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最崇高的爱
罗大冈
崇高的爱是以伟大的理想为基础的,是从最纯洁最真诚的心灵中产生的,所以往往不是诗人或作家凭想象和虚构能够表达得好的。
记得有一位西方的文学评论家说过: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人物和情节无论多么动人,多么惊人,肯定不能创造出实际生活中真人真事令人惊异甚至震动的现象。也就是说,文学艺术家最高明的想象力,虚构技术,怎么也不可能达到实际生活中所发生的事实令人惊异的程度。客观实际是最大的艺术品;实际生活是了不起的艺术大师。艺术家不过是现实生活的小学徒,摹仿者。这种意见似乎有点夸张,可能是故作惊人之谈(paradoxe),但是它有合理的内核,值得重视。那就是:文学(以及其它艺术)创作质量的提高,必须善于从现实中吸取灵感,从实际生活中获得素材。单纯的空想与虚构几乎完全不能产生任何真正新颖的艺术成果。
最近我在报上读到对特等伤残军人滚雷英雄安忠文的年轻妻子邓阳昆同志访问记(11月12日光明日报头版,转载自解放军报),感动得我老泪纵横。我是七十七岁的白发龙钟的老知识分子。在我漫长的一生中,读过的中外文学作品也不算少。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一首诗,一部小说或剧本使我感动到这种程度,而这仅仅是一篇简短朴实的访问记,不是完整的文学作品,连报告文学都不是。但它深深地扎根于现实生活之中,扎根于时代精神中,扎根于千百万人心中。
这篇优秀的报道之所以那样深刻地感动我,主要原因在于这对年轻夫妇的崇高爱情是以两人对于祖国的无限热爱为基础的。他们的祖国也就是我的祖国。我们是同一个伟大母亲的儿女,是同胞骨肉,所以容易产生感情的共鸣。
安忠文是一个善良正直的青年。他对祖国有很深厚的感情。在老山反侵略战斗中,他早就有为了保卫祖国必要时贡献自己生命的思想准备。能以“滚雷”这样的勇敢行动表达自己对祖国的热爱,他为此感到幸福。在奋不顾身的剧烈战斗中,勇敢的安忠文受了重伤,失去了双目和右腿。
在后方医院中,他躺在病床上,几乎全身缠满绷带,心情却相当平静。为亲爱的祖国尽了力,他觉得心中温暖,幸福,虽然失去了双目和右腿,付出这样代价是值得的。他遗憾的只是觉得自己为祖国做的贡献还太少。他下决心,等他健康基本上恢复,他一定要学会一项盲人能做的技术,为国家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
有一天,一个年轻妇女的温柔声音在他病床边对他说话。替他剥香蕉,削苹果。他接触到温柔的女性的手。但他看不见这位温柔的女性,不知道她是谁。他感动得热泪直流。他把泪水往肚子里咽,因为不愿意对方看见他在哭。他心中激动地想,“她就是祖国妈妈的化身,是祖国妈妈派来安慰我们的。一句话,她就是祖国妈妈。”他的心激动得快炸裂了。他用无声的独白说:“妈妈,您的儿子对不起您,他没有在战场上为了保卫您流尽最后一滴血。将来如有必要,我还要争取上前线,为了保卫您贡献我的生命。亲爱的妈妈,我对您起誓……”
这时,他觉得一只温柔的女性的手(妈妈的手)轻轻地按在他额上。温柔的声音在问他:“你觉得身上不舒服吗?不要难过。你身上还有弹片。医生说,等你健康再恢复一些,弹片是不难取出的。你不要心急。”
他根本没有想弹片的问题,他不着急。但他不愿意声辩,怕打断她的话。他爱听温柔的声音,不管她讲什么。可是她话不多。他是不喜欢多说话的。
从那天起,这个年轻女性的温柔声音几乎天天来探望他,对他讲几句话。这成了他精神上莫大的安慰。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了。有时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他说他幸亏还有两只手。以后他一定要学会一种他能做的技术,自食其力,不要国家负担他的生活费用。他要求做一点对国家对人民有益的力所能及的事。他还说要重新弹他的吉他琴。他甚至幽默地说:“我眼睛瞎了,可能琴弹得更好。”
那位温柔的女性,坐在病床边听他说话,感动得热泪满面。她竭力不哭出声,怕他听见。晚上回家后,她在日记上写道:“我在人海中找到了他,他是真正的男子汉。”“有些人只看见小安失去了眼睛和右腿,没有看到他的心多么美。”于是她把自己全部纯洁深厚、完整无瑕的天真少女的爱情,倾注在这位战斗英雄,这位重伤员身上。慧眼识英雄,她自己也不是一个平庸的女性。
