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2月1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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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石的风格〔报告文学〕
乔迈
我赞美岩石的风格,就象有人赞美松树的风格。
那松树是铁干铜柯一乔木,这岩石是有血有肉一真人。
坚定、刚强,压力愈重而品性愈贞,作基础撑得起巨厦,化成石子能肩负大路,凿塑成型,或狮、或虎、或佛、或英雄的雕像,可立千年,人皆仰视。惊涛拍岸,鸥鹭尽藏,那冲天的哗笑就是它发出来的。大地的脊骨,自然的骄子,生活的强者——这是一个需要强者而且产生了强者的时代——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不是配角……
这象他,这是他。
危机就是机会
门铃急骤地响起来。
“你找谁?”夜,使那个声音显得严厉而且不耐烦,门却没有开。
“萧书记!”他的声调变得很坚决。
“这么晚,萧书记休息了,有事明天到办公室……”门里的脚步声似要离去。
“回来!”一声命令式,仿佛他比市委书记官还大,“你就说岩石来访……”
隔着门缝,看得见,一楼一个房间灯倏然亮了,市委书记披着衣服迎了出来。
他原来只准备谈三五分钟,结果谈了两小时。
“我在第一食品厂干得好好的……”他试探着说,“您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这不是你岩石说的话,”市委书记严厉地盯了他一眼,“烟厂是省内税金的第三大户,可是近几年的产值、利润、税率呈几何级数往下跌,市里压力很大。你去,要尽快查明原因,搞出对策,协助企业管理干部,搞好生产,今年必须交给我这个数——”市委书记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个亿?我的书记!”岩石叫起来。
“不许叫苦!”市委书记警告说。
其实他根本没想叫苦,他是被亿元这个大数弄得振奋起来了,就象一个战场指挥员听说包围圈里有几万、几十万,而不是几百、几千敌人将被歼灭一样。干事情就要干大的,小小不然,不够一划拉的,那不过瘾。举足轻重——他喜欢在这样的岗位上干,吃苦也值得,遭罪也叫人痛快。
“你打算多长时间把情况摸透,拿出办法?”
“半年。”谈到具体事,他可不是个鲁莽家,他要给自己留有充分的余地。
“那就时过境迁了。”市委书记皱起了眉头。
“一个季度。”
“那用不着你去!”
“您给个指标好了。”
“一个月!全年的十二分之一呢!”
“就一个月!”他腾地站了起来,脸色亢奋。
1984年1月23日,岩石来到长春卷烟厂就任党委书记。
他不是卷烟工业的行家里手。这位十六岁参加革命的中年干部,读过老东北大学,担任过代理县委宣传部长,作过一家杂志的代主编,写过诗,“批林批孔”前后反“文艺黑线回潮时”,他是长春被报纸点名的最早的一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大时代的潮流把他推到了工业战线,他使被亏损折磨得几乎倒闭的市第一食品厂很快恢复生机,震动了全市。如今他来到卷烟厂,又是受命于危难之时。别人看他是“玩笔杆儿的”,“生荒子”,他却感到自己背上恰好没有那些因袭的重担,干什么都放得开手脚。别人告诉他,外地五十八种牌号、五万多箱卷烟趁乱杀入吉林省,长春卷烟厂正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他却认为危机就是机会,兵临死地而后生,正是推行改革阻力最小的时候,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岩石决心既定,就象一架不知疲倦的大功率发动机似的行动起来了。他白天找人谈话了解情况(十来天谈话一百余人次),晚上看材料:历年的报表、数字、计划、指标……他有会必到场,到场必讲话,爱听也讲,不爱听也讲,他的讲话只有一个调子,就是要实事求是对待本厂的过去和现在。什么叫实事求是?就是说,不利于企业发展的条条框框必须破除,有利于生产经营的新东西必须进厂。到萧书记恰好在他们夜谈的一个月之后来厂检查工作的时候,岩石已经总结出了本厂“应变能力差,管理落后,人心不顺,从而导致产品产量低、质量差”几大条,他兴冲冲地对市委书记说:“我已经认识了这个世界。”他没有说出来的是,“我将要改造这个世界了”。
