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9月2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投鼠忌器之类
冯英子
听到这么一件事:某大学的一个“造反派”,十年动乱中,写了不少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文章”,因而很得张春桥、姚文元之流的赏识,被提拔为写作班子的什么组长。近来因为评定职称,这个“造反派”把他那些“文章”作为“学术成果”拿出来证明他的学有专长,被学校评为“副教授”,而且上级机关也很快批准了。
一个月前《人民日报》登了一篇评论员文章,要求认真清查“三种人”。那篇文章中有一段说:“值得注意的是,在有些部门、地区和单位,有的‘三种人’,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还在受到庇护,甚至被列入‘第三梯队’,受到重用。”把这段话同上面的故事一印证,真正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说到了点子上。
奇怪的是,这样的“造反派”竟然没有被人发现,而他十年动乱中在报纸、杂志上颠倒黑白的作品,竟然到了八十年代还被当作“学术成果”加以肯定,莫非是那个大学的评定职称委员会都在打瞌睡吗?莫非是当地的高教局也在打瞌睡吗?不然,为什么对他开着绿灯,让他一路通行无阻?
其实,如果真正因为有些人在打瞌睡,被他悄悄地溜了过去,那末顶多也只是当事者的失职,关防不严。问题倒是恐怕并非如此,因为这些事情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睁着眼睛办的。当年为张春桥、姚文元看中的“造反派”,又是写作班子的组长,难道竟没有人知道吗?没有清查过吗?他的文章,白纸黑字,篇篇俱在,难道看不出来吗?有人把它归结为官僚主义,当然有一点,但倘以为真是官僚主义,则你又上当了。因为这里表现的,非不能也,乃不为也。我说严重,也在于此。
真正的原因,一种叫作“投鼠忌器”。打老鼠,有时可能打及老鼠所附着的那个“器”,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情就不好办,眼开眼闭,得放手时且放手,你说是“学术成果”,就算“学术成果”;你要个“副教授”,就给予“副教授”,“一床锦被,遮盖这个”,岂不皆大欢喜。一种叫作“你中有我”,因为当年“造反”,非他一人,写文章的秀才,也非他一人。倘然他那些同他类似的文章可算“学术成果”,那么我的当然也是“学术成果”,与人方便,也就是自己方便。所以有些人尽管嘴里也讲要清理“三种人”,但“若有憾焉,其实喜之”,别看他义愤填膺,放的却是空枪,清来查去,还是查无实据。因为查有实据的“造反派”、写作班子组长,也已经评为副教授了,其他呢?还清个什么?
有人担心我们的整党会走过场,我是比较乐观的。从报载中央不少部门的整党经验看,也能使人增强信心。关于清理“三种人”,大家都很重视。清理“三种人”确实是一件既要严肃对待、也要实事求是的工作,含糊不得,也简单不得的。不过诸如此类的事,似乎也不免会使人打上一个问号。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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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谁更懂得对国土的感情?
——南行随想之三
邵燕祥
谁更懂得对国土的感情?
是袁庚和他的那些进行“冒险的改革尝试”的同志们呢,还是那些指责袁庚引进外资、兴办合营企业是“卖国行为”,叫喊什么“岂料国土又遭践踏”的人?
在来深圳之前,我就知道以交通部招商局副董事长兼任深圳经济特区蛇口工业区总指挥的袁庚了。
《世界经济导报》记者韩耀根同志介绍过他的“豪言壮语”:“有人说只有资本家才懂得经济,现在就让我们来证明,共产党不仅能够搞好经济,而且完全可以搞得更加出色。”
这句话是不是象鲁迅指出的,有如诗人李贺的豪语“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那样,是要打“折扣”的呢?
听听局外人的话吧,前香港总督麦理浩参观蛇口工业区以后说:“在香港,要实现目前蛇口这样的规划,也要四年半的时间,而你们只用了两年多时间。”
这个1938年参加华南纵队,解放战争末期带领部队来到蛇口海边,同战友们一起,一夜之间解放了伶仃、大铲等岛的老兵袁庚,在蛇口这个两平方公里的山崖海角,又同他的战友们一起,凭着两个自主权——可以审批五百万美元项目的自主权和招商局利润留成中五千万元投资的自主权,放开手脚,大胆改革,创造了“蛇口模式”。
记者说:“究竟是谁更懂得对‘国土’的感情,不正是这些把对祖国的爱,升华到忠实地执行党的路线,为四化大业而勇于改革的共产党人吗!”
