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万里黄河第一坝〔报告文学〕
——龙羊峡纪实
孙学明 杨志鹏 冯君莉
1986年夏天,报载消息:位于黄河上游的龙羊峡水电站将于今年10月下闸蓄水。
龙羊峡水电站,它以万里黄河第一坝而引全国瞩目;它以国内水电站坝最高、库最大、单机容量最大而引全国瞩目;它以自己不同寻常的经历而引全国瞩目。
胡耀邦同志的脚步,踏上了这块海拔两千七百米的土地。
赵紫阳总理,走进了这片沸腾的工地。
万里来了。郝建秀来了。年近八旬的廖汉生副委员长也来了……
我们党的总书记,面对最早来的第一批龙羊峡人,高声地说:“向根治黄河造福中华民族的同志们致敬!”
十年艰辛,十年鏖战,这个高达一百七十八米的拦河大坝终于艰难而又顽强地崛起。今天,当我们站在离大坝二百米之外的黄河吊桥上,向东眺望,万丈峡谷中突起一个庞然大物,在朝阳的映照下,宛若一尊巨大的雕像,雄壮威严,使人心灵为之震撼。
黄河,千古不废的黄河,它曾给予中华民族无与伦比的文明,也曾带来过沉痛的灾难。今天,这条桀骜不驯的黄龙终于要被锁住头了。当一声枪响刺破青天,四台卷扬机隆隆地降下巨大的闸门,奔腾咆哮的黄河便被齐齐斩断。
龙羊大坝,巍巍耸立。它是我们伟大民族艰苦奋斗的见证,它是亲爱的祖国艰难跋涉的足迹。
挑战
当龙羊峡工程正在艰难行进的时候,联合国专家咨询组的缪勒先生前来考察。这位水电权威进行了详尽的探查,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中国人是在进行一项挑战性的工程!”
是啊,挑战,这里的确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多少年来,雄伟险峻的龙羊峡,在世界屋脊默默地耸立着。曾有人来叩它的门环,但都被它的威慑逼退了。1938年,德国人曾来此探险;1943年,国民党政府和美国人曾来此考察……一位外国专家坦率地表示:龙羊峡建坝实属必要,但是,在我们国家,恐怕没有人会承担如此复杂而艰巨的工程。具有世界水平的权威、学者尚且望而却步,我们自己年轻的水电队伍却要来此一显身手,这难道不是大胆的挑战吗?
可以自豪地说,这是向黄河挑战,向自然挑战,向落后和贫困挑战!在龙羊峡,流传着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远古时候,这儿黄羊成群,充满生机。可是有一天,突然山洪暴发,洪水泛滥,黄羊呜咽,万物危难。这时,一条巨龙自天而降,用两根坚硬的触角,劈开高山,顶出一道深深的峡谷,将洪水迅速排出。于是,后人便将此地叫做“龙羊峡”。然而,动人的神话世代相传,神奇的巨龙却从未出现。这儿只有一条浊浪翻滚的河,一片千斧雕凿的山,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期待着龙的传人登临。
1976年2月,在我国自行勘探设计下,水电部第四工程局从甘肃刘家峡挥师西进,转战青海,在龙羊峡这片“房无间、路无尺、树无棵”的不毛之地,点燃了第一根蜡烛,搭起了第一顶帐篷,舀起了第一桶黄河水……这支队伍,是一位名叫卢积仓的老共产党员带上来的。当年,他曾痛饮宝塔山下的延河水,如今,他又来搏击龙羊峡的黄河浪了。
