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4月1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含冤树”下的新故事
——记一宗冤案和一位省长
秦牧
我亲历了一桩使我激动和深思的事情。
事情的头绪可真是遥远呢,得从二十几年前的1959年谈起。那时,我在一家报社工作,恰值
“大跃进”带来了经济发展的比例失调,国家处于暂时经济困难时期,食物供应很紧张,番薯、芋头都成了珍品,食品商店里除了酸黄瓜之外,很难找到其它罐头。为了组织一批稿件在国庆期间登载,我和两位同志到了广东南路的高州。在我们的报道计划中,除了采写一般突出的好人好事外,还想选择一些人们想方设法采取紧急措施,有效地进行度荒的事例,写成报告文学,宣传一下。
高州城里有一株缅茄树,名闻遐迩。这是一种常绿乔木,缅甸特产,在我国仅有寥寥数株。它能结一种荚果,荚壳里的种子拇指大小,上半部有一个金黄的蜡蒂,下半部漆黑色,异常坚硬,那个“蜡蒂”可以加工雕刻。这项产品,使高州城里的雕刻工艺应运而兴,颇有声誉。
这株“缅茄树”,别名“含冤树”。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名称呢?原来明朝万历年间,高州府有一个姓李的人,在朝里当了大官。缅甸王进贡了一批缅茄,这个李某受皇帝赏赐了两颗。他回归故里之后,试种了一颗,未能萌发,仅存的一颗,就让孩子佩挂,矜耀人前。谁知小孩把它遗失了。大官的妻子疑是婢女梁某偷去的,不断严刑拷打逼供,婢女竟被活活打死。实际上,那颗缅茄是小孩丢失在床底下的。不久,那里竟长出一株小缅茄树来。大官就把那房子拆掉,让它生长。几经沧桑,高门大宅早已不见,而这株缅茄树,则已经长成为浓阴蔽日、亭亭如盖的巨树,要有好几个人才能把它合抱了。由于有这么一段悲惨的故事穿插其间,这株缅茄树也就被称作“含冤树”。旧时代,一些妇女含冤负屈、伸诉无门的时候,常常披发跣足,狂奔到这株树下来哀号祷告。我参观那株树的时候,虽然没有看见这番景象,但是却也目击附近插了不少香骨。
当时正是“反右派斗争”之后不久。我想到有好些为革命事业鞠躬尽瘁忠心耿耿的人,仅仅因为讲了一两句对某些事情有所批评的话,就给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心里颇有点感慨。不过,当时天真地觉得象那个明代婢女所遭受的奇冤,在我们时代里应当再也不会有了。没有想到后来,特别是十年动乱中,许许多多的事情竟使我常常想起这株老树,更没有想到,我有一天要写一篇报告文学,又得以这株树的故事作为开端。
当时我们在高州城里参观了许多地方之后,打听到新垌公社有一个复员军人,因为见到副食品的供应这样紧张,就专心从事畜牧事业,特别是研究养鸡,并且把他的复员费拿了出来,协助公社兴办了一个畜牧场。他对事业是这样的认真,甚至到县里开会的时候,也带着一个母鸡正在孵蛋的鸡窝,研究怎样才能提高出雏率和保证养好小鸡。这人的姓名叫邓镇宁。他曾经结过婚,又离婚了,当时孑然一身,把全副心血都扑在畜牧业上,因为工作专注、着迷,竟赢得了一个“戆佬”(“笨伯”之意)的绰号。他的工作很有成绩,畜牧场的产品很多,已经多少起了缓和供应紧张的作用。我们听后很感兴趣,就专程去访问了他。我们所见的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小畜牧场,邓镇宁当时是个三十岁刚出头的青年,热情、爽朗,甚至还有一点天真未凿的稚气。他兴头十足地带我们观看鹅群、鸡群和其它禽畜,一路讲述他的经验和计划。可以看出,这是一位把满腔心血都倾注在事业上、以大力解决群众的副食品问题为乐的人,他谈起畜牧一类事情的时候,真个是眉飞色舞呢!那年头要吃到一些鲜美的东西是很困难的,因为自由市场上的番薯也已经卖到一元多钱一斤了,淀粉质的东西要吃饱也不容易,何况肉类和蛋品!但在这个小牧场里,我们竟然吃到了炒鲜鹅蛋;自然,那用的是曾经母鹅孵过几天,照出未能育雏的鹅蛋。
