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5月14日人民日报 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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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从人民的生活中汲取养料
——作家深入生活问题笔谈
编者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国发生了可喜的、令人振奋的变化。在这样的形势下,文艺创作如何加快步伐,以适应时代发展的要求?如何进一步提高作品的思想和艺术质量,创作出更多的无愧于我们伟大时代的作品?许多作家认为,要开创文艺工作的新局面,从当前来说,最迫切、最紧要的,是作家深入生活的问题。最近,中国作协召开了工作会议,准备采取切实的措施,组织和帮助作家通过多种形式、多种渠道到生活中去。
今天,本报发表几位作家谈深入生活的体会文章,以期引起大家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重视。
总结经验 扎实地投入生活
从维熙
我在一篇文章中,曾对创作与生活的关系做了如下比喻:
“假如把生活比作土壤,文学不过是它躯体上的花草和庄稼,一个辛勤的农民,一个培育花草的园丁,如果离开了土壤,无论他有多高的耕耘技艺,也将无所作为。”
文学是生活的儿子,没有生活就没有文学,这已成了铁的定论。现在中国作协正在积极倡导作家投入到四化建设的新生活中去,我认为这是很必要的。一是由于文学离不开生活;其次也是由于一些作家,特别是少数青年作家,对创作与生活的关系还认识得不够清楚。
从创作实践来看,凡是生活积累厚实的作家,作品写得就扎实,一看就知道他是从生活中滚出来的,因为作品中有无数的生活细节支撑着。有些青年作者也不否认生活对于创作无可置疑的作用,但在他们的某些作品中,生活内容贫乏,空洞的哲理泛滥,表面上十分玄妙,实则因缺乏坚实生活,只能到玄而又玄的西方哲学中去寻找起死回生之药。这是现实主义创作的歧路。我们不妨探讨一下:前几年写过很不错的作品的青年作者中,有的不但没有长进,反而再也达不到原来的水平了,这是为什么?我认为单从技巧上去寻找原因是不够的。因为这些作者不缺少才华,这恐怕是和他们把一份生活当作十份生活用有关系吧!
多年来,人们对作家深入生活的理解,以及文艺领导对深入生活的倡导中都存在着一种模式,这也值得总结。三十年的创作实践证明,深入生活的方式不能单一化,深入到生活底层中间的人,有的人奉献珊瑚、玛瑙,有的人只采集来海藻、海带。什么缘故?我看重点应放在对三十年来作家深入生活的总结上,哪些是对的,行之有效的;哪些是行不通的,是形式主义的,要弄清楚。在深入生活这一点上,不能只看数字,更要检验成果,这是《实践论》早就启示了我们的。
我认为创作与生活有三个密不可分的关系:一是生活积累,二是感情积累,三是对生活的思索。总结以往的教训,我认为文艺领导不仅仅要号召作家下到生活中去,还要不断地提高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和辨别能力,也就是说,要把深入生活和创作实践结合起来看。用这样的指导思想,对以往作家深入生活进行实事求是的总结,可能对青年一代的作者会有说服力。
作为一个严肃的、有责任感的作家,他们本身就会认真地去思考如何下去深入生活。
就以我自己以及我们这一代作家的情况为例:首先面临的是对新生活的熟悉、了解问题。因为时代、生活都在不断向前发展,要了解新事物,就必须接触新的生活领域。但是,作为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来讲,还有另外一个方面:我们这一代作家,几乎都有着几十年的坎坷经历。正如我在一篇文章中所写到的那样:1957年我被错划为右派后,牛不喝水强按头,一下沉沦到社会的最底层,虽然受了点折磨,流了点汗水,但从创作这个角度讲,对我却是最大的恩惠。它使我体验到一个作家正常深入生活时难以感受到的生活,没有长期的底层生活,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等中篇小说来。1979年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后,就有人提出要作家下去深入生活的问题。我思考了许久,如果舍弃自己多年熟悉的生活库存而不用,却随着大流匆匆忙忙地下去,那么我这几年的作品就不可能创作出来。二十年的底层生活,使我饱尝了悲欢离合,历尽了人世沧桑,这些生活经历,都深藏在我额头一道一道的皱纹里。放弃这些积蓄在心中的生活矿藏不去开掘,而是急着下去,这是不符合创作规律的。因此,我们倡导深入生活时,要力戒片面性,不要搞一刀切。
我这几年的作品着重反映昨天,但也到生活中去观察今天。我的创作正处在从写昨天过渡到写今天,试图把五十年代的生活与八十年代的生活衔接起来。我的长篇《北国草》就是写昨天的生活,作品中表现的五十年代青年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这和我写的大墙内外的劳改生活相辅相成地成为我文学创作的整体。所以我写昨天也是为了写今天,这个观念我一直十分明确。但是,一个严肃的、有责任感的作家,必须着眼今天,放眼未来,要有意识地去接触新生活。
