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2月1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何物“大辩论”?
雁翔
何物“大辩论”?
辩论而称“大”,自有它跟一般辩论不一般的特殊含义。
一般的辩论,在辩论之前,双方见解有待论证与申明,才能判断正确与错误,或是部分正确、部分错误。而所谓“大辩论”则胜负早已前定,一方是绝对正确,天然优势,高屋建瓴;另一方绝对错误,从一开始就被拖到不容申辩的被告的席位。
一般的辩论,在进行过程中,双方都有发言权,各自陈述一定的理由,同时揭露对方的矛盾。“大辩论”则只许一方先声夺人,他说的句句是“马克思主义”,以至一开口即成结论,言出“理”随,咄咄逼人,言之不足,声势随之,权势继之,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另一方呢,只有老实听着的份儿,哪有还口的余地?
一般的辩论,其结果,可能是最后达到一致的认识,或者求同存异,使矛盾解决或部分解决。而“大辩论”则只许有一种结果,就是叫你承认我的权威,认错领罪,从宽处理,可以给你个公开检讨的机会,当然要经我审定通过;如不俯首就范,没你的好果子吃。
或问:这就叫“大辩论”吗?答曰:这就叫“大辩论”。“大辩论”的精髓就是:“辩论辩论你!”把“辩论”这个不及物动词变作及物动词,谁说不是一个创造?源出于五十年代后期“全民社会主义大辩论”中没有文化但能“领会精神”的基层干部,比起某些熟读、饱学而且有权之士,倒真坦率可爱得多。
标榜摆事实而不摆事实,标榜讲道理而不讲道理,标榜辩论或称讨论而并无辩论或讨论的任何余地。此所谓“大辩论”,不过是以“大批判”之实冒用辩论或讨论之名而已。谁若是执着于既称“辩论”就该由彼此双方有来有往,那至少是“书生气十足”,受了“××面前人人平等”一类的骗。而关于“自由”“平等”之为害,康生、陈伯达之流早就一再从“理论”上阐发过了。“大辩论”就是在此等“大人物”手里“大”了起来,成为大祸害的。
或问:包括“大辩论”在内的“四大”不是早已明令废除,成为历史陈迹了吗?答曰:“大辩论”并不自“文革”始,更不会简单地与“文革”而俱终;远不是一经取缔,立刻“四大皆空”的。只要存在着“左”的影响,民主与法制不健全,就会有人对不同意见甚至是正确意见滥施挞伐,驾轻就熟地组织“一边倒”、“一面理”的声讨与围攻,随意给人扣上各式各样的政治帽子;闹“争鸣”必是想放“毒草”,反批评理应“抗拒从严”……如此等等,记忆犹新,由远及近,历历如在目前。这种模式的“思想斗争”,就是“在上层建筑其中包括各个文化领域实行全面专政”中习以为常的“大辩论”。
“大辩论”者,变相的“大批判”也。过去,它因“全面专政”而流毒全国,“全面专政”因它而贻害无穷。许多年来,它的受害者死的死了,残的残了,社会和民族也留下创伤累累。这血的教训不应忘记,它照亮既往,更要照亮前途。
只有彻底否定“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错误理论,肃清“在上层建筑实行全面专政”的流毒,才能从全国人民政治生活中,特别是思想文化战线上,消除“大辩论”这个反民主、反法制的不安定、不团结的因素;也才能不仅为创作自由、评论自由和真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开辟道路,而且为全国人民精神力量的大解放、大发扬,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建设,创造必要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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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欧行冥想录
萧乾
五、文明之道
一个社会文明不文明,可以从许多方面去衡量。其中之一,就看它替不替残废人着想,有什么具体措施。这里,散发着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体现着一种对同类、对不幸者的情意。
在这方面,欧洲比四十年前文明多了。在西德,我看到有些高层建筑的自动电梯里,在楼层号码牌上有着凸起来的盲文。双目失明的人,只要伸手一按,照样能让电梯在他所要去的那层停下来。英国剑桥有一家六十年代兴建的学院,它的宿舍和教室都没有台阶。这样,坐轮椅来求学的学生,也能行动自如。不少大城市,专门为残废人设有停车场。不用说,两层的公共汽车,总在底层靠车门处也象我国一样为老弱病残孕保留着专座。在旧金山和伦敦,我都看到同我年纪相仿的老友,持有一种“免费乘车证”。女的满六十岁,男的满六十五岁,就能享受。
据说,八旬出头的挪威国王奥拉夫五世是轻易不接见平民的。但是在我进宫的那天,休息室里还有穿民族服装的三男两女也在等着被召见。一打听,原来他们都来自挪威北部的一家残废人医院。由于他们辛辛苦苦地从事这种工作达三十五年以上,服务得又特别周到,因而获得了国王勋章。
这么奖励,当然也意味着对一种文明风气的提倡。
文明的另一尺度是公民纪律,特别是交通法规的遵守。
四十年前,在英国走路可没今天这么麻烦。现在不但到处是单行线的牌子,而且,过街得走指定的人行横道,还非要等专为行人设立的交通灯变成绿色,才许走。在西德和挪威也都是这样,而且行人都严格遵守。有时连车影儿也不见,红灯未变绿色,他们硬是直直等在那里。我心想,多么“痴”啊!
