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9月1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文学作品专页

钟声阵阵〔报告文学〕
——岭海老人大学的诞生
紫风
当——当当!当——当当!
钟声响了,这是生活的钟声,喜悦而热烈的钟声,是带着朝霞的色彩和春天的气息的钟声!
这种钟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到的,即使戴上助听器也无济于事。因为这钟声缥缈迷离,在似有若无之间。不过,此刻,偏偏有人听到了,因为他们是用心灵去倾听的啊。
那是1984年元旦刚刚过去,地处祖国南大门的广州,天气出奇的冷,还不时下着毛毛细雨。街道是湿漉漉的,但到处是人流和车流,熙熙攘攘。在最热闹的市中心区——人民公园前,一个中等个子、国字面孔、神情严肃、衣履整洁的老头子,打着雨伞,拄着拐杖,正在惊险万分地横过车轮辐辏的十字路口。看他那一脚只能挪出三四寸,前脚和后脚几乎连在一起的步伐,不由得叫人手心捏着一把汗。可是那老头子却若无其事,以蜗牛般的速度挪过马路,还一级级地爬上了一座四层高楼。在一扇挂着“广州岭海颐老会”招牌的门前,他迟疑了一会,终于用颤抖的手,敲了几下。在他看来,这就是那敲起“当——当当”的奇妙钟声的所在了。
岭海颐老会
广州岭海颐老会是一个什么名堂呢?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群众团体,一个在广州市政协赞助下,由各方面热心人士组成的社会福利事业机构。1981年底成立以来,两年多了还没有一个象样的会址。临时办公的,只是一间时而作会议室,时而作接待室,时而又是餐厅的二十多平方米的“多功能”客厅,而且还是向一位同志借来的呢。象这样的小团体,当然不会有什么经费。经常义务工作的人员,就是发起人中那几位最热心最积极的分子,大多是女的。因此,有人笑她们是“大姐派”,也有人私下里嘲讽她们“婆婆妈妈,办不成大事”。的确,这里面有几位已讨了媳妇,还当上外婆,算得上儿孙绕膝的人了。一般说来,都到了“古稀尚不足,花甲颇有余”的年纪。但不管这些,她们却象小伙子一样,劲头十足,多年来酝酿着要创办一个新型的老年人社会福利机构,不只让老有所养,而且要使老有所为。
难道她们是闲得发慌么?不,不,她们中不少还是忙人哩!有的天天要上班,要给学生上课,给病人开方。有的除了本职之外,还有着人民代表、政协委员、某某顾问这类头衔。有的虽然离休退休了,还戴上老花眼镜忙于写回忆录、搞创作,或者在居委会里当个什么委员。她们都够忙的了。但她们一想到社会上老年人的景况,就油然而生一种无可旁贷的责任感。是的,在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里,老年人一般是受到尊重,但在个别地方,也仍然不乏受到冷淡甚至虐待的例子。两年前,在这个城市的一角,一位早年参加革命的女干部,在晚年独居的寓所里,竟被歹徒谋财勒杀了。虽然这是罕见的案例,而且有关部门很快就缉拿到凶手,明正了典刑。但是这惨痛的教训,使她们认识到社会上必须加强对老年人的联系,关心和维护他们的合法、合理权益。孤独老人最好能过各种形式的集体生活。老年人的精神、体力会逐渐衰退,但他们中一些人的智慧和经验在晚年会更趋成熟,是国家的宝贵财富,要协助他们余热生辉,为四化继续贡献力量……
于是,岭海颐老会便这样宣告成立了。
两年多来,小小的颐老会进行了老龄社会问题调查和保健问题研究,举行高龄专家座谈会,访问百岁老人,开设小型老人饭堂,办理上门代送煤气、代搞清洁等服务项目;还接受各地老人来信来访,协助解决了一些家庭的婆媳纠纷。对被歧视、受虐待的老人,伸出了援手;对个别虐待老人致死的罪恶行为,发出了严正的谴责声明。最突出的是维护归侨方老伯合法权益的故事。八十岁的方老伯为养子私自取去存折及房地产契据,曾向法院申诉,虽经法院判决他的养子交回,但一直未能落实。方老伯贫病交迫,曾一再自寻短见。颐老会派人前往访问,并受方老伯委托为正式代理人,从而多方为他奔走,积极交涉,终于使这桩法院判决经年而未能执行的悬案得以解决。方老伯感激极了,今年春节,亲自来到会所道谢,还送来了一包凝结着无限深情厚意的糖果。
颐老会虽然仅仅成立了两年,但在海内外颇有点儿名声。不少老年人主动到会义务效劳。个别老人不愿把存款交给儿女,而自愿写下委托书,经过法院交给颐老会保管。不少著名书画家向它赠送佳作,著名演员为它义演筹款。各方热心人士来信鼓励或捐赠现款、实物,这当中,有大小三部汽车,一台二十六英寸彩色电视机,一台座椅式电动按摩器……1982年,广州市人民政府大力支持,拨给它近二千平方米的基建用地。今年6月,已举行了奠基典礼,通过无息贷款及各方赞助,破土兴建九层大楼的岭海大厦。颐老会的顾问和理事们,包括近九十高龄的工程专家、名闻全国的妇产科医师、老教授、老红军、名作家……都纷纷拿起铁铲,给这未来的“老人之家”添上一把泥,加上一铲土……
