的草地,一洿洿被浮草覆盖的浊水,犹如隐伏在草地张着大嘴的怪兽,让人望而生畏,它不知吞没了多少瘦弱者疲惫的身躯。远处时而传来脆响的枪声,时而传来饿狼的嗥叫,给荒漠的草地带来神秘、恐惧的气氛。这一夜潘花把小宝贝紧紧抱在怀里,她第一次做母亲,借着月光仔细地看着这个小生命,轻轻地哼起家乡的摇篮曲。这一夜她思想斗争异常剧烈,如此残酷恶劣的环境下,要行军,要打仗,究竟前面还有多少艰难历程?还要坚持多久才能到达新的根据地?谁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护送伤病员,要随时应付草地上的敌骑,怎么可能再带着一个婴儿呢?靠吃野菜与牛皮带,怎么会有充足的乳汁来喂养孩子呢?潘花流下了串串热泪,珠泪滴落在孩子的脸上……
当晨曦悄悄地笼罩草地,最后一颗星星还在闪烁着微微亮光,突然四周响起急促的枪声,远处天边卷起漫天尘土,敌人再次向红军小分队扑来。担架上的红军伤病员呼唤着潘花,突围的哨音牵动着人们焦虑紧张的情绪。此刻,不容潘花多想,她终于下定决心,立即脱下还散发着温热的灰布军衣,把小宝贝紧紧围裹,又抱来许多枯干的草盖在孩子的身上,然后深深的亲了孩子的脸颊、眼睛、小鼻头和那毛茸茸的乳发。她喃喃自语:
“孩子啊!请原谅狠心的妈妈吧!”
她最终将婴儿留在了蒿草围里,随即迅速的爬回队伍去,抬起担架,催促着小分队的伤病员马上突围转移。当伤病员们转到了安全的草地边沿,当战士们得知昨晚发生的一切,无不含着热泪呼唤着:潘花,战士的好姐妹!
半个世纪过去了,但这故事久久铭刻在老战士们的心里,也铭刻在我们共和国胜利纪念碑的大理石上。当年红军结束长征胜利会师陕北时,廖承志同志听到女卫生员为照顾伤病员,毅然丢弃自己的婴儿,感慨万分,并希望画家们能挥毫泼墨将此动人故事加以表现,于是才有了这样一幅油画。作者把复制品送给了潘大夫。五十年来,她伴着这幅画度过了一万八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把对自己的小宝贝的爱和思念,全部溶汇在革命的事业之中。她仿佛觉得,她的孩子还活着,活在她接生出来的千千万万个婴儿的生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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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丝瓜〔中国画〕
于希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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