回到广州以后,我在《羊城晚报》上写了一篇文章,描绘了这个被人呼为“戆佬”的人的事迹,赞美他拿出复员费来办牧场,全心全意扑在有利于人民生活的事业上的革命精神。
当三年经济困难时期过去,建设事业正在逐渐发展的时候,又来了十年动乱。经过拨乱反正,1980年,突然看到邓镇宁的一封来信。我得说明一下,从我初次见他,直到接读这封信,时间前后相距已迈二十年,这中间,我们从未联系过,我也几乎把这个人全忘却了。这封信寄自青海西宁,这个发信地以及它的内容都使我相当震惊。原来,1960年邓镇宁被人诬告强奸妇女,给判了十二年徒刑,被押送到青海服刑,1972年刑满释放,留在西宁一间皮毛厂工作,他已经以公民身分又劳动了八年了。邓镇宁在信中力言他是冤枉的,但是申诉无门,希望我主持公道,为他出出主意。我拿着信笺,手颤抖着,再三沉吟、思考,根据情理判断,这十有八九是一宗冤案。因为,十二年的徒刑他已经服满了,如果不是冤案,他何必直到现在还到处申诉呢?何况,还是向一个二十年前偶然一晤,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二十年间也从未互通音讯的人求援;再说,他并不想离开青海,仍然愿意留在当地工作,而仅仅是希望平反恢复名誉罢了。而且,他直到现在仍旧是孑然一身,再未结婚。象这么一个打光棍大半辈子,被人称为“戆佬”的人,会是一个“强奸犯”吗?
我写了一封信给高州县委,申述我的意见,把邓镇宁的信也附了进去,希望他们彻查。因为在旧时的那一段日子,冤案是时有所闻的。十年动乱,更是大量制造冤案,旧冤案不可能在那个时期得到昭雪。信发出后,我又一再去信催问。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过了好些日子,邓镇宁的事查清了,他已经得到平反。复查书是这样写的:“查明邓镇宁1960年1月在高州县云潭畜牧场工作期间,被指控强奸妇女一案,原判认定事实证据不足,材料矛盾很多,构不成强奸罪,原判以强奸妇女治罪判刑不当。”高州县人民法院终于作出判决,撤销谢鸡区人民法庭(60)谢法刑字第十四号判决,为受冤者恢复了名誉。
邓镇宁在信中给我道了谢,说他决定继续留在青海工作,希望余年能够有所贡献。我也复信加以安慰。
我以为事情该告一段落了。谁知不然,以后又有新的波澜。
人生时常有许多巧遇,象池塘里的两片浮萍,本来离得很远的,忽然刮来一阵风,却会使它们碰在一道。1983年7月间,我到青海访问,因病住在省人民医院里,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人闯进来看我,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一问,才知道就是邓镇宁,他已经变成一个小老头了。
谈了几句闲话,我就立刻转入正题,问他二十年前是怎样被人诬陷为“强奸犯”的。
他说:“这是场里一个会计对我的陷害。畜牧场里的巡夜,我是参加的。有一夜,我到各处巡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职工的单身住房虚掩房门,亮着灯光。我高声问道:‘为什么还不熄灯呢?’里面毫无应声。我只好又到其它地方巡查,转了一圈回来,看到那房间情形依旧,我就敲门、推门进去,问个究竟。我高声问道:‘为什么这么晚还不休息呢?’那女的坐在床上,没有回答,我就退出来了。隔不了多久,在一次上头有人参加的集会上,突然宣布我是强奸犯,判十二年徒刑。我当场据理抗辩,群众鸦雀无声。但是主持会议的人立刻宣布散会,我被扣押了。”
“真是无法无天了,原告在场指证了么?”
