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9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猛士守南疆
——老山、者阴山记事
彭荆风
老山、者阴山象一道高墙一样,绵延耸立在滇南边境,险峻、浓绿、常年被白云围绕……守住了它可以确保边境的安全,失去了它,外敌就可以居高临下向我纵深腹地炮轰、进攻。
这里是滇南边陲兵家必争之地。
但是,越南军队在1979年3月却先后偷袭了两山的主峰,并在周围山头构筑了明碉暗堡,利用有利地形,不断骚扰、进攻我们。古老的老山、者阴山蒙受了耻辱,边民们更是长期处于危险和痛苦中,对于几年来的磨难已经忍受够了。夺回老山、者阴山之战就势在必行!
1984年4月末,巍峨的老山、者阴山终于大放异彩。我边防部队先后向占领这一线山头的越军展开了勇猛的反击。我军攻势凌厉,收复老山及其周围几十个高地只用了八小时又三十四分钟,夺回者阴山一线仅用了四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正如一位老将军指出的:重兵相持之下,攻坚战打得这么好,这么神速,开创了建国以来我军在西南山地作战的奇迹!
我到达老山方向的那天,恰好是连日大雨后的一个难得的晴天。初夏的阳光明亮灼人,群山象海浪一样起伏,重炮的轰鸣声时急时缓,浓烟不断腾起,披着草绿色伪装网的大小军车在山间公路往来飞驰,送弹药、运伤员,紧张而又忙碌。一位在两天前曾随部队一道作战的同志指着前边一座被炮火翻掘起红土的山峦对我说:“那就是662·6高地。那天早晨,我们的部队只用了七分钟就拿下了,全歼了一个连的守敌。”这是怎样的神速呵!一个被俘的越军士兵心有余悸地说:“那时,我正在睡梦中,突然地动山摇,炮弹雨点般地落在我们连的阵地上。我心惊胆颤,生怕炮弹落进我的猫耳洞。过了好一阵,炮声渐渐远了,当官的吆喝起来:快,快进堑壕,敌人的步兵就要上来了!我们被赶进了前沿堑壕。我还没来得及摆正枪,你们的步兵就象猛虎一样蹿上来了!”
是的,某部三连战士韩宝山就是这样的猛虎。这个身材矮小,动作灵巧的云南籍战士,在收复662·6高地时,因为自制的简易爆破器火药发射装置出故障,抛不出去,他就奋勇当先,牵着发射器去引爆地雷,为进攻部队开辟通道。地雷的连续爆炸声引来了敌人的密集炮火。在枪弹横飞的火网中,他沉着镇静快步向前,在快要接近敌人前沿时,一块弹片飞来击伤了他的左臂,血流如注。同志们把他拉下来,为他包扎,要把他往后送。可他怎肯后退?!他紧咬牙关,忍住剧痛,右手抓着一颗手榴弹,跑在最前边,冲上了敌人的阵地!
如何冲过敌人的雷区,是冲锋部队一件棘手的事。在敌人阵地周围,内外几层密布着各种地雷,一丛草长得绿茵茵的,也许那底下就埋着压发雷;飞芨草东倒西歪地挡住了路,你想拨开它,却牵动了绊发雷;那块小土丘看来可作掩体,偏偏那里布下了三角形、梅花形的雷群;莫说黑暗中难以辨认,就是大白天稍一不慎也会触雷爆炸。为这,各个部队都培养了一批排雷手。这是一项危险而又艰巨的任务。战斗一打响,敌人的炮火在阻击,我们的部队在后边等着上,排雷手的动作既要快又要稳当。在者阴山还击战中,某部特务连的八名战士,在作训参谋杨德新和侦察参谋万细华的带领下,炮火中四个小时就排雷三百五十九枚,其中副班长杨再林同志一个人就排雷一百二十一颗,被誉为“排雷英雄”,可是他才二十一岁,入伍才两年呢!
战斗中情况常是千变万化,当进攻的班组里没有排雷手时,另一种“排雷手”出现了!
4月30日凌晨,者阴山方向细雨霏霏,大雾弥天,远近一片白茫茫,能见度只有五至七米,莫说敌人的火力点难以发现,就是那巍峨群山也在雾中消失了。在这种恶劣气候中冲锋,当然最易触雷。某部五连班长安忠文带领全班战士在茅草丛中夺路前进,冲到十二号高地上,离敌人前沿只有八十米处时,突然一声轰响,被地雷炸伤了右腿,五个脚趾头也全被炸掉。部队闯进了雷区,进攻受阻。时间是这样紧迫,去后边找工兵已来不及了!此时,这位彝族战士的心却变得格外镇静。他忍着疼痛,对为他包扎伤口、准备把他后运的战士蔡勇说:“前边是雷场,不要靠近我!”然后纵身滚向那片雷区,压发雷、绊发雷一颗接一颗爆炸了。他右手被炸断了,仍然咬住牙往前滚;两眼炸瞎了,他还在用血肉模糊的身子向前滚,一直滚出了十三米……
这仅仅是十三米吗?安忠文滚出的这条血路又怎么能用普通尺码来衡量呢?