这支逆流而上的水利大军,在人迹罕至的高寒地带安营扎寨了。这片海拔两千七百米的土地,空气缺氧百分之三十,一年有六个月的寒冷期,四季风沙弥漫,“荒山不见绿,一日春夏秋”。在这里生存奋斗,本身就是严峻的挑战。而且,龙羊峡地质复杂,工程又是在那个动乱时期上马的,由于科学上的失之毫厘,竟使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尤其难忘的是五年前的那次紧张的抗洪斗争。那是一次一百八十年未遇的特大洪水,浊流滔滔,携沙卷石,以万钧之力,直冲刚刚筑起的围堰。围堰能否顶住,关系到黄河下游五省区以及刘家峡电站和包兰铁路的生死存亡。龙羊告急!中央电视台天天报告龙羊峡汛情。万余名龙羊峡人在这里奋战。当时的水电部长李鹏坐镇指挥。
那是多么撼人心魄的场面啊!人类已进入现代文明,集成电路和航天技术已不足为奇,但是,在八十年代的今天,在祖国西部的开发中,我们还得用手、用肩、用背、用腿来代替机械。是因为科学技术的落后还是西部地域的特殊?都有。你看,水位一分钟一分钟上涨,围堰在人们手中一寸一寸加高。道路被洪水切断,只剩下一条开凿在崖壁上的百米天梯。在三百零六个台阶上,三百零六名勇士排成长龙,传递着钢铁器材……
你再看,副局长刘海伦七十二小时没离开过工地,在关键的时刻,他抢过工人手中的炸药包,爬到随时都有可能被洪水冲塌的险要地段,将炸药顶到爆破点上……“拚命三郎”王林不分昼夜地背着沉甸甸的草袋子飞跑,直到口吐鲜血,跌倒在地……
洪水终于被逼退了。龙羊峡上游围堰之所以能在洪峰巨浪里岿然不动,只因为它是由不屈不挠的龙的传人组成。
黄河性格
龙的传人,是黄河的子孙。黄河浩浩荡荡,千年流,万年淌,曲曲弯弯,源远流长,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的性格渗透进了黄河子孙的性格,百折不挠!
在龙羊峡,许多人的身世,简直就是一部黄河水电事业的发展史。老工人刘殿标师傅,转战黄河五大峡,从三门峡到刘家峡,又到盐埚峡、八盘峡,随后又与第一批创业队伍开进龙羊峡。他喝了三十多年的黄河水,有一百多个徒弟,大都属于黄河。他有五个儿女,全部属于黄河:一个留在三门峡,一个留在刘家峡,其他三个全部是龙羊峡的水电工人。他的女婿、媳妇也都是干水电的。他的孙子也在黄河边诞生了。这样的黄河世家在龙羊峡大批出现。
在龙羊峡,更多的是默默的奉献,是韧性的战斗。单保年这位河西大汉,站起来是座塔,坐下去是座山。他是搞地下开挖的,龙羊十年,他钻了十年的洞子,有一年竟三百多天没休过节假日。在一次施工中,他胸部受了伤,一根肋骨折了,可他艰难地套上工作服,登上雨靴,又来到工地。他平静地说,“荣誉、职务和责任让我非来不可。”
还有多少女儿家如花似玉的青春,也奉献给了万里黄河第一坝。田秀发、李彦英、郭玉琴三位女潜孔钻工,在连生龙活虎的小伙子都惧怕三分的岗位上,已经整整干了八年。她们与悬崖、岩石、粉尘、泥水、油污、噪音,与脏和累,与塌方打了八年的交道。她们的爱情,没有花前月下的朦胧,只有黄河如雷的水声。她们和自己的爱人经常因为不上一个班而几天见不着面。如今,她们都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但依旧坚持在打钻的岗位上。女电焊工张予萍,创造了每年完成国家定额三到四倍的纪录。她的工作服总是不够穿,每年家里都要给她补做一套。她的衣兜里,没有香粉和口红,有的只是青霉素眼药水,在电焊弧光刺伤眼睛的时候滴上几滴。春夏秋冬,她总是在工地上低着头干活,她的青春年华,一点一滴地浇筑在大坝中了。滔滔的黄河水,铸就了她们男子般的性格。