我们在强调深入生活的同时,更应当尊重艺术规律。我国目前的伟大变革当然会对整个社会的各个角落产生极大的影响。面对这样一场深刻的改革,应该允许作家对生活有个观察、思考的时间和过程,在号召作家投身到改革洪流中去的同时,也应切记昔日狭隘的急功近利给文学带来的损失。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张锲的《改革者》和李国文的《花园街五号》,是我们写改革的先声,我们应当紧紧跟上。但作为文艺领导也不能忽略了其它题材对社会的推动作用。我的《北国草》是写开拓荒地题材的,反映的是五十年代青年人崇高的献身精神。北京电台播出后,听众反应的热烈出乎我的意料。我举这个例子,意在说明我们在强调深入到当前改革生活中去的同时,又要对整个创作有个全局观念,既有全面,又有中心,这样就为作家提供了良好的创作境地。我们应当认真研究每个作家的情况,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踏踏实实地引导作家走向新的生活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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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同生活靠得更近点
陆文夫
什么叫深入生活?不是下去了就是深入生活,不能单从形式上解决问题。所谓“深入”,就是对生活的各个方面,以及各方面的关系都有深入的了解。所谓“生活”,并不一定非得是轰轰烈烈的生活才是生活。各种生活都是生活,就看你如何去认识、去反映。作家去生活,就是和普通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基地上过正常人的生活。过去曾有过作家下去体验生活的口号。什么叫体验生活?你在那里并没有和人家过一样的、普通人的生活,不对那里的社会关系的各个方面熟透了,你的“体验”和人家的“体验”就不一样。从三十多年来的经验看,五六十年代都派了不少作家下到工矿、企业去体验生活,但创作实践并不理想。我认为通过写小市镇的变化,同样可以反映四化建设,但重点工程、大工厂、大企业、原子弹基地等等也确实是需要反映的。怎样反映?是派作家去体验那个对他来说根本不熟悉、不了解的大工矿企业呢?还是注意从当地去发现苗子,创造条件,大力培养那些土生土长的作家呢?我认为是后者。每个作家由于个人的经历、学识、气质、爱好等多种原因,对所选择的创作题材都有一定的局限性。任何人的作品都不能面面俱到,“包打天下”。作家之间是有分工的,但综合起来,就可以从整体上去反映社会的各个方面。
我对深入生活的这些看法,是与我个人的生活经历分不开的。自1949年起,我在《新苏州报》做新闻记者,在苏州的大街小巷、工矿企业中采访了八年,使我有机会对社会上的各行各业、上上下下的人物有广泛的接触。从1958年后,我曾两次下放工厂,“文革”期间又全家下放农村。这样,虽然失掉了一些写作时间,少写了一些作品,但是这种被迫的“深入”生活,却使我对生活能从点、面、纵、横各个方面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使我有可能向生活靠得更近点。这段可贵的生活,为我过去、现在、以至今后的创作奠定了基础。
在这些年中,我体会到:一个作家不论处于顺境还是逆境,都应该成为热爱生活、认真生活的人。就以我来说,当记者,我兴致勃勃地去接触社会,了解各式各样的人。当工人,我就认真地钻研技术,成了四级工。当社员,我细心地琢磨种地的窍门,我家自留地上的一畦畦蔬菜,竟吸引了远近社员络绎不绝地来参观……。我深深地体会到,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在生活中发现真、善、美。为什么我们这些经过生活磨难、九死一生的人,还会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成为“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人”?就是因为我们不论在任何环境、任何条件下,始终保持着高昂、乐观的生活态度。
深入生活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有的下去兼职,有的不兼职,我以为不兼职为好。比如到一个工厂去生活,兼一个厂长或是一个别的什么职,我以为会造成作家从上向下看生活,从生活外面向里看,这样做对创作不利,会使作品缺少艺术形象。社会本身象一张网,它可以通过各种关系辐射出去。我认为创作的过程应先从社会底层向上看,而不是反过来。目前不少作品往往是从上往下看,思想上是有一定高度,但缺少形象、细节。当然,完全在下面也不行。但从下向上看生活,可以较好地解决公式化、概念化问题,我以为这也是符合创作规律的,即从具体到概念,而不是从概念到具体。
目前有些中青年作家采用快速的采访式的方法深入生活,其中也有人出手不凡,写出过一些较好的作品,但从整体上看,这类作品的弱点大多是概念大于形象。生活中的细节不是靠采访可以获取的。初学写作的人,作品往往存在着直、露、近的毛病,其根源就是生活底子太薄。我平时也听到了不少可以作为小说素材的故事,但我并不急于写作,更不是听一个就写一个。比方听到一个信息,如果我自己正好有这方面的生活积累,就可以动手写;如果没有这方面的生活积累,需要重新去熟悉,我就不写或暂不写,因为这样勉强写出来的作品,往往也是概念大于形象。