“没有,那女的到别的地方去了,是个姓裴的会计代她控告的,因我查他的账目,他对我有怨恨。平时有些风声说,那女的和他很有来往。”
“你为什么不上诉呢?”
“容不得我上诉,我一给扣押,很快就给解送到青海来了。”
“那么,你现在平反了,知道对那个姓裴的会计怎样处理吗?”
“他早已经病死了。”
“为什么他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够诬陷你呢?”
“他的族里有许多有势力的人。”
这样的事情,真是令人扼腕长叹了。不过,话说回来,在法制极不健全的日子里,完全可能发生如此无法无天的事情了。十年动乱中比这还要严重得多的悲剧,不是到处都有么!
那么平反之后又怎样呢?
当时,皮毛厂的领导按照中央的政策办事,要汽修大队的负责人,把邓镇宁留在汽修大队,安排为国家正式工人。但是,汽修大队的个别领导人,硬是以执行五十年代的一项政策为名(他认为:“你既不算劳改释放人员,你就毋须留此就业。”),强逼邓镇宁离队,使他平反后反而走投无路,因为他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年,一时难以接洽到什么工作岗位。他无法可施,便写信向香港的亲友求援。结果,亲友从澳门发来了聘书,聘请邓镇宁到澳门某工厂担任司账,月薪两千港币。邓镇宁当即向公安部门申请去澳门就业。这时,皮毛厂的各级领导,又同意留住他了。他们呈报上级,批准邓镇宁转为正式工人。邓镇宁受到感动,就主动地撤销了前往澳门的申请。
我听了这些叙述之后,就问道:“那么,你现在安下心来工作就行了。你今年多少岁啦?”
“已经五十八岁零几个月了。从我转为正式工人到现在已经两年多。现在,我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今年患了脑动脉血管硬化,双眼原本已有白内障又有发展。年纪轻的时候,对氧气不足的高原气候比较适应,现在越来越不行了。特别是夜里,周身发痒,常常因为搔痒,终夜不能好好睡眠。所以,我想退休回老家。”他慨叹说。
“那还不容易么?你已经五十八岁,工人五十五岁可以退休,你申请不就行了么?”
“没有这么容易呀!”他又慨叹道:“我已经一再申请,但是没有得到批准。我们厂里,一般正式的工人五十五岁是可以退休的。但是,劳改释放就业的得到六十岁才准许办退休,上级不管我被判刑十二年的事情是冤案,案子已经得到了平反,却仍然把我当做劳改释放就业的。这样,我就申请来申请去,都没有得到批准。其实,我现在不过在当搬运工罢了,让我走有什么关系呢!”
“天下有这样的事情!你再据理力争,或者再写信四处申诉一下,如果还是得不到解决,你就写信告诉我吧!”我明知,招揽这样的事情是会惹来许多麻烦的,但是基于一点打抱不平的感情,我还是这么说了。
以后我回到广东,心想,邓镇宁的事情该是可以解决了吧!谁知,不久我又收到他的一封信,诉说他虽再三交涉,事情仍然没有解决。夜里,他周身痒得更厉害了。
这时候,我迫得非为他想点办法不可了。我想起了青海省长黄静波同志。在我们访问西宁期间,这位省长给我的印象很好。他平易近人,对任何岗位的工作同志态度都很亲切友善。有一次他向青海文艺界和各省前往访问的人们作报告,桌子上摆满了大蒜头、冬虫草、结晶盐和旱獭皮之类的东西,以说明青海有些什么特产。省委为了照顾他的健康,规定不让他前往海拔过高的地方。他还是不辞险阻,说服了司机,亲自到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去了。我就把无辜的邓镇宁半生遭受冤抑,直到现在,已经超龄还不能获准退休的事情告诉了他,并把邓镇宁的信也夹在一起挂号转去了。
我原本颇担心,那封信寄后,会不会转来转去,最后,一如石沉大海呢?不料,约莫三个月后,邓镇宁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从青海回到广州,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紧握着我的手说:“我退休的事得到完满解决了,完全按照正式工人待遇,给我发了各种补助费一千多元。幸亏黄省长亲自过问这件事,才能够解决得这么顺当。”