她是谁?她是昆明纺织厂的一位女工,名叫邓阳昆,年仅二十岁,身体健康结实,红红的苹果圆脸上,有一双聪明伶俐的眼睛。这是一位有思想、有觉悟、有坚强意志的少女。她的胸怀中有一颗火热的爱国心,这是这位天真纯朴的姑娘全身力量和智慧的总根源。人们说,假如小邓是个小伙子,毫无疑问,她在反侵略战场也能成为战斗英雄。英雄识英雄,英雄爱英雄,这是小邓和小安深深地相爱,结为终身伴侣的感情基础的一个方面。今年5月,经过领导批准,他们已经幸福地结婚了。我们高兴,我们欢呼,在我们国家里,增加了一对年轻的英雄夫妻。
我们所谓英雄,不仅是指不怕苦不怕死的勇敢行为,更主要的是热爱祖国,愿为振兴中华贡献自己的一切。没有这一点,根本说不上什么英雄。小安和小邓的深厚爱情是建立在他们共同的热烈爱国心上的。小邓不但爱小安本人,而是通过他爱祖国,通过他,敬爱一切为保卫祖国而献身的英雄烈士。
小安和小邓这一对年轻的英雄夫妻,是中国人民优秀儿女的代表人物,是党以精神文明教育年轻一代的卓越成果,是中国人民的骄傲。
小邓说得对:“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让人歌颂才活在世上的,再热烈的掌声也会过去。但是爱是永存的。忠文对祖国的爱,我对忠文的爱,不会消失。”我们要加上一句:“中国人民对崇高和光荣的英雄夫妻的敬爱也永远不会消失。”我们敬爱的不但是他们夫妻本人,尤其是他们所代表的崇高爱国主义。因此他们的光荣事迹值得载入史册,永远作为后世人们学习的榜样。在个人主义思想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显然不可能产生伟大的理想与崇高的感情。即使有也是极其偶然极其个别的。而我们所处的社会与时代却与此不同。我们生长在能产生安、邓那样的青年英雄人物的社会环境中,这是我们的幸运。我衷心希望我们有才能的文学家艺术家写出歌颂与宣扬安、邓两人崇高爱情的动人作品,给人民大众以什么是最崇高的爱,什么是伟大理想和人生真正幸福的教育。
至于我自己,既没有高度思想水平,也没有才华与文采出色的作品,只能写一点肤浅的感想,向安、邓两位英雄人物表示我衷心的敬意,并祝他们永远幸福;同时以此说明,在十亿同胞中羡慕他们,赞美他们和敬爱他们的,不但有年轻人,也有象我这样七八十岁的老头。
85年11月于北京


第8版()
专栏:

  我是“七五”计划的子系统
  张学梦没感到丧失了什么主体的属性,我认为,我是国民经济“七五”计划的子系统:眼睛盯着诗,尾鳍浸在钢液里。譬如一头隶属于海洋的抹香鲸。感受不到孤独,感受不到忧郁,感受不到荒诞,感受不到迷惘……大概算不上意识的萌醒。有时一只脚也滑进陌生的思辨的深层。我喜欢发现、新颖的解释,但我对富饶的现实生活,兴趣正浓。塔吊啊,把你的长颈扬得更高些!扬到建设者设想的高度。拨开原始的空间,迎接重点工程的诞生。让缺少激情的,感叹自我的卑微吧,任他在鼻梁上,给存在的意义镶嵌新准星,我不知道还有另一种美妙的生活:除了参与祖国振兴的过程。啊,壮阔的生活,自我的量子,宏观的设置,主体意识的骚动,化石燃料,核电站,杂交水稻,桥梁涵洞,经济实体,引进排斥,隐喻象征……它们在我的两个太阳穴间契合,它们在我的诗句中两极相通。总感到,许许多多的获得,丰饶的观念,鲜灵的蕴含,整片整片灵感的苗圃,和做为生活能源的取之不尽的激情。我从属于我们时代与人生的伟大主题,我扬言,我是国民经济“七五”计划的子系统。


第8版()
专栏:

  成昆北段之忆
  光群
自成都乘成昆线火车去渡口市,又自渡口市返回成都,两次往返都恰恰是午夜,经过成昆线北段那些最险的路段。车窗外夜色正浓,我大睁着双眼,捕捉着那些熟悉的山影。靠了站台上微弱的灯光,我依稀辨认出了峨边、柏村、金口河、关村坝、乌斯河、尼日……这些亲切的站名,从我的身旁飞逝而过。我怎么能够忘怀,1966年春天,在成昆线北段的那些日日夜夜。那时成昆线北段正在紧张施工,它要打通峨眉山的姊妹山——高峻险阻的二峨山,穿越大渡河一带的高山、急流、峡谷,进入凉山区。
初春二月的一天,我去到铁道兵的一个部队,他们正在凿通名叫大桥湾一号的隧洞,洞中的石质松软破碎,有的地段不能打眼放炮,只能用钢钎捣。因岩石破碎,不久前突然引起一次大坍方,好些战士被埋在碎石里,有几个战士当场牺牲。其中一个名叫徐文科的年轻战士,牺牲前用尽最后力量高喊革命口号,念念不忘党的重托,不忘铁路施工任务。他只活了二十二岁,来自四川的农村,牺牲后部队追认他为共产党员、模范共青团员。我在那坍方现场,听徐文科的战友追述徐文科烈士生平,讲说那些平凡而动人的事迹,我感动得流泪了,令我想起人民英雄纪念碑座的浮雕群像,那些为缔造人民江山而牺牲的前仆后继的英雄们的呐喊。如今大桥湾隧洞已用水泥砌成的这段墙壁是沉默的,甚至连英雄牺牲的痕迹也看不见了。坐在这温暖的车厢里,我还可以想象,大桥湾隧洞已被装饰一新,洞中灯火辉煌,照着那雪亮的墙壁如同明灿的宫殿。但是人们绝对不该忘记:当年那些战士付出的牺牲。