我以为作家写小说,靠采访、靠用小本子记录生活细节,记录生动的语言都不一定是很好的方法。留在记忆中的生活一定是有光彩的,而忘掉了的生活,就是经过大脑过滤,筛选过了的。对生活总要有酝酿的过程,就象酒越醇越好。
我的写作习惯是发现了有兴趣的题材时并不马上动笔。《围墙》的故事,我在三年前就听说了,连题目都已写在小本子上了,但却迟迟没有动笔。为什么?因为我认为那时还都是理性的东西,我对其中的生活还没有完全吃透,生活积累还不足,还需要补充新生活。如果三年前我就将《围墙》写出来,其后果可能也会是概念大于形象,而这正是小说创作的致命弱点,因为小说恰恰是要用艺术形象来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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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用“心”去观察和理解生活
李乔
我始终认为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没有生活的“花”,就结不出文学的“果”。
我们的文学艺术就是要表现真、善、美。首先要真,没有真字就谈不上善和美。怎样才能真呢?就是要有生活嘛!一个作家有没有生活,一看作品就能知道,从你写的人物、细节中都能看出。一部凭主观编造的作品能感动谁呢?所以我主张作家要有生活,要真正深入到生活中去。
只有深入生活才能写出好作品,很多同志都通过自己的创作说明了这个问题。建国初期我的几部作品,如果不是深入大小凉山彝族人民中间是写不出来的。我当时是工作队的工作人员,我们与彝族群众滚在一起,真正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我感到,只有这时才能体会他们的情感,了解他们的内心活动,这是旁观者不可能了解到的。深入生活,就要深入到人民群众中去,要能推心置腹,这样人家才会把你当自己人,什么话都能对你讲。
现在有些青年作者不重视生活,仅重视写作技巧,这是作品上不去的根本原因。有些人很有才华,但是你没有生活怎么能写出好东西呢?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嘛。可能有人不服气:“谁说我没有生活?我也下去了嘛。”要知道作家下去不是就靠笔记录一些材料,而是要沉到生活里去,用“心”去理解、去观察生活,最主要的是熟悉各种各样的人。要熟悉人,就要打交道,办法有多种,要根据对象而定。我当年在凉山工作时,整天与各样人物打交道,但很多人平时是不容易真正了解的,只有在一些关键时刻,如分土地的时候,或与奴隶主斗争的生死关头,你才能了解到平时所不能了解到的东西。所以如果靠“浮”在生活上,匆匆忙忙地记点材料,就认为有了生活,熟悉了各种人,那就是自己骗自己。
关于深入生活的方式,我认为以普通人身份参加工作好。我自己体会,这样做便于同群众打成一片,人家不会把你当客人对待。这样才能广泛地接触群众生活,了解和熟悉各种各样的人。
但是,现在还要看到时代的变化,过去的情况与现在有了很大的不同。不能再简单地要求象五十年代那样的“三同”了,那种活动范围很小,不适应今天的时代变化。要根据不同的地区和不同的人的具体情况,采取各种有效的方法,通过多种渠道接触生活,不能一刀切,不能搞一个模式。但是无论哪种方法,有一点是应该强调的,就是作家真正做到“深入”,不能浮在面上,要接触实际。只有接触实际生活,才能有所收获。
作家最好有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或叫生活基地。这样可以保持一定生活的连续性,这叫长流水不断线。我最熟悉的地方主要是小凉山地区,因为我不仅在那里工作过,而且后来也经常到那里去,所以我了解那个地方的历史变迁。对那里的群众也非常熟悉,许多人我一闭上眼就能想起来,脑子里就储存了许多人物形象,这些形象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有了这些,写起东西来心里就感到有底,下笔才不发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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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生活体验和体验生活
邓刚
我是从生活中土生土长“滚”出来的作者,是个地地道道的工人。我能够拿起笔,把积聚在心中多年的愿望、想法和追求写成文字,姑且称它为小说罢,全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制订的政策和生活对我的馈赠。
我从十三岁进厂走向社会,几十年间,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接触了各色各样的人。那时,是为了吃,为了生存,在不太自觉的状态下接触了社会,接触了人生。在我提笔进行创作时,才体会到几十年的生活积累竟是一笔宝贵而又难得的财富。生活积累对一个作者来说是如此重要。我认为,一个作家必须要有生活基地,每年应该踏踏实实地蹲几个月,在自己熟悉的生活领域中进行体验、感受。
