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4月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一张光明牌〔报告文学〕
陈祖芬
“唯美,唯美,维他奶。”
“唯美,唯美,唯一境界。”
广东省光明华侨畜牧场生产的维他奶,中国的“拳头产品”打进了香港的国际市场。
牛奶妹
关于维他奶的优越性,有一个最有权威的发言人——两岁的长得圆鼓鼓、红喷喷象小牛犊一样壮实的牛奶妹。她叫牛奶妹,就因为她出生以来一直喝维他奶。她是维他奶最有生命力的广告!
牛奶妹凭她来到人世两年之经验,已经颇能扬长避短了。她知道自己个子小,就专从大人的脚来获得她所要的信息。妈妈现在正翘着二郎腿,一只脚的脚尖不住地甩着一只鞋——妈妈看书正看在兴头上呢。爸爸叉开两腿端坐着,两只球鞋脚,好象是从地上长出来似的,推也推不动。爸爸这么看书的时候,牛奶妹最好乖一点。好,她也看书!可是爸爸这些书有什么好看的?《奇异的无性繁殖》、《透析疗法》、《人类认识的自然界》、《家畜改良遗传学》、《冷冻外科与低温技术》、《蔬菜栽培学》、《血型与血库》、《畜牧业机械化》……牛奶妹叹了一口气,倒着打开了一本《论生态平衡》。但家里的生态突然失去了平衡。
“啊呀,又晚了!牛奶妹,跟妈睡觉去!波仔,还不冲凉去?!”妈妈喊道。
“我在学习!”波仔一声吼。
“你哪天不学习?”
“那当然,畜牧、饲料、土壤、医疗、修理汽车、装修电器、经营管理……只要是这个场里的事,我都得懂。这是责任!”
“洗个澡就好了。牛奶妹,把你爸押下去!”
牛奶妹拿起小塑料手枪,犟头犟脑的波仔“吓”得立刻举起手投降。牛奶妹用枪顶着爸爸的腿一路把他押到自来水管那儿去了。
“波仔,你洗完澡别再跟老鼠似的吭吱吭吱的翻书了!天天晚上一点钟睡,你死不死?”
“再不抓紧干,我们中华民族要完蛋了!”
斗牛士
深圳市郊的光明华侨畜牧场的人们有这种紧迫感,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1979年2月,牧场有关同志去香港开拓牛奶销售市场。香港的牛奶市场是一家有90多年历史的英国的牛奶冰厂公司控制的。这家老牌子公司请我们吃饭时,竟让我方14个人挤得象罐头凤尾鱼似的。每个人夹菜时胳臂只能笔直地伸出去。胳臂不能舒展,事业不能发展——他们限制我们只能养少量的牛。
谈判吧?他们说没时间。
我们找他们去吧?他们也不派车来接,让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自己搭公共汽车去。
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我们?凭什么?凭着他们的雄厚的资本,凭着他们90多年老牌子牛奶的信誉。这是国际市场的力的较量。
那么我们的力量呢?我们出的力、吃的苦比谁少呵……
1958年,七百来人到深圳市郊的一处荒地办起了光明农场(后改名为光明华侨畜牧场)。这些人是年青的、幸福的、雄心勃勃的、新婚燕尔的。几个月后,一个娇嫩的小生命从一个个开荒者的手掌里托过来,捧过去——这是我们农场的第一个孩子,大家快想想,叫个什么名字才好?对了,我们要建设伟大的光明农场,就叫伟光!
伟光26岁的父亲笑了。可他怎会想到,他的伟光26岁的时候,伟大、光明的事业才真正开始呢?
不想倒也好。不想到,他们才会淹没在一人多高的茅草地上象开荒牛一样地苦干。晚上回到茅屋,只想往床上一倒就睡,但是掀开被子一看,一条大蛇已经抢先盘在里边了。半夜台风袭来,无疑如空袭警报一般,全体公民从一所所茅屋里冲出来跑向农场仅有的两处砖房——仓库和厨房。君不见这里有多少茅屋为台风所破呵!