那时,本厂原来的个别干部对他实行不合作主义,有一位主要负责人称病不上班,岩石耐着性子到家里去看他,那人哼哼唧唧的,一面发出冷笑。岩石回到厂里,召集中层干部开会,宣布:“为了使某同志安心养病,决定由某某同志代行他的职务。”第二天,某某同志也没来上班,一问,是受某同志派遣出差去了。岩石火上心头,然而表面上仍然镇静,他急调老董来接替某同志和某某同志的工作,他对老董说:“由于认识上的差距,态度消极一点是允许的,怠工、晒台子,看笑话,不行。当此时机,一日千金,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干,干出成效是统一思想的最好方法。”
调兵遣将
尽管卫生专家们磨破了嘴皮子,写秃了笔头子,宣传吸烟有害论,但是人们仍然要吸烟。吸烟有害论的宣传,使无(过滤)嘴烟卷变有嘴烟卷,短嘴又向长嘴演化,低焦油卷烟也顺天应人出现了,长春卷烟厂的总工程师李笃生还专为作家们研制了一种长而细的烟卷,命名曰“助文思”,呈报注册的时候,不幸遇到某“批判家”点着手指,慢慢地说:“是思念文化大革命吗?”——“助文思”终于没有出世。但卷烟工业仍在发展,卷烟仍是最赚钱的行业之一。
“长春卷烟厂应该赚钱,应该赚大钱。”岩石把他的改革目标概括成了这样一句话。他同厂长商量以后,召开全厂职工代表大会,宣传他的想法。然后,大规模调整产品结构,对市场情况作出准确反馈,大胆增加嘴烟生产,全国一百四十多家烟厂,嘴烟平均比例不到20%,长春卷烟厂竟达到60%,居全国之冠。他还建议推行所谓“目标经济责任制”,把计划指标化整为零,纵向、横向双管齐下,落实到科室、车间、班组和个人头上,使全厂干部、工人人人指标明确,个个有责任可负,倒乐得他党委书记优哉游哉,甩手去作他的“不管部长”。
他其实不是“不管部长”,在现代企业中,党委书记决不是可有可无的,他有大量工作要做,首先是人的工作。厂长在那里忙昏了头,指挥生产,党委书记为他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更劳心神。
改革大业中首要的一条是启用能人。能人治厂则厂兴,庸人治厂则厂亡。长春卷烟厂历史悠久,能者云集,但多年来这里对能人们的态度却是疑而不用。以致中国烟草总公司经理来厂,见有的“老总”竟在车间里搬箱子,充当力工,不禁感慨万端:“怪不得,原来长春卷烟厂是这样!”
有位童工出身的大胡子段老总,是最能发明卷烟新品种的,可他一直心情不舒畅,厂里既不给他配备助手,又不给他安排办公室。岩石来厂,听说他写好了辞职书,就急忙赶到他家里。迎候党委书记的果然是一份辞职书,岩石急了:“长春卷烟厂没有我岩石行,没有你段老总不行,你辞职莫如我辞职,我没有别的能耐,就是还有一点权,你有什么要求,全提出来,我保证条条满足,你再不答应,我要三顾茅庐,非请出你段老总不可。”六十二岁的总工程师流下了眼泪,当场撕了辞职书。为搞八五嘴红盒人参烟,他亲自进行口感试验,日吸百支,吸得嘴唇布满水泡,烟成功了,他病倒了,医生让他住院,他说:“岩书记对我说过那些话,我能住院吗?”
使用人,首先要关心人,而真正要关心人,有时又是有风险的,岩石甘冒风险。有一个人,就是我们前边提到、为作家们发明了“助文思”烟卷的李总。李总专攻烟草工艺学,学有专长,为全国有数的几位专家之一,中国烟草总公司要编纂《中国当代的轻工业·中国的烟草工业》卷,七个人的编写组,李总“总其成”。这样一位难得的人才,竟被下放车间十一年,负责挑开水、倒脏水,工资给降到卷烟六级工水平,每月六十元零九角,还说是“宽大”、“照顾”,要他感恩戴德。他拒绝感恩戴德,他认为“国家出了毛病”,但对党却始终一往情深,三十年霜刀雪剑不改其衷。岩石来了,为他奔走平反,一趟趟跑一轻局、工交部、组织部和统战部,同扯皮者吵架,跟官僚主义者论战,时时出言不“逊”,厂里的人说:“岩书记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连命都不要了!”李总的问题到底得到了圆满解决。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岩石又在为李笃生同志的入党操心了。政工部门有意见,说他还没列入积极分子行列,人也有点“狂”。岩石讲:“象这样的同志还不算积极分子,是他的错还是咱们的错?人家有学问,咱们专批人家的学问,把人家的真才实学当狗屁,是他狂还是咱们狂?就算他真有点狂,也没什么了不起,共产党里边狂的有的是,因为共产党里边能人多。十个能人九个狂,这是规律。你政工部门干什么的,要是认定了他狂得没道理,成了缺点,你帮助他嘛!”支委会提出还要“考验”。岩石说:“考验三十年了,还不够?再考验下去,工厂等不得。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一大批工程师在看着呢!再说,他的条件也具备了。你们支部不通过,我就请党委特批!”