从大桥湾隧洞口出来,我发现我已置身云端。一道供施工用的轻便索桥,横跨在高山峡谷的两端。原来这儿就是有名的正在施工的大桥湾的大桥工地。这桥有三个桥墩,离地面九十米,相当于数十层楼房高。我站在这悬空的将近百米高的索桥上眺望,只见两边全是陡峭的山壁,上面倒挂着青色的小树,一半为云雾所遮掩。往下看,是望不见底的百丈深沟,靠我站立的一侧,是滚滚奔流的大渡河激流。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壮观、奇险的施工场面:铁道兵的小伙子们,汗流浃背地推着沙子、水泥、石料,快速从这软沓沓、富有弹性的索桥上通过,进入两边灯火通明的隧洞中。而在那两边“飞鸟绝迹”、“猿猱欲度愁攀援”的绝壁上、桥墩上,又还有些战士吊着绳索在那儿施工呢!我问一位战士,这山叫什么名字?那战士回答:“这叫二峨山,峨眉山的姊妹山”。我刚刚爬过峨眉山,我对那位战士说:“我看二峨之险胜过大峨呀!”李白在《蜀道难》一诗中,形容自秦(陕)入蜀的蜀道之难曰:“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又曰:“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崖转石万壑雷。”读者觉得这些描写有点夸张。但用来形容成昆线北段二峨山、大渡河的此情此景,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祖国大西南高山峡谷地形,是以奇、以险、以雄丽而闻名于世的。大渡河则象一匹不驯顺,无法驾驭的野马,一头口溅白沫的怒狮,一个性格狂暴、粗野,还带有几分神秘感的男子汉。大渡河的水呈淡绿色、微白,水流高低凹凸不平,有无数道漩涡急流;流速之急,自古无法驾船,无法摆渡。游泳能手到了这儿,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由于一二起惨痛的教训,施工单位绝对禁止人员下水。大渡河的水深,我问过测量人员,一般有三四十米,下边且有看不见的捉摸不定的溶洞、凹坑、礁石,这是它的神秘之处。就在我来之前不久,据说有一辆汽车,不慎翻到河里去了,后来连一星儿残骸也找不见。
记得那天早晨,我从关村坝出发至乌斯河,我为沿路自然风光之险绝、奇绝而惊倒。大渡河对岸的那些摩天山,呈深褐色,一幢幢遮天蔽日,连绵不断,恰似纽约的摩天楼群。回头往这边望呢?那叫做“一线天”的出口处的一座大山,形同外白渡桥边的上海大厦,重重叠叠的,也是深褐色,在云雾缭绕之中更是象极了。我不禁快速地描画了这些奇特的山影。其实这些山形之奇特,一见之下,便终生难忘,又何须描画呢?而我们的铁道兵和工程队,就正是在这些摩天绝壁、飞湍瀑流之间架桥、筑路,战胜大自然的险阻,使自古的天堑变为通道。
我常想,大自然创造的风景是美的,好看的。神州大地更有无数美绝、奇绝的风景,不一定全为人们所知。有的地方因为交通阻隔,路远人难至。这些美丽、奇绝的风景,不被人们发现,如同旧时代的那些美丽女性,“长在深闺人不识”,也就寂寥了数千年。有的山水,本来是美的,则由于罪恶的社会制度,也就变成了“穷山恶水”,被人们视为畏途。譬如大渡河一带,对岸即是凉山区,解放前由于奴隶制度存在,黑彝奴隶主常有派人拦路打劫、捕人为奴的。不用说山水之美无人欣赏,商贾、旅人谁愿意到此“险山恶水”,生命受到威胁之地来?
由此看来,有时只有社会制度的改变,只有人们有组织的劳动创造,才能发现、开拓自然之美,才能让众多的人们不用费太大的劲,便能一饱眼福、欣赏大自然的美景。至于在美丽的自然山水上,镶嵌着现代化的铁路、桥梁,宽阔的、空气流通的大隧洞,洞中灯火明亮的车站……则是人们创造的“第二自然”之美。这美,我以为更在自然美之上,显示了人们劳动创造之美,现代科学智慧之美,社会制度之美。
而今,往成昆线上参观、旅游的中外人士,日渐的多了。尼(牛)日河、乌斯河、金口河……这些当年的“险关”,从人们身畔不经意地飞逝而去,有的连个站名也没有,不为人所知。列车唱着徐缓轻快的歌,象是怕打扰人们舒适甜美的梦。我的心啊,象大渡河波涛翻滚,激越难平……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