象这样明知是死,为了胜利而又不畏死的勇士,在这次反击战中随处可见。在者阴山下的救护所里,我们就遇见刚抬下来的战士刘易富,他连续排除了二十多枚地雷,身中三十六块弹片。当医护人员为他换下了那身满是泥浆、血污的衣裤,清理他口袋里的物件时,发现他已身无分文,只有一张寄往家里的十六元汇款收据。年轻的护理人员明白了,这又是一个早就准备以身殉国的勇士!
在老山前线,我们曾乘车登上某炮兵阵地。尽管是大白天,那狭窄多弯、险峻陡峭的山间便道仍是这样难以行走,左侧是云雾浮沉深不见底的峡谷,稍一不慎就会滑下去摔得粉碎。我于是想到,几天前我们的重炮就是在漆黑的雨夜沿着这样的山道,由大卡车摸黑拖上来的。虽然,我已见到了大炮一门又一门威严地排列在阵地上,长长的炮筒舒展地伸向前方,我还是难以相信,这可能么?
“当然可能!”那位脸色微黑,身材高大的炮兵指挥员卢明富自豪地回答我。
当步兵夜间在峡谷间艰难前进,在密得无路可寻的丛林中迂回穿插时,被誉为“战争之神”的英雄炮兵也在大雨瓢泼的暗夜中为爬上那险峻的山岭而拚搏。山路泥泞,夜间又不能开灯,方向盘稍一打偏,几十吨重的卡车、炮车就会滑向深沟里。驾驶员着急,炮手们着急,指挥员们更是心急如焚。雨这么大,夜雾这么浓厚,怎样来指挥行车?又用什么来做路标呢?在大战揭晓前夕,一点灯光,一声呐喊都可能泄露军情。但我们的英雄的炮兵总不能被雨夜泥泞阻挡住呀!在指挥员们带领下,所有的干部全都下车了,一辆炮车前由一个干部“牵”着炮车走。由于能见度太低,这样还是难以分清哪是道路,哪是沟底。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只移动了短短的四公里。军情紧急,这样摸下去,哪能按时进入阵地?干部战士便拿出自己的白铺单垫在地上,形成了一条长长的白色路标。炮车便在路标的指引下继续前进。
在炮兵阵地上,我们目击了重炮轰鸣的巨大威力,山在摇地在动,不断传来敌阵地被打烂,敌炮群被摧毁的好消息。那满身泥泞、油污,刚才还是脸带倦容的炮手们,炮声一响,突然都变得神采焕发、威严逼人了。一个急速射击,装填手要把七十八公斤重的炮弹一颗接一颗,连送五六十颗进入炮膛。一场炮战结束,装填手们的胳膊肿得透明发亮,不少炮手耳膜震出了血,但,没有一个人离开炮位,昏倒了,醒过来爬起来,又继续战斗。
在老山和者阴山,我们这些战功显赫的英雄们谈起胜利时,总忘不了深情支援他们的边地人民!老山战斗打响后,伤员在炮声中陆续往下运,周围山寨的群众也纷纷涌到了路边上,跑到了野战医院的帐棚前,拦住那些担架,寻找辨认伤员中有没有曾在他们家驻扎过的战士。这些善良朴实的大爹、大妈、大嫂、姑娘们的心情是这样矛盾,想找到他们,又怕见到他们;她们真害怕这些血肉模糊的伤员就是几天前在他们家住过,充满了青春活力的战士。我在野战七十二医院的临时病房前,见到了一群又一群淋着大雨前来探视伤员的男女乡亲,他们流着热泪,手里还提着鸡蛋、水果。找不到他们熟悉的战士,就把鸡蛋、水果放在陌生的伤员床前,抚摸着他们的伤口呜咽地哭了,这都是为边地安宁而战的勇士呵!