岭海老人大学
一些人生龙活虎地干了一辈子活,一旦退休下来,就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觉得在别人眼前矮了半截。抱孙子吧,固然乐在其中,但也不能整天地抱呀。当专业的“伙头军”吧,又未免太憋气了。那些无聊得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或者在树荫下埋头埋脑打扑克,让耳朵夹满木夹的,就更不用说了。有的人由于生活失去节奏,或者怀有奇才异能无所发挥,孤独忧郁,竟染上诸多症状的“退休综合症”。针对这种情形,小小的颐老会“不自量力”,又在一无经费,二无场所,三无师资的情况下,筹办起国内第二所老人大学(山东济南市创办了第一所)来了。办学的宗旨,是为离(退)休的老同志提供再学习的机会,以利于他们钻研学问、增广见闻、培养生活情趣、促进身心健康,继续为社会作出贡献。
办学的消息一传开,立刻就得到四面八方的响应。上课地点陆续解决了,几十位知名的专家学者欣然当上顾问和校务委员,经费由学员缴纳的学费解决。说起来,真象一个神话,颐老会只花了一块多钱的开办费(用来买了几本报名册),就办成了岭海老人大学。自然,主持这工作的同志们,所付出的巨大劳动和经历的艰难困苦,就一言难尽了。
报名处设在北京路一间长方形的会议厅里,不用说,又是临时借来的。报名的人流水般从各个角落涌来了。有的从东郊沙河区、动物园附近的永红村赶来,有的还远远来自龙眼洞、植物园一带,更有的来自珠江南岸的小港村。来人中,有提着一把宝剑,刚从越秀山上练功下来,汗水还未抹干的,也有手上提着网兜,网兜里搁着一棵大白菜的家庭主妇,有孙儿扶着爷爷的,有夫妻联袂而至的,有乘着小轿车、带着警卫员的,有搭着自己单位的大型客车,浩浩荡荡地集体涌到的……总之,这不大不小的会议厅,象过节一样,给各式人等塞满了。人们悄声地交谈,严肃地考虑着选修的课目,低头凝神填写表格。只是偶然有过一两声惊喜交集的欢呼,那是因为多年不见的老战友竟在这里重逢了。那位在雨中拄着拐杖,艰难地走路的老人,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七十六岁了,是从外省退休回广州定居的高级工程师,患有严重的动脉硬化,行走不便。人们问他能坚持上课吗?他高兴地说:“行呀,行呀!”一位八十岁的原省侨联副主席,参加了古诗词选读班。一些戎马半生的沙场老将,爱上的是国画和书法。一位老人报名时,挥笔写了一首报名诗,表达自己的心情。诗云:“求知自应争朝夕,闻道谁还计老青。岂止报名争捷足,更期余热向长征。”
第二度青春闪光
当——当当!当——当当!
上课的钟声在响着,不,它根本没有响过。
但是老人大学的三百多位学员听到了。他们感到那是多么悠扬悦耳、多么撼人肺腑的钟声啊!能够听到这种钟声的人们,是幸福的。一位今年刚六十岁,才离休不久的书法班的女学员说:“我是甲子年出生的,今年甲子年重新踏入校门。我庆幸自己有一个美好的开端。”
象她那样经过两个甲子的人可多啦,大概占了全体人数70%吧。学员们的学历虽然各不相同,但念过大学的也占了相当数目。有的造诣很深,称得上画家、书法家,也依然谦虚地来求学。有一位保健科的学员,本来就是医师。来自部队的几十人,有离休的司令员、军长、政委。领导干部中有厅长、局长、顾问。但是上起课来都很准时、守纪律。课室里秩序井然,安静得连蚊子飞过都听得见。这些老学员比起小学生来,对老师尊敬多了。他们凭着丰富的人生经验,深深知道尊师的道理。老师对着这些和自己年龄差不多或者还要老一些的学生,也特别爱护,讲课格外认真。工作人员大都是退休离休的老同志了,也来旁听,同时照顾着师生们的健康。
现在,让我们听听那位“双甲子”学员介绍他们书法班学习的情形吧,她兴头十足地说:“有一位老同学,七十九岁,写的字可漂亮,简直比得上老师。每次准时来,还交作业。有一次迟到五分钟,一进来就向老师报告,说因他的司机有事来迟了。一次上课十分钟后,才向老师请假去看病,不肯旷一堂课。又有一位患冠心病的学员,口袋里放着急救药,已经三年没法上班了,平常是不出门的。现在,每周两次来市区,还爬上三楼,没有缺过课。他的字写得也很好,老师说,‘没有毛病可挑’,这个评价你说有多高!”
“发作业的时候到了,大家又是高兴又是心慌。老师用红笔在作业上打圈圈、划三角形。最好的字,打两个红圈圈,较好的,打一个红圈,差的划一个三角。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大家就抢着去拿,看到红圈圈,不由你不高兴得心跳,看到三角就有点脸红耳热了。自己不想人家看到自己的作业,但又老想看看人家的成绩,那种心情好复杂呀!哈哈!开头时,我得的三角不少,但后来也逐渐出现红圈圈了,还有两个圈的。老师怕我没有信心,其实我是有十二分的信心呢。”
