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8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早熟的西瓜〔短篇小说〕
郭东培
浅黄色的河涌静静地流。流别三岔口,流过笔架山,变得宽阔了,寥寂了,而且变成了淡青色,映着天上的云絮,也就更迷人了。
太阳刚刚出来,远远望得见河面上飘浮着一团团一片片薄薄的雾气,颤悠悠地闪着霞光,冉冉上升。隐约听得见鸟雀的鸣唱,还不时带来一阵清甜的瓜果香。这是醉人的季节,稻子抽穗扬花了,荔枝龙眼的叶子浓绿旺发了,而早造西瓜又该是采摘的时候了。但是,喜盈盈的季节里却蕴藏着忧虑。每个人都只有一副肩膀两只手呀,这方圆五十里的西瓜却一个个长得沉甸甸的溜圆、翡翠。庄稼人不怕起早贪黑地耕锄种养,只怕辛辛苦苦的劳动果实烂在地里浪费掉。
宽阔的河面上浮着一只小艇,孤零零地,慢悠悠地顺水飘。艇尾坐着潘二旺老汉。他蹙起双眉,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刚从女婿家出来,现在回家去。摘西瓜的时节走亲戚,不用开口也能猜得出来意。女儿女婿盛情款待:双蒸酒,烧乳猪,豆豉鲮鱼,梅香瘦肉,冬菇莲子蛋花汤……摆满了一桌。一声爸爸长,一声爹爹短,叫得人心里甜滋滋的。女儿笑脸相迎,但是眉宇间挂着几丝恐惶和负疚;女婿笑脸相迎,却看得出唇边带着淡淡的困苦。酒醉饭饱,来来去去都是那一些应景的话。只有天真的外孙趴在外公怀里一个劲撒娇,求外公带他回去见外婆。
刚才,女儿女婿轮番敬酒敬菜,又得意洋洋地数说自家田里种的、栏里养的,还有发财致富的计划……终于把老汉的嘴封住了。他心里懂得:不是晚辈不孝敬,实在是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第二天一早,在碧江楼饮过茶,亲亲外孙的脸,塞给他十块钱,就落埗头,下小艇回家了。
小艇在宽阔的河面上孤寂地顺着流水飘呀飘。远处飞过来一只小鹰,河面上陡然增添了海的韵律。是啊,女儿家承包了八亩责任田、五亩鱼塘,还有寮棚里养的群鹅群鸭,够辛苦的了。谁不是只有一副肩膀两只手?想到这里,潘二旺老汉就多少有些宽慰了。他身边是有一个儿子,二十刚出头,腰粗体壮,一身蛮力。可是,这个人在家里总是“滚水烫脚”——待不住。去年买了辆摩托船就更成了“无尾飞铊”——无踪影了。今天东乡贩鱼,明天西乡贩鸡,后天又是涌尾贩香蕉。临到十天半个月回一趟家,刚踏进门槛就往桌上扔下来一叠钞票,全是花花绿绿的
“大团结”。然后抓起木水瓢咕咚咕咚地猛喝一通,又稀里哗啦地洗个痛快澡,接着就关起房门死睡,那次还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如今时日,只要精明灵活又舍得扑下身子苦干,那钞票就会光明正大地而且好似“猪笼入手”一般四面来。儿子这样做,老汉也满心喜欢。可逼在眉睫的是那十亩早熟西瓜,找谁帮忙摘、装、运呢?潘二旺今年五十六,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这样的事发愁。
老汉的小艇漂了一程,来到麻涌口。他用力划了几桨,小艇就驶到涌里去了。他一下一下地划桨,顺着岸边慢慢地滑行。前面是一片岸柳。柳条垂挂水面,象一道翡翠色的珠帘。微风吹过,就仿佛听得见叮叮咚咚的柔情的乐音。
“哎,老大伯!搭顺脚船可以啵?”小艇行入柳林,有人突然问。珠江三角洲老乡们都有互相照应乘搭顺路船的好习俗。
潘二旺抬眼一望,见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各人手里都拄着一条长竹篙。一个是中年汉子,身体魁梧,剪平头,着汗衫,西装裤,挽起了裤管,露出毛茸茸的小腿和撒开来的短而粗壮的脚趾。另一个是刚长嫩毛的小青年。潘二旺不善言词,没有问他们要到那里去,只把小艇划近岸边。两人一抬脚就下来了,稳稳地站在艇头。看那架势是在水乡滚大的人物。小青年用竹篙一点,小艇就轻轻地离了岸;再用力一撑就驶到河心了。他们一上船就俨然成了艇的主人。潘二旺未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估计他们是区里或县里的什么干部,就一声不吭任由摆布了。
“小黄,停住!”中年汉子说。
小青年用竹篙一插,小艇就停住了。
“老大伯,耽误你一点时间,我们测一测水深。”中年汉子说着,半截竹篙就浸入水里去了。
“两米八。好,走吧。”
小艇又继续慢慢地行走,不时看得见艇边漂浮着小漩涡。碎草根、小叶片跟着转了几下,然后又轻轻地顺水流走了。潘二旺无事可做,就把木桨横放在怀里,优悠自在地卷烟抽。
“三米二!有希望。”
“嗨嗨,这里还三米七哩!”