可惜我们到蛇口的时候,跟袁庚同志失之交臂。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兵还在为特区建设仆仆风尘地以至汗流浃背地奔走,显然没有戚戚于诬指他为“卖国”之类的恶意攻讦。
自然,这些攻讦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的。而时至今日,蛇口以至整个深圳特区的建设者早已跨过攻讦者的头顶,走向前去。他们以经济飞速发展、物质文化生活显著改善的不可辩驳的事实,捍卫了在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实行的对外开放政策,证明今天举办经济特区,是以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和共产党的领导为前提,背靠着强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掌握国家主权,讲求平等互利,归根结底是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引进资金,引进先进设备、技术和科学管理方法,与旧中国在帝国主义大炮轰击下丧权辱国,被迫门户开放,五口通商,根本是两码事。
整整五十年前,1934年6月4日,鲁迅写了《拿来主义》这一名篇,说到中国一向是所谓“闭关主义”,自己不去,别人也不许来。后来大门给枪炮打破了,我们又被“送来”的东西吓怕了:
先有英国的鸦片,德国的废枪炮,后有法国的香粉,美国的电影,日本的印着“完全国货”的各种小东西。于是连清醒的青年们,也对于洋货发生了恐怖。其实,这正是因为那是“送来”的,而不是“拿来”的缘故。
所以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鲁迅又说,“然而首先要这人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鲁迅就是这样从世界优秀的文化遗产中实行“拿来主义”的典范。可以说,没有这种“拿来”,也就没有鲁迅。
我以为,事实表明,深圳速度和蛇口模式的创造者,也正是这样一批热烈而又清醒的“拿来主义”者,他们在“新事新办,特事特办,方法全新,立场不变”的方针指导下,“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初步把经济特区建成了“技术的窗口,管理的窗口,知识的窗口,对外政策的窗口”。
那些不是心怀偏见,只是由于习惯形成对外国“送来”的东西的恐惧,而对开放政策心存疑虑的人,在事实面前,校正着自己的看法。
广东省副省长、深圳市委第一书记梁湘同志在6月16日同我们座谈的时候,却着重谈到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同“不是收,而是放”的战略指导思想相对照,他们认为自己思想解放不够;改革的步子很慢,往往不能跳出现行体制之外去考虑问题;建设传统工业项目比较多,引进象样的、大的先进技术项目方面尚无突破;——目前最重要的是要突出改革,要通过整党,加强党的领导,进一步推动改革。
在诗人艾青笔下,深圳特区交错着新的速度、新的改革、新的变化、新的精神、新的物质、新的文明、新的矛盾、新的挑战、新的欢欣。梁湘,这个经济特区的领导者,在创造新的经验的第一线,已经把眼光放得更远,思考怎样更好地“拿来”,更需要“拿来”什么,以及“拿来”以后怎么办的种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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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春潮曲

山和路
吴淮生

我住在山麓,是银川市新区的一部分。门前是一道突兀而起的高山,那便是著名的贺兰山。
长长的山,由南而北,绵亘一百五十多公里,悄立于西北黄土高原的边缘上。远望,山呈蓝色,宛如用山中的名产贺兰石雕琢的屏风;近看,山色由幽蓝转入赭红,倘使在明亮的阳光的照烛之下,从飞机上俯看,该象是正月里舞动的一条龙灯吧。山也是很高峻的,主峰海拔三千五百多米,从山脚下仰望,起伏的峰峦,浴在蔚蓝的天海里,是海中涌起的层层浪花吗?