无数默默无闻的黄河儿女,数年如一日地奋斗在旷古荒原,没有世人的注目和鲜花的簇拥,然而,万年沉睡的龙羊峡在他们手中变得生气勃勃、喧啸沸腾。龙羊工地,白日热气腾腾、缆车凌空;夜晚焊花万点,灯火通明。这是可以净化灵魂的地方。一位局领导说:“当我们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烦闷苦恼的时候,只要到工地呆一天,就会觉得那些都不算啥了。”
龙羊峡人在奋斗!但是有奋斗就难免有牺牲。
月光如水,冷风凄清。我们在一个寂静的山坳里肃然伫立。这里叫“葫芦峪”,有一百七十位死难者枕着黄河的涛声安眠于此。他们全部面向黄河,面向自己为之奉献的大坝。
这座墓碑上,刻着左发忠的名字。1976年,他从扬州水电学校毕业后来到龙羊峡,发奋地工作着。组织上决定保送他上大学,当他拿到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高兴地跳了起来。可是,当时工地上驾驶员奇缺,领导急得团团转,左发忠考虑再三,毅然将录取通知书退了回去,操起了方向盘。但是他在自己的岗位上壮烈牺牲了。
这个小小的坟莹,属于一个年轻的姑娘。那天,她蹦蹦跳跳地走上大坝,刚拿起焊枪,一件意想不到的恶性事故发生了,巨大的混凝土罐向她砸来。人们从大坝中抠出她的血肉,禁不住捶胸顿足地痛哭。这个正值芳龄的少女还没谈过恋爱呀!
“我们的人民是以生命和牺牲做代价,为国家换取能源啊!”一位国家领导人面向滔滔黄河深沉地说。
从祖国南疆来到龙羊峡的老山前线英模报告团的战斗英雄们集体题词:“老山战士向打硬仗打恶仗的水电四局战友们致以崇高的敬礼!”一级战斗英雄臧雷,离开龙羊峡后还寄来深情的信札,“龙羊峡——有我们刻骨铭心的记忆,有我们满腔的热情,有全国人民的希望……”
黄河流水奔腾不息,民族精神代代相传。
崛起的精神大坝
十易寒暑,龙羊巨变。昔日这片不毛之地,如今已经是三万多人口的城镇了。
巍巍龙羊大坝在天地间耸立,我们的希望和信念也在这里升起。
十年鏖战到了最后冲刺的阶段了,就在大坝工程以日、以班、以时来计算的时候,一个关键部位的浇筑出现了质量问题。
是修修补补,还是炸掉重来?一时争论激烈。炸,会影响工期,影响声誉;不炸,修修补补关系到大坝的万年大计。
炸!四局领导班子毫不含糊地执行了水电部的决定。他们表示,炸掉不合格的部位,炸掉自己身上的官僚主义。
这个班子刚刚组成四年。这四年是龙羊峡工程最艰巨最关键的时期。四年里,领导班子的成员全都没有请过探亲假。工程的艰巨复杂,要求他们必须严于律己,又必须慎重决策。高度的党性,强烈的事业心,促使他们把这支近两万人的队伍带好,把这个难上加难的工程干出来。党委书记李和连星期天都必去工地,从省城开会回来,他不顾胃炎发作,又径直去了施工现场——几天没见工地,心里空落落的。可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故,痛心啊!他们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夜深了,李和仍然辗转难眠。他抬头望望对面宿舍射出的灯光,再一次掂量着爆除工程的两种方案:是“断臂”还是“剔骨”?在需要爆除的五百多方混凝土中埋着一百多吨钢材(钢管、钢筋、钢丝),设置着七十多件仪器。“断臂”就是全坝炸掉,可惜!“剔骨”是只爆除混凝土,保留大坝完整的骨骼,但难度太大,没有绝对的把握。