这里的土壤明明只适宜发展畜牧业。可那个时候不搞以粮为纲是会犯错误的,种粮食亏损多少也不用担责任。于是“光明”年年都要亏损几十万元到一百几十万元。工资最低时每人每月只有19、18元。职工们长叹一声:难忘的1918!
当只强调划一不注意效益,只讲究高调门不负有责任的时候,把人们维系在一起的责任感便减弱了。这里的第二代人——20来岁的年轻人一个个流入了香港。
这里驱车去港,只要两个多小时。如果每天直接运去鲜奶,那就很可以开创经济优势。
“光明”的前景是否光明,一时似乎落在去港洽谈的14人肩上了。
既然要大发展,就不能受英国那家牛奶冰厂公司的控制。1979年3月,他们和香港豆品有限公司签订了扩大、改造牛奶和鲜奶出口的协议,然后决定从新西兰一次引进1,200多头黑白花良种奶牛。
1980年3月,新西兰牛乘坐外轮抵达广州黄埔港。这种牛在娘家是由狼狗在野外放养的,不用绳牵,不让人挨近,否则就撞你、踢你,象没人管教的野小子似的。港口码头上,“光明”组织来的一大片汽车和场里的“斗牛士”们,早已如临大敌,严阵以待。斗牛士们刚下到船舱,牛就狠狠地向他们喷气。四五个人一组,一边和一头牛搏斗,一边体会着力大如牛这个形容词的真实分量。有的牛跳下船就在码头上疯跑。这边就得有十来个人去追捕它。人哇哇地喊着,牛也噢噢地叫着。可是牛听不懂中国话,人也听不懂牛的新西兰话。眼看追近了,牛火了,大叫几声掉过头来追赶逮它的人们。斗牛士们只得四下奔逃。但是,一头牛是用那么多外汇买来的,我们还指着这些“野小子”产奶赚外汇,指着它们和那个在香港鲜奶市场上力大如牛的牛奶冰厂公司较量呢。以前有劲使不上,现在是我们用力气的时候了!继续追牛!对,用麻包套住这些“野小子”的头,再用粗绳子拖,跟捕象似的。好,一半人在前边拉,一半人在后边推,走,走呵!
生物钟
波仔高耸着双肩走进挤奶厅,叉开两腿一站,原先坐着的几个人吓得噌噌地站了起来。波仔那对黑亮黑亮的眼睛,一下睁大了——你们不知道挤奶的时间过了快半小时啦?!还坐在那闲聊!怎么还有那么些人迟到?牛也是按生物钟、按生理活动的规律进食、泌乳的。打乱了规律,产奶量就得降!挤奶厅的工作推迟半小时,整个牛场的工作就得推迟半小时!你们就这么死活不管呵?!
波仔心里一阵痛苦:我们社会生产的“生物钟”太紊乱了。
是嘛,企业亏损不亏损,个人反正拿这些工资;生产发展不发展,个人反正过这种日子。一个常年吃大锅饭的环境腐蚀了多少人的多少器官!手脚还勤快吗?思维还敏捷吗?目光还远大吗?精神还振奋吗?五十年代的开荒牛精神哪儿去了?
一个时代的变革,落在了多少不想变革的人的身上。
要不“光明”的党委书记谢强在1980年底那个全场干部会上急得两只手挥着,上身一起一伏的,好象要用身子把他的讲话扇到每个人的心里呢:光是引进良种牲畜、先进设备,没有先进的管理方法行吗?场党委决定,1981年开始搞承包!场干部每人每月扣15元工资作全场的流动资金,一年后扭亏为盈了,这每月15元的预留工资发还大家;如果还是不能盈利,这笔工资就拿不回来了。破釜沉舟!大家都负起责任,生产才能上去呵!
波仔作为“光明”一个奶牛分场的场长,必须负起这个分场的责任。他叉开两腿站在挤奶厅中间,两眼象喷着火似的“扫射”着一个个干站在那里的职工。他那张哇哇乱嚷的嘴更是象发火枪的枪口——
我一来你们都站起来干活了,你们是不是把我看成了魔鬼?可是你们怎么就不明白现在我们开始搞承包了,只有大家都负起责任,产奶量才能上去;产奶量能不能上去,又直接关系到你们每个人的利益!迟到的,一律按规定批评、扣钱!
