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5月1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小叙事诗一束
张志民
采蘑菇风停,雨去,阳光透过白桦林,给采蘑的姑娘,抹一脸早霞,洒一身花絮。雨后的鲜蘑,真美呀!“快说,象啥?”是谁给姐妹们出考题。有说象“草帽”,有说象“花席”,还是珍珍比喻好,她说:“就象咱自己打着花伞去赶集……”日子好过了,开口就成趣,谁买到这样的鲜蘑,总算你的运气,仔细品品吧!那笑语,那露滴……
作爸爸的准备预产期快到了,为迎接那小宝贝,她放下剪刀就是布,准备小衣服。“当爹的多省心啊!”女人有意见,他不是没听出新开采区抢通车,正在铺枕木。“不到一个月了,你心里难道就没数?”小伙子不吭声。女人叮问:“你给孩子准备了啥?”听这声回答:“路……”
麦 粒小麦丰收了,场里是麦,院里是麦,小屯淹没在麦海里。“两年也吃不清啊,多饱满,一水齐……”老汉用仅剩的几颗牙齿,嚼开几颗麦粒。娃娃们赶前喊:“不能吃啊!生的、生的!……”你以为他吐了吗?没有!老人家咂咂嘴儿,咽下去!一双笑眼是今日的心花,两滴泪水是儿时的记忆……
在家是个“老疙瘩”没遭过爹妈的苦,生来个子大。乍来时啥也不会干啊,人说:“就会端碗!”他说:“爹妈没教过,咱在家是个老疙瘩……”当了三年兵,人称“全不怕”。拿起瓦刀,盖房,抄过推子,理发,老奶奶的猪病了,那怕啥?有他……
拍张“合家欢”年来日子好,生活多变化,盖了房,买了马,桌上收录机,地上大沙发,念书的小子更开心,出门相机挎。奶奶过生日,今日都放假。为拍“全家照”,忙煞一大家。换鞋的换鞋,换袜的换袜,奶奶赶梳头,小孙女忙戴花。“别罗唆了,快点儿吧!”好不容易排好队,瞧这堂穿戴,看热闹的大婶笑掉了牙!奶奶长布衫,爷爷短裤褂,大哥一身蓝“涤卡”,嫂子穿“快巴”,爱美的姐姐最“时髦”,“蛤蟆”眼镜大“喇叭”……新盖的瓦房,新安的家,一张照片墙上挂,有人说:三世同堂合家欢。有人说:八十年代中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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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诀别
邵燕祥
1940年2月,我党在国民党军统电讯总台的秘密支部被破坏,这个支部的负责人、十八岁的张露萍即黎琳等七名共产党员被捕。敌人为了进一步窥探我党地下组织的情况,三四天后,让张露萍在特务的监视下,缓步走过曾家岩五十号周公馆门前。她还是原来的装束,但她目不斜视,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然后默默离去。曾家岩,怎么这样安静?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我又来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告别周公馆,告别山城。看到我了吗?我感到了你们的目光在为我送行。但我不能掉头看你们一眼,周围盯着特务的眼睛。没有投降,只有战斗。没有出卖,只有忠诚。你们看到了,让敌人也看到,我的步伐仍然镇定从容。我多想一脚跨进周公馆,一头扑进你们怀抱中,向你们哭,向你们笑,向你们倾诉,那有多么好啊,可惜我不能。我的家!我的党!我的司令部!我是你的好女儿,你的懂事的尖兵。再看我一下吧,亲爱的同志们,我将永远消失于湿雾蒙蒙。遗爱祠*留下我的遗恨,嘉陵江流尽我的身影。转告抗大的姊妹们,也转告他:永远记住三九年,延河边的歌声,我至死不忘你们的爱,请你们也铭记我的挚情。敌人看我是凛若冰霜,你们心中印着我温暖的笑容。多想在敌人的心脏再干一场,遗憾啊,就这样走完短暂的一生。再不能回到陕北高原,点亮我窑洞窗前的灯,再不能穿起灰布军装,星期天的早晨结伴进城……但我毕竟尝过了自由的甜蜜——没有辜负开花的年龄,为幸福,哪怕我将死去——我为人民的幸福作过斗争。我胜利了,我把军统的密码送到我的同志的手里,我失败了,落入敌手,还是要让敌人的诡计落空!没有投降,只有战斗。没有出卖,只有忠诚。让一切成为断线的秘密吧,既然不能在十年以后阳光下重逢。我去了,去了,再也不会回来,请你们用目光再送我一程。别了,别了!我听见了你们在默默地,默默地呼唤我的姓名。