朋友,如果你只听着她的谈话,而看不到她本人的话,你不感到这是一个十六岁女孩子率真的谈法吗?
出现在书法班上的故事,同样也出现在古诗词选读班、古文选读班、国画班和保健班上。古诗词班最活跃了,学期才过一半,就编出了壁报《晚香园》第一期,还装订成册。班上你唱我和,十分热闹。有人自比为“白发书生”,而有“青云意气”。有人自述过去“青年抗敌学途荒,岁月蹉跎鬓眉霜”,现在则是“夕照争时勤奋发,长征犹盼发余光”。也有人慨叹“退役谁怜蹄尚健,枥中腾跃自长嘶”,洋溢着斗志豪情。
而在保健班,讲课的大都是著名的医学专家,深入浅出,很受学员欢迎。老师说到精彩的地方,笑了,学生也跟着乐;老师在黑板上写,学生连忙低下头来记,满堂只听得“沙沙沙”的声音。学员中,有各式各样人物,前面说到的那位七十六岁的高级工程师就是这个班的学员。他拄着拐杖,拿着雨伞,风雨无阻地来上课,每次都是早到迟退。当大家在膝上做笔记的时候,他因为腿部疼痛,只好把本子放在胸前记录。经过两三个月的锻炼,他的病情明显地有了好转。原来家人是不大同意他外出的,现在也“批准”他自由行动了。下课和休息的时候,他还不时向老师请教问题,有时又低头沉思。他在想些什么呢?他和他的同学们在想什么呢?
他们在想举行一次习作汇报展出,在建国三十五周年的美好日子里,向祖国献礼,让祖国母亲看看这一群退而不休的孩子的脚印。
他们在想半年一期的学习班太短了,应该有为期两三年的学制,他们要升班。难免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还要建学制?学得完吗?”他们回答说:“人迟早是要死的,但活一天就要学一天,学了还要用!”有的学员表示,如果学制未建立,他就学完这一科又学另一科,连续地学下去!
和一些老学员谈话后,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也在想:近年来,世界人口老化的问题越来越突出,我国的老年人已达一亿之众,退休职工也超过一千万,而且会越来越多,该怎样妥善地安排他们的生活呢?该怎样发掘这个智慧的宝藏呢?该怎样去抢救一些稀有的人才呢?一亿多人口的日本,拥有四千多间老人大学、函授院和讲座,就读的有一百多万人。联邦德国的多特蒙德大学设有老人学院,学员经两年学习后,可以重返工作岗位施展所长。联合国举行过老龄问题世界大会,促使各国重视和考虑日益尖锐的人口老化问题。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不应该有更多的老人大学、更多的老龄问题研究机构么?让“当——当当”的钟声更响地敲起来吧!让更多失去青春的人,重新踏入青春的门槛吧!让我们都来珍惜那“最平凡而又最珍贵,最容易被忽视而又最令人后悔”的时间——也就是生命吧!
人们所期求的是:不但给生命以较长的岁月,而且给岁月以瑰丽的生命。
写于1984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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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上
马及时
题记:在勘探队工作的朋友送我一张照片,说这就是N城的昨天……

茫茫一片……
望不见一丝生命的痕迹。
连高悬的太阳也是冷冰冰的。
这就是传说中白色的墓地么?日日夜夜堆砌着严寒、死亡和空虚……

多少个百年了?生命的芽,拱不破这惨白的墓土;
啊,还有什么能比没有生命的信息更悲痛的呢?
那被人们世代膜拜的洁白,也会悄悄织一张罪恶的网么——网住了饥饿的老狼,网住了冰僵的飞鸟……
茫茫雪原上,连持矛的英雄和他慓悍的战马,也只好用生命垒一座雪丘!

可是,奇迹常常在黎明出现。
仿佛沉沉的白天幕上跳出闪烁的黑星星——足迹。人影。车队。
一面飘展的红旗下,雪原战栗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裹住这群入侵者,严寒举起冰刀,朔风吹响军号……
可是,当高高的钻井架巍然矗立在雪原上时,当巨龙一样的油柱腾空而起时,当烟囱如大树一般林立时,生命在这里成了轰轰烈烈的呐喊!

石油城在雪原上站起来了!
仿佛在无边无际的白色的墓地上,站起了一个英雄的故事……

茫茫一片……
一张照片,记下了一部创业者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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