“你是从青海直接回到广州来的么?”我问。
“不!”他说:“我绕道到上海去,买了最好的种蛋,准备回乡发展养鸡事业。”
在这一席谈话中,我才知道:黄静波省长得知关于邓镇宁的事件以后,亲自约见了他,听他仔细讲述过去被人诬告的过程,以及皮毛厂怎样总是将他当作刑满释放就业人员转工看待的状况。然后,省长通知了司法厅长,要邓镇宁当着厅长的面再把事情讲述一遍。在省长亲自过问之下,司法厅长通过调查了解到全部情形,认真督促有关部门落实中央政策。皮毛厂劳资科这才对邓镇宁按政策给办理了退休手续。在这个全过程中,黄静波省长前后接见邓镇宁四次。最后一次,他还亲自写了一封信,托邓镇宁带回广州给我。
省长在复信里,用潇洒漂亮的毛笔字认真写
了三页,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关于邓镇宁同志的问题,接您的信后批交有关单位解决,时到今
日,据邓镇宁同志讲,已全部得到解决,近日启程南返广州……”读到这封信时,老实说,我心头是充满了温暖和感奋之情的。
可能有读者以为我和这位省长有什么私人间的交谊,其实并非如此。静波同志虽然在广东当过省委书记,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例如省人大常委会开会之类的场合,我偶尔见到他时,我们从未交谈过一句。我是在访问青海的时候才真正认识他的,那段期间,也不过晤面数次而已。
邓镇宁的这桩事情老是萦绕在我心头,有一种冲动,驱使我把它写了出来。我用《“含冤树”下的新故事》作为这篇报告文学的标题,是有一点寓意的。别以为在我们的时代里,象几百年前高州
“缅茄事件”那类的冤案就全无市场了。坏分子,旧势力,官僚主义者,都可以继续制造冤案。十年动乱那样的血腥时期,冤案累累,那就不消说了,就是在今后的日子里,难道就用不着我们提高警惕么!所幸的是,在今天法制逐渐健全起来的历史新时期,和冤案斗争的力量毕竟空前壮大起来了。
诬陷好人的坏分子固然是可憎可恨的,但是,即使不是这样的坏分子,那些漠视别人的正当权益,冷淡地对待旁人疾苦的官僚主义分子,难道不也应该受到相应的谴责吗!前一历史阶段的许多冤案,现在大量被清理了。但是难道它没有留下一些尾巴吗?继续解决这条“尾巴”的问题,那担子,落在一切有正义感、责任感的革命者的肩膀上,特别是落在公检法部门、纪检部门和负有直接责任的党委的身上,高州县委和司法部门对这宗陈年积案是处理得不错的。
青海省长黄静波同志对这样一桩事情亲自一抓到底的精神,非常值得称道。我从他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延安精神”。我们报纸上不是经常在抨击坏人坏事和赞扬好人好事么?对于坏人坏事,万不可因为责任者是什么“人物”就可以轻易放过。对于好人好事,同样也不宜因为当事者职务高而可以忽视赞扬。我现在就是以一个同志的身分赞扬黄静波同志。如果各级领导都能够象他那样对那些含冤负屈的事件认真处理,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不幸事件的“尾巴”就可以及早割治了。
邓镇宁同志是一位受冤抑半辈子,现在终于雪了耻辱,得以回归故里,安度晚年的好同志,他仍想以其余力对人民作出点贡献,我祝愿他有一个灿烂的、幸福的晚年。
那株缅茄树,听说现在仍然长得生机蓬勃。我希望,今后它只是一株风景树。人们披发跣足,到树旁插香跪拜的事情,永远成为历史陈迹,那就好了。
(1984年3月·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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