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3月1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知耻近乎勇
蒋元明
叶挺出任新四军军长后,到他身边去的几个警卫员便在心里划了一个问号——他们曾听人讲过北伐战争和南昌起义,知道有一个了不起的叶挺,可就是不知道那个叶挺是不是身边这个军长?一次,这几个小战士随军长乘车外出,途中便鼓起勇气当面问起来:
“首长,北伐战争和南昌起义时有个叶挺同志,他是谁?是不是你?”
“是我。”
“首长,那为什么南昌起义之后就没有听说你呢?”
小战士们完全出于好奇和关切,哪想到这一问,竟使平素威严爽直、坚决果断的铁将军脸刷地沉下来,顿时陷入痛苦之中。过了好半天,他才沉痛地说了一句:“这是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性,可耻!”
不难想象,叶挺同志是痛苦地回答了一个难题。从南昌起义、广州起义到出任新四军军长,其间十年,他脱离了革命,到海外去了。叶挺同志不仅没有回避,还用“可耻”二字为这段历史作结,并且是当着自己的一群警卫员,这说明了他的勇气和决心,怎能不使读者涌起激情和敬意。
“神仙也有缺点”,这是方成同志一张漫画的题目。八大仙中的李铁拐,两只脚还不一般长。唐僧的四个徒弟也都是“戴罪立功”的人物。神仙尚且如此,凡人就更别提了,即使是伟大的人也罢。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对待缺点、错误的态度。“知耻近乎勇”,叶挺同志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正视事实,勇于把思想深处的“小”亮出来。抗日战争一爆发,他从海外归来,在延安欢迎他的大会上就讲过:“……过去的那一段,好比爬高山,朱总司令等同志不怕艰险,坚决爬到山顶上去,我呢,只爬到半山又折回来了。今天,我愉快地来向同志们学习……”这番“自白”,可以看作是他《囚诗》的序言;有了对十年的深刻批判,才有他以后十年的坚定不移!
有些人则不同了,文过饰非,掩丑遮恶,总想竭力装扮成一副“完美无缺”、“一贯正确”的样子,对于自己的“疤”,讳莫如深,谁要是不小心碰了一下,那就会遭到阿Q式的回答。譬如,有的人对自己在十年动乱中的表现,哪怕是明明白白的错误,也要证明与别人的不同,属于“曲线正确”之类。这样的态度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呢?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共产党人应当是现代的“君子”,有“君子风”,勇于自责,勇于自“更”。“更”的结果,失去的是身上的尘土和污垢,得到的则是肌体的清洁和健美,形象更光辉。我们党的几乎所有的党员都明白这些道理,但却并不是人人都肯去实践。原因呢?就是少那么点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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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扬州之歌
萧华瘦西湖亭水相映,大明园琼花竞芳,二十四桥莺歌燕舞,运河两岸五谷飘香。你是风光绮丽的文化古城,你是举世向往的地方,马可·波罗不辞万里来寻胜地,鉴真大师带着友谊远涉东洋,八怪彩笔绘不尽你的画卷,历代名人吟不尽你的诗章。扬州,扬州!今天你回荡着时代的歌声,沐浴着社会主义的阳光,我们要把你打扮得更加瑰丽,我们要把你建成幸福的人间天堂。
一九八四年春节于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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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锋芒
赞辛悦甫
“我宁可市长不当,也要把他们请走!”这是北京市市长陈希同在北京站东街治乱时,针对两名一直硬顶拒不搬迁的干部表明的态度。这条街因施工小房变成家属住宅,曾弄得又脏又乱。决心一下,也就解决了。见《人民日报》1月30日报道。
且莫谈移山,先面对这两家房子
还有垃圾、污水、粪便的挑战。
扯皮,掣肘,真足以消磨壮志,
一句话:碰硬,还是服软?
违章的建筑,违章的风气,
势不两立还是和平共处?
天平的一边:和气、选票和关系,
天平另一边:一盘棋与人民的拥护。
好!新市长没有一心想固位,
要革命的气概,不要官场学!
临危莫爱身啊,也算一度临危——
不是说搬动一张桌子几乎也要血?