*遗爱祠在重庆,国民党军统电讯总台曾设此。1939年11月至1940年2月间,张露萍与这个支部内的共产党员一起,获取了军统电讯总台的密码、呼号、波长、图表等绝密情报。这个支部的七位同志,被捕后全部壮烈牺牲,1983年终于被追认为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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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新疆,诱人的大地
晏明天山的冰雪溶化了,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克拉玛依涌着石油的海,乌鲁木齐煤田闪着乌金的浪……载着历史烟云的丝绸之路上,张骞的车马、班超的雕鞍过去了,细君、解忧公主出关的烟尘消失了,香妃东进的人欢马叫隐没了……林则徐从万里迢迢的海岸走来,屯田戍边的豪气至今犹在。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走遍天山,庄严的国际歌仍在天空召唤!洪荒古漠的塔里木盆地里,英雄战士征服了“死亡之海”,英勇逼进,直穿塔里木大戈壁滩头,又用双手在“死海”上缔造了绿洲!军垦战士在荒原上捧出一座新城,满城高楼,满城厂房,满城绿树;那茫茫的准噶尔采油站的白夜,是石油工人创造的戈壁仙境。我曾经四次攀越天山雪峰,在神话般的赛里木湖迷了路,湖心小岛的天鹅正翩翩起舞,美丽的天鹅,你要飞向何处?在察布查尔明亮的射箭厅,我赞赏过锡伯族姑娘的箭术,呵,你征服世界的神箭手,你射中的是靶心,还是爱情?我翻越过高耸的风雪大坂,呵,英雄战士为天山洒下多少血汗!在飞红点翠的塞外江南,乌孜别克族诗人弹唱美好的明天。拓荒者的脚步震撼大地,新疆将出现多少神奇的新陆!戈壁的飓风,将产生电的洪流,大漠将喷涌无尽的乌金、石油。让我们斟上一杯葡萄美酒,为点石成金的拓荒者干杯庆祝;让我们伸开双臂迎接五大洲朋友,年轻的哥伦布呀,当心在新疆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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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六峰山下
卢祖品
我登上六峰山顶,在背风的地方发现一种草,有着葵树一样的阔叶,披一身麻纤维织就的铠衣,高约四五寸,簇拥在岩石之间的空地上。这种植物叫地葵,花盆里没有它的位置,仿佛是专为六峰山而生,为六峰山而死似的。
我蹲下身来抚弄它的叶子,忽然想起向妹。我为自己的这种联想感到好笑。真是的,地葵又矮又小,向妹身材苗条;葵叶粗糙扎手,向妹却有一双滴溜溜的温柔的眼睛。只有一点约略相似:地葵似乎颇能领略山石之美,向妹多年来追求的则是她钟爱的美的事业。
我第一次看见向妹,是她同老梁来京参观美国哈默藏画展览的时候,老梁说:“向妹艺术感很强。”我便问:
“月光下的六峰山什么颜色?”她嫣然一笑:“考我呢!淡黑,清灰。”
我暗暗点头。
法国二百五十年画展开幕后,有一天,向妹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滴溜溜的眼睛非常明亮。她是背着妈妈独个跑来的。她说:“我没有对妈说,她知道了一定骂我的。”
从桂南到北京,来回五六千公里,自己掏腰包,我问她不心痛么?