朋友开车陪我去赴宴。我知道他有酒量,但是席间,他连啤酒也不进一滴。我又觉得他“痴”了。原来在这里,只要闻出驾驶人员有酒气(包括啤酒),就判坐牢,而且绝不允许用罚款代替徒刑。
这里还可以看出守法与执法之间的关系。执法如果不严,说了不算,或者雷厉风行了几天之后又稀松了事,守法者也就不会“痴”下去了。
为什么四十年来起了这样的变化?朋友解释说,打仗的时候,英国缺乏汽油,交通法规就放松了。交通法规是随着汽车数量成倍地增加而严起来的。如果车子增加了,行人还是老的走法,那样要末汽车当驴车来开,要末伤亡事故就必然成倍地增多。
遇到非常时期,有时会发生“一马勺坏一锅”的惨事。大轰炸中,伦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么一件事:一天,市中心拉起警报,行人照例都要顺序从地铁的入口下去躲避。那是个小站,入口不但窄,而且下去二三十磴台阶,再拐个弯,才能到达售票厅。这一天,有两三个愣小伙子不肯鱼贯而行,硬是横冲直撞。结果,摔倒在拐弯处。这下可糟了。他们堆成了障碍物,把后边大批行人成群地绊倒了。于是就人压人地叠成一座肉塔。警报解除后,那一带并没有一个人被炸死,地铁入口处却有七八个人因窒息而丧命。
随着经济发展,眼看我国汽车的数量也在逐渐增多。公民纪律一定也得相应地跟上去才行。不然,平时只好把汽车当驴车来开,遇上非常时期的考验,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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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旅梦
张白山
羁旅之人,那有不思念自己的故乡!我离开故乡闽东苏区虽已五十多年,但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还是那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个苏区管辖的只是一府五个县,如今却扩大至九个县,方圆数百里。它东临台湾海峡,西负武夷群山。境内危峰秀拔,直插青霄,峻巅崔嵬,横泻碧溪。湾港曲折更是它的特点。沙埕渔场闻名遐迩,拥有渔盐之利;三都也是天然良港,水深无浪,可停泊万吨轮船。当地的民谣唱道:“靠山的,有麂鹿獐;靠水的,有马鲛鲳。”唱的全是事实。论气候则四季如春,土地极其肥沃,只要一脚便能踩出油来。然而如此富饶之区,秀丽之地,过去在封建统治下庄户如耙,兵匪如梳,官府如刀,把老百姓的财富耙的耙、梳的梳、刮的刮,结果穷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到处是荒村寥落居民少,鸟道逶迤行客稀。我亲眼看到种庄稼的熬到而立之年,由于穷困往往娶不起媳妇。有的举债娶了媳妇,又由于衣食无着,不得不挥泪把媳妇租典给别人。过两年三年期满,有的回到前夫那里;有的就不回来。于是双方为了争夺媳妇常常打官司。可怜一群牵衣儿女为了要母亲,奔走号泣。这成什么世道!你说这当媳妇的如何经得起这精神上的折磨!逼得无路可走时,悬梁者有之,投河者有之。这些血淋淋的现实,就曾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投下阴影。我想,我后来决心冲破黑暗走上革命的道路,这与想废除这毁灭人性的租妻制是有一定关系的。
我说的这些都是五六十年前的事,现在的年轻人未必知道。好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历史已成为陈迹,不再重演了。如今故乡的农村妇女大部分上了学,受到良好的教育,当上了各级的干部,有的甚至当上了专家。记得去年年初宁德地委、县委同志到医院来看我,跟我谈了故乡许多新人新事,没有一桩不是振奋人心的。在旧社会穷得娶不上媳妇的庄稼汉,如今进了城、盖了好几层高的大楼做买卖。电机、茶叶远售欧美,无人不羡慕。就是我那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山村,居民在过去全是以烧瓦为生,也全是文盲。如今村里的人都认得字,岂止认得字,还出了五六个大学生,甚至还有出洋留学的哩。这难道是做梦不成?不,这可都是事实。
地委、县委同志跟着我娓娓而谈。我听着听着,感到无限兴奋、无限惊喜。我情不自禁地一骨碌从病床上坐起来。我真想回去看看分别五十多年的故乡。我对他们说:“水路不安全,那么我就如少年离家时那样脚穿八搭麻鞋打旱步行。”他们听后不禁失笑道:“如今公路四通八达,还有大车,那还用得着八搭麻鞋。”说着说着大家都乐了,但他们走后,却不禁有一股轻愁牵引着我这旅人的心,我知道那是一座烈士纪念碑。我想起有几位烈士是我少年时代的先后同学。他们为着革命事业献出宝贵的青春和生命。牺牲时有的只二十多岁,最大的也不过四十出头。这些当过特委、县委的烈士的音容笑貌总是在我眼前浮动着。当时我们年少,风华正茂,好作狂言惊四座,高歌挥剑载酒行。我们曾被人看作奇崛不凡的楚客。其实这是对追求光明者的一种误解。往事如梦,说它做甚?但我对这几位烈士的高风亮节、才智行义,是很钦佩的。