虽然还算不上孤注一掷,
但我赞美这锋芒小试。
杜甫送严武入朝的诗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此文作于1923年,鲁迅就当时情况立论,要求为从根本改变经济制度进行韧性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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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鲁迅与《南方草木状》
吴德铎
去年12月底,广州的华南农学院召开过一次“《南方草木状》国际学术讨论会”。有中、美、日、法四国三十多位学人参加。
《南方草木状》相传是西晋嵇含的著作。书中又注明写作年代是“永兴元年”,合公元应为304年,而书中对南方植物的描述,既典雅,又逼真。因此,这书有“世界最早的植物志”、“最早的南方植物志”……之誉。
但关于这书的真伪,历来就存在着争论。这场争论从清朝乾隆年间开始,一直延续至今。这届学术讨论会,除了更深入地研究这书的真伪,更重要的是实地验证一下书中所记的植物,诚如一位外国朋友所说:“这次讨论会,别开生面,非在广州开不可!”
芝加哥大学的马泰来先生是位十分用功的中年学者,发表过不少重要文章。关于《南方草木状》的真伪问题,他和我同属于“疑古派”。我们间有过多次书信往来,这次会毕,终于能把晤畅谈。关于《南方草木状》,他告诉我他的一个惊人的发现:鲁迅先生曾经手抄过一份《南方草木状》。马泰来推论说,鲁迅先生也抄过《岭表录异》。后者,鲁迅先生作了仔细的校勘,成了一本完整的独立著作,而《草木状》,鲁迅先生不过抄了一遍而已,没有作深入的研究。据此,马泰来认为,在鲁迅先生心目中,《南方草木状》的地位不及《岭表录异》。
《岭表录异》是唐朝刘恂的著作。现在流传的《南方草木状》中有不少内容可以在刘恂这书中找到。因而《草木状》与这书的关系问题,是《草木状》研究者无法回避的问题。在“史无前例”的岁月里,我想到了鲁迅校勘过的《岭表录异》。我曾冒昧地向许广平同志提出为我提供副本的要求,她在回信中表示,对我的要求“无法协助”,即使在那时候
(时间是1967年12月!),又是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写信,许广平同志还是以当时很少人敢流露的不满心情写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原因!”
就在这次与马泰来谈《岭表录异》时,沉睡了数十年的鲁迅先生这部手稿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这一现实多么有力地说明,同样是研究鲁迅,现在与过去有了多么大的不同!
鲁迅先生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又是勤奋的一生。分别属于自然科学(包括应用科学)到社会科学的许多门类,他不是一般的涉猎,而是做了许多工作,有些工作做得相当深入。校勘《岭表录异》便是一例——这书自从修《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以来,数百年于兹,校勘者只有鲁迅先生一人。
如果马泰来的推断确系事实:当年鲁迅先生是因研读《草木状》而旁及《岭表录异》,又通过对比发现二者价值不等而致力于校勘刘恂这书,那末,鲁迅先生数十年前对《草木状》的认识便已达到、甚至可说是超过了今天的研究水平。
令我感触最深的是,在鲁迅先生下过苦功的学科中,似乎还有不少有待研究者去发掘和钻研。例如鲁迅先生与自然科学,虽然不是没有人注意到,从已经获得的成果看来,和先生这方面的造诣、成就相形之下,显得实在太不相适应。我们的视野、研究领域是否可以开阔些,使我们更全面、更完整地认识、学习鲁迅先生和鲁迅精神。我读了广州刊印的《岭表录异》后,可以给马泰来先生作补充的是,鲁迅先生校勘此书时还用过《北户录》(唐段公路撰),和《岭表录异》一样,也有不少《草木状》中的内容见于此书。如果鲁迅先生真的认为《草木状》的时代未可置信,《北户录》当也是论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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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群言录

文件的效益
李云青
新时期,各行各业都在钻研“效益”。然而有些类型的“文件”,起草、定稿的同志是否想过“效益”,或者说“效果”呢?我是存疑的。
眼前,就有一份春节“刹三风”的文件,其中有云:“不要铺张浪费,不要吃请受贿,不要大办婚事,不要赌博迷信……”。看了这几“不要”,虽没有什么不对,但回想过去,我可就生疑了。当即有人议论说:文件如果加上这么一段就好了:全县党员干部,年后初五,填表登记——是否参加赌博?受了哪些礼,与送礼人是什么关系?——由单位第一把手过目、签字,上报组织部。如有不报,或填报不实,视情况给以“处理”。加上这么一段该不该?好不好?可以不可以?当然,提这建议的同志并非要求一定照此方法办理,而是反映了对那些并不能解决问题的文件的反感。
很多人早就非议我们的文件“多”。我以为文件再“多”,如果都能解决实际问题,那是多多益善。为什么有关调整工资,评定职称的文件,是那样的引人注意,字斟句酌?问题是,我们的有些文件,级级照抄照转,没有自己的特色,文件来路不一,内容大同小异。特别是有的文件,原则地讲道理,泛泛地摆情况,空洞地喊口号,不切实际地提要求。这等文件,果真一字不漏地都看完,那实在也是一场灾难。
最近看了某机关实行“岗位责任制”,在“下发文件”一条中,规定了“几不发”:已经知道了的“精神”不发,提不出具体要求的不发,没有检查措施的不发。且不论这些“不发”是否妥当,只就这种创新精神,就大大值得提倡。总之,少做些表面文章,来一点有实际效益的文件,这应是整党中克服和改变官僚主义习气的内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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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六、“我们活着都是为了什么呢?”