麻栗坡三位名叫赵美兰、王世清、唐志新的妇女告诉我,她们从4月28日起,一连三天都在医院里寻找曾在她们家住过的八连连部和炊事班的同志,也曾冒雨爬上山坡上的烈士陵园,一个墓地一个墓地寻觅。她们焦急地要我帮助打听,这场战斗后,那些同志都好么?是否健在?他们深情地说:“他们个个都好呵!住在我们家,挑水、扫地、砍柴、种包谷,样样事都帮我们干,如今包谷长得有半人高了,却见不到他们了……”
说着,说着,她们又掩面哭泣了起来。
人民,我们的母亲呵!
离开者阴山前线时,是个雨天。我们特意冒雨绕道百余公里到西畴县新建的烈士陵园拜谒。这边远的山城,解放以来还没有驻过军队。这场反击战加深了军民的感情。朴实的西畴人民特意在离城不远处选择了一块地势雄伟的山坡作为烈士陵园。虽然是匆促动工,推土机还在忙着,但从那规模已可看出,他年苍松翠柏成林,一定庄严肃穆,使人长久缅怀那些为祖国而献身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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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南线诗笺
胡世宗
听为表彰“战争之神”出色的功绩,司令员来到硝烟未尽的炮兵阵地。“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司令员高兴地扬起手臂。为什么听不到一声回答?为什么山谷里这般静寂?炮兵战士们凝望着首长,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这其中有什么奥秘?司令员看到一根根打红了的炮管,眼里涌满泪水,他猜到了谜底。原来猛烈的炮击震伤了鼓膜,战士们一时感到世界静得出奇。可他们却听到了首长的心音,听到了祖国前进的脚步,声声若霹雳!
刻暂且放下背囊、枪支,我们刻,我们刻,按照房东大娘的嘱托:一个,一个,又一个,把我们平凡的名字,刻上大娘家正在拔节的竹棵。我们会回来的,大娘,请您不要难过,深谢您慈母般的厚爱,那厚爱已储藏在我们的心窝!听,急促的哨声响了,出征的队伍就要集合,此刻,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团烈火,既然把名字刻上乡亲的竹棵,那就是把生命许给了祖国!大娘,您多保重,看您的白发又添几多!不久,您将望见我们凯旋的军车。那时,让我们在已经长高的竹林前,跟您合个影儿,再给您唱一支胜利的歌!
梳一个狙击手倒在壕堑,身上的遗物十分简单:一把彩塑小梳子,还有致未婚妻的一张短笺。人生的道路突然中断,中断在炮声爆响的前沿;未婚妻还在家中等待,等待着那个花好月圆。狙击手呵,来不及赶到人生那个驿站,中途就将一腔热血奉献,奉献给身后千百万个家庭,并不要千百万个家庭把他思念!淳朴的未婚妻在遥远的乡间,小梳子将很快传到她的手边,她将替心上人梳理这不小的遗憾,不知要梳理到何月何年……
凿一锤锤,一锤锤,一边锤一边流眼泪,白发苍苍的盲石匠呵,在凿一块小石碑。那天他在门口儿用竹筒接水,越寇的炮弹恰好落在柴堆;一个青年人上前把他掩护,付出了生命,永难挽回。老人无法看见那人的面容,颤抖的手却摸到了五星帽徽。战友们哭泣着把烈士抬走,也抬走了老人的安宁,只留下悔愧!他托人买来最好的石料,重操起生了锈的凿子和铁锤,丁当,丁当,丁当,仿佛要把自己的心儿敲碎!白发苍苍的盲石匠呵,在凿一块小石碑,一锤锤,一锤锤,一边锤一边流眼泪……
一九八四年夏,于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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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洁的湖
程步涛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是一片圣洁的湖水;在这湖水里洗沐过的人,感情都会得到一种净化。在只能容下一个人的防炮洞里,看他们喝着泉水嚼着饼干,你会理解什么是含辛茹苦;看他们在炮声中和衣而卧,你会感慨军人献身精神的伟大。听他们讲述战斗经历,谁都会激动得红了脸颊。但是,听他们回忆阵亡的战友,你得先学会坚强,学会忍住泪水,学会在沉默中咬牙。据说,一位连长的妻子寄来儿子的照片,而连长的双目却已被敌人的炮弹炸瞎,再冷酷的人也会为之神伤,咽两腮苦泪压下心中的酸辣。从战场回来的士兵是一片湖水,我在这湖中洗沐,久久地洗沐,浪波猛烈地冲击我,涤去浮尘,涤去泥沙,让心上长出青青的树林,这树林再不会畏惧暴戾的风沙;只愿献一树树木材做门做窗,或者捧一片片绿荫给孩子们嬉戏玩耍。我敢说,我不是什么一时冲动,也不是一时的激情迸发;你能秉有士兵的品格却不是易事——但得一辈子扬鞭奋蹄,不管是如锦大道!不管是崎岖山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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