我爱山,因为我是在山里长大的,但那是江南的山。小时候,在一本旧小说上,我初知贺兰山;后来,在一首有名的词里,我又读到它。那时,不过是我的一个荒凉而渺远的梦罢了。谁知道日后我竟和贺兰山结下了不解之缘,尔来已经四分之一世纪了。
我来时,贺兰山下也真是凄凉满目,寂寂荒滩,萋萋野草,杳无人烟;极目所至之处,哪怕有一个移动的人影,也立刻就能清晰地看到。这一切,仿佛是为了证实我少时的梦。
不知什么时候,我看见荒原上耸起了第一幢巍峨的大楼——也在这个民族自治区的教育史册上,耸起了第一座高等学府。跟着,新的楼群便纷至沓来,接踵而到了,办公大楼、广播大厦、文化宫、图书馆、医院、住宅……形成了一大片楼的森林。夜晚,星星从天上飞到林中作客了。楼的森林和灯的海洋,在暗蓝的天幕下,在这也许曾是亘古的荒漠上,构筑了一个现实中的童话世界,是我少年的梦中未曾见到的世界。
终于,我也从城里随这楼群大军推进到沙原的前沿,做了贺兰山麓楼林中的一个居民。从此,便有幸和名山朝夕相对,饱览山景的四时转换,晨昏变幻。贺兰山,常常被裹在不断流动的云雾之中,也时时露出枣红的山峦和深蓝的峰壑,似乎它也在动了。每逢这时,我便想起,在蒙古语中,贺兰山原来是一匹骏马啊。它在云遮雾罩之间的形象,不正象是昂首天外、穿云奔跑的骏马么!看得次数多了,我终能把这种感觉写在一阕小令里:“百里屏风开架,翠岗层峦如画。山色霭岚中,更似破云奔马。奔马,奔马,载我飞追四化。”

在宁静的山城里,有一条长长的马路;它的一端是集市,那是一个彩色的海洋。
这条路该是够古老了,它所依傍的那道古城墙的残壁可以作证。但昔时,它当然没有现在这样光滑闪亮,宛似一根黑色缎带;而是凸凸凹凹,尘土飘飞,象一条丑陋的褐黄色爬虫。
在那悠远的烟云岁月里,城堞的夕阳,古戍的狼烟,为路,支起了苍凉的背景;路上得得的马蹄声(恰是名副其实的“马路”啊),马背上呜呜的画角声,为路,奏着沉雄悲抑的乐曲。在那已经逝去了的、并不太遥远的年头,饥饿的身影、脚步,褴褛的衣衫,和飘零的树叶,一齐落在路的沉重的叹息里。
终于,春风跟随历史的脚步光临了,吹走了路上积年的灰尘,久印的暗影,驱散了山民身上的寒冷、心头的浓雾。于是,路上挤满了人群。洁白的回民的帽子,象一朵朵飘动的云;各种颜色的头巾,象一把把鲜美的花束。山民驾着自己的载重汽车和摩托车来了,走在人群的前面,马达声、汽笛声合奏起一支山城的进行曲,马路在车轮的热吻下也快乐得颤抖了。
进行曲在不断地奏着,它和黑色河床上的彩色河流一起,淌向路的尽头那彩色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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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黎明——戈壁滩——地平线
刘虹是的,这是:黎明——戈壁滩——地平线。记忆与憧憬交叉的路口,死亡与新生并存的空间,仍有西天残月撇着冷笑的嘴角,仍有挂泪的芨芨草惊悸于梦魇。黎明,积蓄了无数憎恨与挚爱,选择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迷离与清醒,明朗与朦胧,辉煌的真理,在一片酣醉般的振奋中,完成了最后的思辩。是的,这是:黎明——戈壁滩——地平线。这里是古战场的遗址——戈壁滩。每块沙砾都镌有铁与火的悲壮,展览着一个骁勇民族严酷的浪漫。此刻,新的决战已经开始,朝霞熔岩般喷涌,冲破地平线的壕堑,腾起大地赭红色的烟尘,每块卵石,每堆沙丘,都有如锦的旌旗招展。太阳仿佛一枚特大勋章,骄傲地佩戴在黎明的胸前……是的,这是:黎明——戈壁滩——地平线。这是一根敏感的琴弦——地平线!被朝晖温柔地弹拨着,唤起爱心不可抑制地颤抖!哦:天空;阳光;大地。金光;银闪;虹箭……汇成英雄交响曲湍急的涡漩,思想,在这幽邃的音符里行吟,宇宙,在这根琴弦上绽开最丰富的层次,鲜莹澄澈的旋律以一个优雅的跌宕,使阳光把主题展示得丰满……现在,它悠然地漫开了,仿佛金色的小雨,洗去戈壁灰褐色的抑郁,以无限的依恋,以草尖轻轻滚落,霎时,溅起相和的牧笛一串……是的,这是:黎明——戈壁滩——地平线。是围剿黑暗的各路英雄盛大的检阅,是久盼的分娩,啼醒死寂的蛮荒,是青春的灵韵诗一般飞旋,是苍辽的北方,原始的力和美的碰撞,是灾难中搁浅的心重新启航时幸福的向往,是理想和现实相逢时甜蜜的感伤,是才思枯竭的岁月在后来的振奋中提炼出的:信念的火红,灵感的金黄……于是,曾在黑夜沦陷的灵魂朝晖般升起照亮自然与人庄严的和谐,在黎明这桔红色的温情里获得再生的力量!是的,这是:黎明——戈壁滩——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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