还有那堆干草,你们都看见没盖上帆布,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动手把草盖上?现在你们看看,草淋湿了,浪费呵!我们奶牛场全场职工都扣掉30%的奖金!我和分管的队长扣掉全部奖金!你们不要觉得不该扣。要说不该扣,我更不该扣,也不能什么都由我负责么!
人家资本家亏损了是可能跳楼自杀的,可是我们呢?浪费了,亏损了,还在那里哈哈哈!麻木啦!司空见惯啦!你们会说:这有什么,这也不奇怪。我们讲了那么多年的不奇怪,现在不能再讲了!今后不管谁不按规章制度办事,天皇老子也一样处理!我的工作是叫你们口服,支书的工作才是叫你们心服!企业的管理制度就是企业的法律!如果在管理上没有科学的一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就会是一句空话!
挤奶厅里一时鸦雀无声。谁敢和“魔鬼”打交道呢?不,准确地说,谁能不服呢?
波仔的爱人小孔原来是广州的一个售货员,正好广州一个科研单位几次来函来人要调波仔去工作,而且还给了他们一套住房。只等波仔去拍档干活了。但是“光明”刚引进新西兰牛,斗牛士波仔忙得家里攒了一层烟灰,碗上长了一层白毛,尤其是他再也没有可换洗的干净袜子了——他夜里常常上牛场给牛接生、治病,脚怕冷,就经常穿上几双袜子。怎么办?只有把小孔从广州“引进”畜牧场了。“哼!你们男人过日子,我看着都受罪!我调到牛场是可怜你!”小孔骂归骂,她那对吊起的大眼睛充溢着毋庸多说的理解,她那两个喷红的高颧骨也发散着自豪的神采。“你看你!”她从波仔的一只脏袜子里抽出另一只袜子,又抽出一只,又抽出一只:“简直象变魔术!”
“你得辛苦了,我给你发奖金!”
“哼,我还憋着没跟你发脾气呢!”
“发吧。”
“我是看穿了,发也得干这些事,不如不发!”
“我也看清楚了,分场要是搞不好,你第一个得向我跳脚。压在身上的责任呵!好了,我得去准备明天的讲课了。”
“你那个技术培训班里还有几个大学生呢,你口水喷喷的胡说八道,谁听你?”
“那人家也不睡觉。”
“人家敢对着你这个魔鬼睡觉?”
非不敢也,是不能也。不能在培训班上瞌睡,不能上班迟到,不能不负责任。 1983年9月,当地刮起了十级台风。桉树吹倒了,电线杆连根拔起了。风雨大得不能骑单车、打雨伞了。职工们裹着雨衣,摸黑走上好几里,甚至十来里山路准点到达牛场,凌晨四点钟,挤奶厅准时挤奶。
生物钟运转正常了。
连引进的新西兰牛也驯得一听哨音就秩序井然地排着队去挤奶了,然后又挨着个儿踱着方步返回牛舍,自觉遵守规章制度。当年的野小子现在成了温顺的孩子妈妈啦。
光明牌
好象什么都翻了个个儿。“光明”的领导得长途跋涉,专程去迎候坐着美国飞虎航空公司的飞机前来的丹麦牛;这里的猪倒是在自动调温、调湿的猪舍里休养生息。这里的鸽子一找到配偶,每对夫妇立刻就可以从大鸽笼里搬进“一房一厅”的小单元,从此夫唱妇随,生儿育女,享尽天伦之乐;这里的经理、场长却忙得头发上是片片根根的鸽毛,鞋上是斑斑点点的鸽屎,他们倒象大群放养的、无人精心照管的鸽子。这里1979年还是满目疮痍,喝水还得排队。现在引进侨资、外资办起了六个奶牛分场,还有猪场、鸭场、奶品加工厂,肉类加工厂等,住了各地来的移民——新西兰的黑白花牛、美国的地鸽、比利时的斯格猪、澳大利亚的狄高鸭,产品直销香港。
那么,英国那家力大如牛的有着90多年历史的牛奶冰厂公司呢?