戈扬
1983年10月23日,我是怀着重上红岩的心情到中南海去见大姐的。
这是北京的秋天里最好的一天。天空高而蓝,阳光温暖,空气新鲜,中南海红墙外面的鲜花也格外美丽。“可是来得太早了呀,”我对司机同志说,“约定九点半,现在才九点一刻。”他把车子开到北海公园门前呆了一会,这才又回到府右街,进入了中南海。
一座古老的院落,大门关着。按照警卫的指点,我用力推开了大门上的一扇小门,走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听得见树叶摇曳沙沙声。金色的阳光洒满萧瑟的庭院,几丛花树和盛开的秋菊洋溢着蓬勃的生机。西厢房的廊檐下,晾着几件衬衣,更使我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简朴的生活气息。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越是接近大姐,越是想要把脚步放慢一些。象当年第一次登上红岩那样,我要争取时间想象一下,大姐现在在干什么,我见到她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右手厢房的窗户里有人向外探望,接着便出来一个人,是赵炜同志。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问道:“我们没有见过面吧?”
“不,我看见过你,在北京饭店。”
她笑了,“大姐接见的人太多,有的同志我没有记住。不过我记得你来过电话。”
“是的,我给你打过电话,探问大姐身体好不好。”
我们说着话来到客厅。赵炜同志让我坐下,她去通知大姐。客厅宽大而宁静,五十年代我来过,那是中间那间大厅,正门大开。现在却是从东首的旁门进来的,是另外的一间。我刚坐下又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跟着赵炜同志来到大姐房门口。只见大姐坐在临窗的写字台边,正在放下手中的笔。她抬头看见了我,便挪动身子站起来,一边摘下眼镜,一边笑着说道:“进来吧,来看看我这屋。”
“大姐,您好!大姐,我真想你呀!”我说着便扑了过去,象孩子扑进母亲的怀抱。真的,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竟不由自主地抱住大姐,一腔热泪流了出来。
大姐的眼睛里闪着泪花,用手指着胸口说:“你们都钻在我的心里呀,你们这些过去的同志都钻在我的心里呀!”
这时候,我所看到的大姐的形象仿佛又不是大姐。是谁呢?她那半仰着的脸,她那微闭着的眼睛,是我头脑里印象最深的那张版画——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的作品《牺牲》吗?不,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时代风云和革命斗争,都集中反映在她的那双眼睛里。这是一幅更为伟大的肖像画,是一首革命的史诗,是一位无产阶级革命家兼母亲的伟大形象。
大姐的卧室不大,光线也不够充足。沿着东墙和北墙摆满书柜,靠近西墙放着一张低低的床,铺着洗得很干净的不太白的床单。床与墙之间的小几上面有一个茶杯。大姐说:“这四年一年一场病,胳膊、腿摔断,胆囊炎,高烧十天不退。去年那场病,我以为要见马克思了,谁知又好了。马克思还要我下放一个时期,任务没有完哩!”
大姐诙谐地说着话,和我一同来到客厅,她让我在左首的沙发上坐,说是她的右耳有点背。茶几上放着两杯沏好的茶,我这边还有一个小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个通红的熟透了的柿子和一把极小的铝勺。显然,这是为我准备的。
大姐感叹地说:“你们几个女记者,熙修和杨刚死了,子冈病着,现在只有你在工作。能工作就多做工作,我们活着都是为了什么呢?”
大姐又谈到许多人,“丁玲见过。白朗听说也在病着,她的女儿给我来过信。张光年就是光未然吧?朱子奇他们来过……”
大姐的心里装着多少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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