我觉得,生活体验与体验生活是两回事,两种接触生活的方式会对生活得出两种不同的感受。按我的体会,前者能从生活中获得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形象乃至生动具体的细节,后者往往会使一个作者处于纯客观的状态,无法对生活取得真切的活生生的体会。我的《迷人的海》、《芦花虾》、《阵痛》等作品,就是在生活体验的基础上,提炼、思索后的产物。因此,我认为应该在自己的生活基地进行长时间的生活,去寻找、去获得真正来自生活的东西。当然,一个作家还必须扩大眼界,开阔视野,但不能象没有巢的鸟,只是四处飞,应该有自己比较固定的窝。
目前,我进了中国作协举办的文学讲习所,打算比较系统地学习理论。因为,路虽难走,毕竟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但是,在平坦的路上走一千步,不如再往上跨一个台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借助于理论。有了思想理论的武装,才能站到一定的高度去认识过去的生活。当然,学以致用,学业完成还必须回到生活中去。我目前还可以“吃老本”,长期离开自己的生活基地是不行的。大连这块土地哺育了我,给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养料,我不能也不会忘记这块挖不尽宝藏的地方。必须回到生活中去进行体验、感受、思考,才能进入创作过程,这个愿望和想法是不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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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河北省文艺评论工作座谈会强调
文艺评论的重点应是“灌溉佳花”
四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六日,在石家庄市召开了河北省文艺评论工作座谈会,会上集中讨论研究了如何发展新时期的文艺评论问题。
与会同志思想活跃、各抒己见,座谈会开得热烈。河北省委书记高占祥同志到会就新时期文艺评论工作着重点转移、建设一支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评论队伍和开一代文艺评论新风问题,发表了意见。
高占祥同志强调说,文艺评论的任务是多方面的,就其主要任务来讲,可以用“剪除恶草”,“灌溉佳花”(鲁迅语)来概括。但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时间里,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指导下,在“左”的错误倾向影响下,实际上把
“锄草”当作了文艺评论的主要任务。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更是发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文艺评论工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在新时期文艺方针、政策的指引下,我们文艺评论工作的重点应放在“灌溉佳花”上。这是时代的要求,人民的愿望,是党的“以表扬为主”的思想政治工作传统在文艺评论中的具体运用。从“浇花”与“锄草”的辩证关系看,我们强调“立”,强调建设,强调扶植新花、提高精神产品质量,并不是放弃文艺评论的战斗性与革命原则。
高占祥同志指出,建设一支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评论队伍,要抓好三个环节:一是采取有效措施把文艺评论队伍组织起来,逐步形成全省性的文艺评论工作网;二是积极提高文艺评论工作者的思想业务素质;三是切实加强对中青年评论人才的培养,争取两三年内培养出一批青年文艺评论骨干和积极分子。
参加会议的同志表示,在文艺评论工作中一定要大兴求实之风、团结之风、争鸣之风,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事业贡献力量。
(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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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化动态

中国《三国演义》学会成立
4月12日至19日,《三国演义》研究者与教学工作者代表汇集于三国时魏的故都洛阳,举行了第二届《三国演义》学术讨论会暨中国《三国演义》学会成立大会。会议由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和河南省文学学会主持召开。
讨论中,许多同志热烈希望,古典小说的研究要努力尽快整理、建立起我国古代小说理论体系,反对单纯用西方文艺理论来套中国古代作品,套不上就贬低的研究方法;过去评论界对包括《三国演义》在内的中国古代小说评价偏低,就是这种原因造成的。
这次会上,讨论通过了中国《三国演义》学会章程,选举了学会理事。大会一致推举并聘请陆定一为学会的名誉会长,并选举刘世德为会长,章培恒、谭洛非(兼秘书长)为学会副会长,大会决定出版《三国演义》学刊。
(汤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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