“再测一段就行了。”
当小艇驶出柳林的时候,中年汉子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拄着长竹篙,威风凛凛地站在艇头,好象是一个了不起的赤膊将军。
“完全没问题,机轮保证能过去!上岸吧。”中年汉子满心高兴地说。临上岸的时候,他才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说:“多谢老大伯!我们社的机轮过得去这一段河涌,水陆联运服务大队就搞得成了。你有没有种西瓜?”
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潘二旺还是点点头,而且举起一只手指,因为他希望这两个区里或者县里的干部了解自己的苦衷。
“十亩?你等着发大财吧!好,打扰你了。”
他们来得突然,走得匆匆。对他们的言谈举动,潘老汉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过了两天,潘二旺正在吃晚饭,突然广播响起来,说有个紧急通知:区里成立服务大队,后天到陈村来承包采摘和运输西瓜,同时供销社派人来田头过磅收购,哪个社员愿意签订合同,马上到村公所报名登记。这可是个好消息,潘二旺放下碗筷,急匆匆地向村公所奔去。
村公所早有几个人坐在那里亲亲密密地倾谈。潘二旺一看,认出其中两个就是那天搭顺路船的。那中年汉子蹲在一张椅子上,一边笑眯眯地听讲,一边双手摆弄着花玻璃杯,一副优悠自在的模样。
“区长!再饮一杯。”乡文书提着茶壶,说。
潘二旺一惊:噢,他就是区长!幸好那天自己乖乖的不说话,任由他们用艇。
区长放下茶杯,等人斟茶。同时用手指在茶杯旁边扣了几下,表示多谢。他原先是县农业局的农艺师,怪不得在粗啦啦的作风里面还包含着一种文质彬彬的气质。
突然,身后急匆匆跑来几个人,脚未站稳就粗声地问:“喂!在哪里登记承运西瓜?”
“合同怎么个订法?多少钱运一吨?讲清楚,免得打死狗讲价!”
“阿明,你排队!等一阵就讲。诸多事实的。”
刹那间,村公所喧闹起来了,人头涌涌。潘二旺双手叉腰站在一张桌子前面,挡住后来的人。这时乡文书走过来,叫大家不要吵,然后高声讲解承包采摘、运输、收购的价格和手续。大伙一听,鼓掌表示赞同。原来手续方便,价格便宜。
“我是第一个。你写:潘二旺。瓜地在矮脚墩。一共十亩。”
乡文书在纸上照写,然后说:“图章。”
“啊?还要图章?有。带来了。”
“当然罗,免得口说无凭不认账!”
自从实行承包责任制,潘二旺在信用社有了存款以后,他就找人刻了个象牙图章,那上面还画了喜鹊唱红梅。图章成了他刻不离身的宝贝。他从内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上面绣了花,也是喜鹊唱红梅。他解开小布袋的绳结,倒出一只足有寸半长的新图章,双手拿着递给文书。
“哎哟,旺叔返老还童罗,居然还有人给他送绣花包!”
“喂,拿过来,公开公开!”
潘二旺脸一红,赶紧将小布袋抓在手里。如今的乡下人宽心爽意了,喜欢取笑打闹捉弄人了。二旺签订好合同,就慌忙挤出了村公所。
第三天早上,天高云淡,是个晴朗的日子。潘二旺吩咐他老婆早些去买酒菜肉食,准备招待那些帮工的人。然后带了顶草帽离开了家。他脚步急急地来到矮脚墩,放眼一望,哈啊喂——,这绿油油的一片坡地,眼看就要变成花花绿绿的“大团结”,真叫人心醉!他正想入瓜地选几个沙瓤蜜瓜,猛地一抬头就望见机耕路的那头,正驶过来两辆货车几辆拖拉机。头一辆车上还迎风猎猎地飘舞着一面红旗。潘二旺猜想大概是服务大队来了,但是又马上怀疑了:那些人会这么准时的?因为他听说服务大队不过是圩镇的闲散劳力组成的。车队驶近了,看得见车上的人一个个都兴高采烈的。原来是社办企业的那些歇班的工人。青年男女穿得光鲜时髦,象是郊游,不象是来干活。区长坐在头一辆车的驾驶室里,一摆手车就停下来了。潘二旺见到区长,赶忙迎上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区长!”