由光明华侨畜牧场生产,经香港豆品公司销售的“维他纯鲜牛奶”,1981年运去香港5,400吨,1982年运去6,800吨,1983年运去7,400吨。维他奶的销售量占香港鲜奶市场70%以上,被誉为“对香港市民有实质性的贡献”。于是,英国那家老牌子公司一再要求“光明”供应他们牛奶了:“你们的牛奶是第一流的。可是1979年你们去香港谈判的时候,我们公司那几个人不好好接待你们,这怎么可以呢?!我们已经把那几个人都解雇了!”
我们无心去听他们的解雇事件,但是我们不会不注意到这种对第一流牛奶的真心诚意的承认,不会不感受到从1979年我们搭香港的公共汽车去找英方公司谈判,到1982年英方公司的代表专程来广东找我们谈判的变化。从1982年12月1日起,“光明”除每天照样向香港豆品公司供应鲜奶外,还通过豆品公司每天向英国的牛奶冰厂公司供应鲜奶5至7吨,1985年到1987年预计将增加到每天12吨至16吨。
光明华侨畜牧场的干部1981年每人每月扣15元的时候,不少人想,年底只要把这每月15元拿回来就不错了,苦惯啦,对生活不敢有什么奢望了。可是到1981年底,“光明”一举扭转了二十多年连续亏损的局面,生产总值为1977年和1965年的三倍和十倍,创外汇1,112万港元。1982年和1983年生产总值继续增长,1983年是1981年的二倍。生活水平也成比例地提高。自动调温的电饭煲已经普及。电视机中三分之一是20英寸彩色的。七十年代这儿的人口源源流往香港,八十年代,这儿的牛奶源源流入香港。尽管这儿40%左右是归侨,尽管这儿几乎家家有港澳关系,但是人们不走了。那个“魔鬼”波仔,组织上1980年、1981年想培养他入党,他还不干——我的干劲比哪个党员差了?但是,1983年8月,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共产党又有了凝聚力了。
不过,“光明”的凝聚力已经使它自己招架不住了——光是1983年,有头有脸的参观者就有5,000人次!可不,谁到了深圳,要看工业?好,请到蛇口工业区;要看农牧业?好,请到光明华侨畜牧场。更何况“光明”牛奶、猪肉、烧鸭、乳鸽是不乏诱惑力的。这一年5,000人次,共计要花多少旅差费?要国家支出多少工资?如果各单位都实行经济责任制,这些人次可以下降到百分之几?“光明”因为接待这5,000人次所付出的时间可以创造多少价值?当“光明”的领导轮番向这5,000人次作第X次介绍的时候,他们多么希望来个金蝉脱壳,飞向自己责任所在的岗位呵。
畜牧场一个公共厕所后边的长着一人多高的茅草地,是党委书记谢强神往的地方。1983年10月的一个星期天,他和爱人分头站在这块地的两头割茅草,割了草好种饲料呵。奶牛大发展,牧草跟不上了,党委要求每人用业余时间种植1,000斤青饲料上交场里。于是开始了八十年代的夫妻开荒。谢强两口子在割去茅草的荒地中间会师了。
“老谢,我们亏得起早,天一亮就该热了。”“没吃早饭你饿吗?”“我没事。这厕所味儿真大,你行吗?”“我看中的就是这些粪水!昨晚我没睡好——你说,把粪水引到这块地里,渠怎么开好?”“我还不知道你!你才不甘心交1,000斤饲料呢,你非得搞个高产,交——”“你别那么大声说!事情还没干呢,到时候交出来看么!”
让谢强两口子在那儿说悄悄话吧。愿他们永葆开荒牛精神。何况宏观地看问题,“光明”不过是刚打出了第一张光明牌。还有下一张牌、再下一张牌呢?伟光今年26岁了,伟光的父亲26岁时宣称的伟大、光明的事业,现在只不过刚拉开了序幕。
附记:文章刚打上句号,收到“光明”一位朋友的来信,谈及谢强同志正忙于贯彻中央一号文件精神,要在国营农场大力兴办家庭农场,加之每晚阅读国外一些企业管理的书直至深夜一点,大感时间不够用,所以他暂不给我回信了。
好!我真正等待的恰恰也不是谢强同志的回信,而是第二张光明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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