“我要吃剔骨肉!”对面房间的人自言自语。他是总工程师张津生,已经好几个晚上没好好睡觉了。这个清华大学1953年的毕业生,七年前从水电部调到龙羊峡,一下子处于一个众目睽睽的位置了。龙羊峡地质条件复杂,施工难题繁多,总工程师的担子重啊!况且,这儿是“鬼都不来的地方”,整个水电战线几乎“谈龙色变”。但是,知难而退不是他的性格,他要干这个“一捅到天”的大库高坝。他来龙羊七年了,没睡过几个囫囵觉。严谨的科学,要求他必须万无一失。他把家扔在北京全然不顾,爱人经常出国,孩子没人照顾。他自己高山不适,心脏扩张,血压增高。如今,七年的心血,七年的奋斗,七年的期待,快到开花结果的时候了,他的大坝却面临着如此严峻的考验。龙羊电站,全国瞩目,一旦失误,个人身败名裂事小,国家的损失和影响事大。想想,再想想,还有什么漏洞,可能会出现什么问题,一旦出现怎么处理。“现在面临着背水一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也绝不能有五十步和一百步之差。”他在心里千万遍地这样告诫自己。他仿佛看到“挑战者”号那一股举世震惊的白烟……科学家,科学家严谨的大脑,科学家神圣的职责,在中华腾飞的今天,在民族前进的长河中,是精神大坝的基石。
实在睡不着,张总工程师爬起来抓起酒瓶子,“咕嘟”了几口。他勒令自己睡觉,明天还要上工地,要爬天梯,要钻洞子,还要布置炸除之后的浇筑任务。
一声巨响,那个令人痛心的部位开始爆除了。老劳模张植义和党支部书记刘帮仓,被任命为突击队队长和书记。
“你们必须在七十五天内全部完成爆除和重新浇筑的任务,只能提前,不能拖后。”这是局党委的命令。
刘帮仓毅然地说:“我只要七十天。”
他知道,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眼下只有一个“拚”字了。
一百八十名突击队员,饭在工地吃,觉在工地睡,六个小时一班倒,仅仅用了四十三天,提前二十八天全部完成任务,一次验收合格。
“盯住总目标,大干一百天,拿下‘六二一’”——局党委下达了连续作战的命令。“六二一”,即下闸蓄水前必须完成的六百二十一个项目。
“大干一百天,我为蓄水做贡献。”全局一万八千名职工个个磨拳擦掌。
突击!突击一开始,全局上下所有带“长”字的人一律取消了星期天。
突击!一线的工人全部上去了,轮班作业。
突击!二、三线的同志纷纷组成突击队,开到第一线。
突击!生活节奏加快了几倍。
一处的“保蓄水突击队”在两头突击:大坝上突击几天山洞进度,再拉回修配厂突击几天生产任务,然后再拉上山来。
还有一个“共青团突击队”,一个月内完成了三项大的突击任务。有一次他们在山洞里突击挖沟槽,所有的工具都施展不开,他们便一起用手抠,每个人的指头都抠破了。还有一次,他们接受了一个紧急任务,可施工中水泵突然坏了。他们立即跑下山拿来水桶,硬是肩挑手提,从下午四点一直干到第二天清晨六点,按期交工。这个突击队的队长纪小刚,一年前还是个出了名的后进青年。
时光,与黄河一起流淌。
龙羊大坝,越来越显示出它全国第一高坝的雄姿。
沉睡万年的龙羊峡,蕴藏万年的巨大能源,终于要变为腾飞的巨龙,为人类造福了。
强大的电能将放射形地向东方冲去;
狂暴的黄河再不能为所欲为了;
滔滔的流水将滋润祖国北方大地;
昔日荒凉的龙羊峡,将会高峡平湖,水光潋滟,鱼跃帆飞,花红柳绿,成为世界屋脊的骄傲。
龙羊大坝将敞开胸怀,迎接祖国经济建设向大西北的重点转移。这巍巍大坝铭刻着:
黄河东去,中华不屈!
1986年9月
龙羊峡——西宁——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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