“你就是潘二旺?”区长站在瓜地旁边,随口问。“今日就试验一下:采摘——收购——陆运——水运。看这么一条龙灵不灵?”
“灵的灵的。一定灵的。”二旺欢喜地说。
车上的人吵吵嚷嚷地传递箩筐、搬磅秤,陆陆续续下了车。乡文书将红旗插在地头。红旗上写着“陈村区第一服务大队”。区长望着这片瓜地,称赞了一番,然后就指挥着队伍下田摘瓜了。
才两个多小时,十亩西瓜就采摘完了,而且过了磅秤,陆续运到河边去。紧接着,区长又带着服务大队转移到另一片瓜地去了。潘二旺看着手里那张三千五百元的支票,又按了按腰间的图章,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他想起一件憾事:没有让他们留下几筐西瓜,真是忙昏了头。他后悔莫及,喃喃地说:“区长路过家门,连个西瓜也没有招待的,对得起人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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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二首)
刘祖慈
他交出了土地
——记一家新专业户耕耘了半辈子今天,他交出了土地“快!拿酒来,孩子!”
(一进门,他就喊着嗓眼里,痒痒好象有丝有绒有絮)“爸,你怎么啦?不高兴?”
(到底是女儿精细小小的女童,豆蔻花开的年纪豆蔻花的年纪,女童家最精细)
“瞎说!你爸喜欢!”
(女儿拿酒去了,他却哭了呜呜的酸辛,呜呜的欢喜呜呜,在香冽的氤氲里)这氤氲谁能分解?
(酸楚和欢欣,有时真难以名状、难以剖析是一种杂合酒的情绪)难舍难离还得舍哟今天,他终于交出了土地
麻油专业户滋溜一声,再重重一咂嘴唇便饮干了,饮干了满满一盅子黄昏他从堂前站起来,出神看一轮满月,满满的一轮正浮上矮墙外婆娑的竹林今晚的月光,恁清,恁亮也象浇了麻油,馥郁又滑润
香喷喷的月亮
油汪汪的月亮
圆滚滚的月亮
滑溜溜的月亮这是今年春天才有的吗打今年春天起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称心女儿在里屋扎帐,妻子在堂前晃油儿子在灶上炒芝麻,媳妇在灯下过秤油葫芦轻轻又轻轻地捣着“啪啪,啪啪”也是一种春潮一圈又一圈扩展开笑的涟漪“专业户开会了,他大叔”谁在门外喊了一声他一愣,转身就走还是老伴疼他拿给他一大张油饼矮墙外,竹林竹林里,有他的笑声月亮还是恁满、恁圆、恁清
香喷喷的月亮
油汪汪的月亮
圆滚滚的月亮
滑溜溜的月亮这日子也浇上麻油了
一天比一天过得光润
一九八四年三—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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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的庸人梦想〔讽刺诗〕
张学梦我象条小鳄鱼,僵卧床上
脑髓里
分泌着
树胶般的梦想,比鸭绒被还暖和的日历
一页页覆盖象秋风
用层层落叶
爱抚一只倦睡的纺织娘:“啊,据说本世纪末
可以达到
一千美元的小康那一定象果脯
沤透了蜜糖……那时,让‘消费’与‘享乐’陪伴我
假若溽暑盛夏
就泡进可口可乐看彩电里的歌星
为我演唱啦啦啦……
啦啦啦……当然,可别吵醒了:
冰箱里
熏鸡们
酣睡在瓷盘上。就这样下去吧,日子。
让一个一个的年度预决算
和一个一个的五年计划
象列车的软卧铺位
载着我,最好一觉醒来
现实已代替设想……”但,生活之潮
仿佛在咒骂:“懒虫、滑头,
想用假寐代替工作!
难道这是产业工人的形象?爬起来去挥动鹤嘴镐吧
去创造净产值吧
快把你的小聪明收进皮
囊。”奔腾的高压线塔
踩痛了我的脚髁,挖掘机的履带
压得肋板轧轧响。揉着酸梅似的眼球。我醒了。
玻璃窗涂满玫瑰色晨光。我跳下个人安逸的床榻,
甩掉私心的梦,象真正的公民那样,
挽起冉冉生长的楼厦
冲过斑马线
奔向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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