创立闽东苏区是极为艰苦的,它经过长期的武装斗争,牺牲了多少战士才取得胜利。说它创立于1934年,实则早在1926年大革命年代,革命者与反革命者已展开斗争。那时在闽东就有党的活动,1928年就建立党的组织,1930年轰动一时的农民抗租斗争就是党领导的。事过多年,知道的人不多了,这里提它一笔还是必要的。
夕阳残照从墙上悄悄褪尽,暝色四合。我站在窗前南眺,只见雾霭茫茫,故乡犹在万山外。于是坐下来写了这篇短文,对闽东苏区创立的胜利,聊表一点祝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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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人在茶已凉
一位干部离休后门前十分冷落,便抱怨别人用“势利眼”待人,叹息“人走茶凉”。他爱人却说:“也不能全怪别人。当初,你对人家不也是冷冰冰的吗!人还在,茶就凉了嘛!”
这位夫人讲得对。发生这种现象,其原因固然要怪之于少数人物附炎趋势,但是,有的干部在职在位的时候,利用职权谋私利,对下级,对群众,对离职干部漠不关心,上下左右的关系本来就不热乎,怎么能不“人走茶凉”呢!要改变这种现象,除“势利眼”要大加鞭挞外,我们的领导干部也应从“人还在”做起,经常用火热的心去给“茶”加温、保温。 聂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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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组织部长的请求
上海青年编辑举行“一二·九”运动纪念活动,市委组织部长在会上请求编辑同志为组织人事部门举贤荐才。“你们编辑博学多识,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批作者,他们当中不乏英才,干才。依靠你们这些伯乐,建立我们的人才信息网,组织人事部门才不至于孤陋寡闻。”
这番话情真意切。多年来,组织人事部门壁垒森严;搞组织人事工作的人神秘难测;选干、提干帷幕重重。这种状况,与今天亟需起用大批新人的改革形势是多么不适应啊!
这位部长的请求,对于改变组织人事部门的工作,大有好处。 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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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笑容可掬的夕阳(三首)
阿拉坦托娅
篝火
——鄂伦春族猎人生活一瞥
象七岔犄角的牡鹿,
跃上了山岗:
向着黎明的东天一头撞去,
撞破了太阳的胞衣,
在雪地上,
洒下了一滩分娩的血光——
篝火触天,
正与霞云相织为幕:
待晨风撩开看时,
山林里走出了鄂伦春猎户。
渔家的摇篮
——写给鄂温克族的桦皮船
似一页过时的日历,
由孩子撕下叠纸船。
沿着诺敏河逆流而上,
听风涛说鄂家的童年。
待到山回水转处,
小船又摇向今天:
人笑、桨飞、网满,
如一只春归的雨燕。
游猎者
——在小兴安岭的列车上
给猎犬也买一张车票,
但它却不能够有座席:
它倚偎在主人的膝下,
亲昵得如同一个孩子。
太阳跟着火车奔跑,
翻过一道道林莽苍苍的山脊。
在一个只停车一分钟的小站,
猎犬便扯着主人扑了下去。
待火车刚一鸣笛启动,
猎枪声就划破了山林的岑寂:
我想是打住什么野物了呢,
还是仅仅向旅伴们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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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井蛙之孙
  八五年一月
  华君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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