“别说北京,哈尔滨我也要去。”
我知道,陈老师不喜欢女儿学油画。在桂南山乡,表现人体美的作品同黄色作品往往被划上等号。不独她老人家作如是观,一般干部也难免俗。戴着“左”视眼镜的人则直把它看作异端加以讨伐。无知和偏见不利于艺术的生长。
向妹跟我谈起她妈妈。“那时候我在家里画画,妈妈走进来。她的脚步声,与其说是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出来的。她瞪了我一眼,没作声。”
“画什么呢?”
“油画,能不画人体吗?!第二天,妈妈看见了,在我背后来回踱方步,最后用鼻子重重哼了一下。我抿着嘴笑。第三天,她实在憋不住了:‘阿妹,你这样下去很危险。’我转过身。她见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更加生气:‘你画这些东西,将来要走上犯罪道路的。”
我听了,很庆幸向妹的妈妈不当领导。
我回到故乡不久,陈老师向我细数女儿的“怪癖行为”。其实那都是搞艺术的人在创作过程中的情感活动。由于思想高度集中,就不愿让生活琐事分散注意力。但她的叙述给我一个印象:这丫头对艺术有股子狠劲。打从艺术学院毕业回乡之后,“就犯上了这毛病”。
但她更大的“毛病”,却是同一个小伙子的爱情给吹了。“都谈了好几年啦,小伙子可是真心实意呢!”陈老师长长叹了口气。
那一天,我同老梁一起观看向妹的新作。
我发现,她的作品尽管有着年轻人种种难以避免的缺点,但是构图、人物都颇具特色。她能相当熟练地处理红绿、黄绿、青橙等色彩的调和与互补。除了油画,她对别的事情似乎不大关心,包括穿戴。(她的世纪同龄人,好些正在为衣服、发型绞脑汁哩!)房子也没个讲究,墙壁因溅上颜料显得斑斑剥剥,不甚雅观。
透过杂乱的表面,我似乎看到了一颗明丽的心,正兴高采烈地在艺术王国里漫游,采撷着各种色泽鲜艳的花朵。那些花,时而结出橙黄的芒果,时而成熟为青黄的橄榄。还有橙紫、朱红等等的果实,难以名状。表情凝重的少男少女,或花间伫立,或抚琴长歌,两只眼睛总象在发问。我在心里“嗯”了一声:这样的姑娘,是应该继续她的奇境漫游的。她年轻,大可放开手脚跑步前进。她的志趣、毅力无疑已为自己开辟了前进基地。但还需要学习再学习,进行多方面的艺术实践,把基本功搞扎实。
她的对象这时却提出结婚,向妹犯难了。我在艺术道路上刚刚迈出一步,我还要不受拘束地往前走哩。我当然希望他能成为志合道合的亲密伴侣,但如果对我的等待有碍于他的幸福,那我就不要妨碍别人吧。向妹于是坦然相告:“我们谈好了,权衡利弊,大家愉快地分手。”
那是一年以前的事了。最近收读她的来信。“这几个月,我废寐忘食,完成了两幅作品,好象生了一场病,但精神是愉快的。我不想用文字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只想告诉你,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艺术语言。”末了轻轻补了一笔:小伙子“本月初八结婚了,说实话,我心里有点难受,自己毕竟是爱过他的”。
我这才明白,向妹那天的冷静,反映的并不全是事实。当她面临爱情与事业严重冲突的时刻,显然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
向妹的画室兼卧室,是六峰山脚一座楼房平台上的小阁楼。从这里,抬头,可以看到嶙峋的岩石、云彩、抗日炮台、山鹰;远眺,鸣珂江从远方逶迤而来,江边路旁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风景林。还有果树。当桂圆熟了,荔枝红了,就对她绽开美丽的笑靥。同自然万籁浑然一体,是很容易使人进入灵感的,尤其在深夜,俨然六峰与江河的主人,凭栏独立,细数头上灿烂的星斗,或谛听山间疾风和天上流云的合奏,雍穆沉雄的歌声便闪着隐隐的光束在胸间回荡。不久,歌声同光束凝为色彩,在洁白的画布上迅速流动。流出田野,山岗,小草,巉岩。当然,还流出太阳,和赤阳下健美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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