1984年国庆期间,《吉林日报》头版醒目标题报道了长春卷烟厂总工程师李笃生光荣入党的消息。很快,远在天津的卷烟业同行中间就传开了这个喜讯,足见冲击波之大。与此同时,一份长春卷烟厂未来发展规划放到了厂党委书记办公桌上,李总在规划中提出了要使本厂产品在国内占居领先地位的五个第一流目标及其措施,气势恢宏而且富于想象力。
此外,岩石还协助厂长建立了总工程师办公室,任命被国家烟草公司评价为“对国家一大贡献”的八五黄盒人参烟的研制者之一的靳工程师作主任,他提出的一整套技术管理设想,强化了技术指挥系统,为本厂生产发展做出了贡献。
我们还可以举许多事情说明岩石的思想政治工作艺术。那是艺术,因为在这位党委书记那里,思想政治工作是那样得心应手,成效显著,毫无书卷气和现代官僚气,道学先生的刻板公事更和他的作风格格不入。他是本厂各级干部的兄长、知识分子的朋友,工人们对他也绝不会感到失望。
深厚的情感
长春卷烟厂建厂整整五十年了,春秋代序,一批批老工人退休去,一群群年轻人进厂来,今日河流的不是昔日水,这钥匙对不上那把锁,新形势给思想政治工作提出了新课题。“教育万能”论分明是形而上学,“惩办主义”也未见有效。
本厂全民所有制职工二千多人,去年一年就处分了二百多人,其中有六十五人是直送公安部门的。无限制的惩处招致报复,那高达40%的废品率岂不就是这种病态状况的反映?伤人太多使处分者自身也感到惊怵了,本厂前负责人竟通过保卫部门买了一只手枪带在身上。防什么?防工人。呜呼!我们的领导者与工人应该是这种关系吗?
岩石进厂,手枪也移交过来了。他不用,他说:“我不相信工人们会暗算我!”他要在厂里创造一种和谐的大家庭气氛。他1月底进厂,4月就在召集会议,要给第一批十二名工人撤销处分。那天,那十二名犯错误的工人来了,他们的父母妻儿也来了,会议室里一片激动情绪。当宣布撤销处分、当场从档案袋里撤出材料销毁的时候,场内一片哭声,那十二名工人纷纷跑上去抢麦克风,发誓今生今世以厂为家,再也不犯错误。
这件事遭致了非议,有人写匿名信告岩石和坏人坐一条板凳,违反了政治工作传统。岩石讲:“企业的思想政治工作,目的只有一条,就是理顺人心。人心齐,泰山移,生产才有保证。说这是传统也行,说不是传统也可以,反正我还要这样干。”他连着又给两批人撤销了处分。
也有和他顶着干的。因为顶班时候看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一次处分了三十六人,警告,扣发奖金。材料送到党委书记那里过手续,岩石问:“这里边怎么没有干部!”回答是干部们不在工作现场。岩石的脸色不好看了:“干部们都去看电视了,反过来倒处分工人,处分面又这么大,能达到教育的目的?”他给改成“通报批评,下不为例”。下一次又放《霍元甲》的时候,党委书记宣布要去跟夜班。工会主席和团委书记也去跟班。这天晚上,工人们没有一个离开岗位的,任务还大大超额完成了。再下一次,岩石还去跟班,工人对他说:“岩书记,你白天工作一天了,我们可都休息足了,你回去吧,我们保证不溜号。”岩石想,既然工人们这样说了,再坚持跟班,就会被认为党委书记是来监视他们的,反倒不好,就招呼干部们走了。从那以后,不管电视上有什么热闹节目,工人们都若无所知,照样劳动。这是一种极其宝贵的相互信任的情绪。工厂的管理人员和工人之间有了这种感情,工厂就会变得强大,对外富于竞争力,对内出现和谐,工人们会增长献身精神。
事实正是这样,长春卷烟厂的面貌在迅速变化,厂里生产指挥干部感到从来没有这样令行禁止、一呼百应过,他们想办什么事情都办得成。
但岩石并没有满足,他又主持制订了《思想政治工作标准化方案》,核心就是关心人、帮助人和尊重人。他认为,关心职工生活,帮助解决实际困难,也是思想政治工作,有时甚至是比上政治课还重要的思想政治工作。遇有职工结婚、女职工生孩子、职工或其子女进大学、独身职工或老职工过生日,孤寡老职工过节、职工入党、入团,受处分职工解除处分……厂领导都要携带礼品或纪念品前往祝贺;遇有职工生病住院、因工负伤、劳模过年、职工外出工作学习、家属发生意外事故……厂领导要登门探望。对这些活动,卷烟厂职工们引为极大自豪,连左邻右舍都啧啧称赞:“这样的单位,别的方面必定也是好样的!”
党委书记岩石一时成了厂内外传奇式的人物。今年春天,厂工会组织近七百名退休老工人到净月潭野游。这是建厂以来从没有过的事。这些老工人是历年退休的,很多人没有见过现任党委书记。那天,出发的时间到了,老工人们不上车,厂工会主席以为接待不周,惹得元老们生气了,急忙赶去解释。工人们却提出来要见了岩石再走。工会主席又解释说,岩书记在主持一个会,致意大家注意安全,玩得畅快。老人们更不走了,说愿意等到岩书记开完了会再走。岩石闻讯,急急赶来了,迎接他的是哗哗的掌声和一片泪光。
过了几天,小青年们也要春游。这回是三百多台自行车在厂门前列成方队,车把上一律插着鲜花。出发时间到了,小青年们也不走。车队前扯起了红绸,要求党委书记剪彩。岩石只好又匆匆赶了去。那时,锣鼓齐鸣、鞭炮轰响,厂旗前导,吉普车开路,青年工人们齐声高唱《长春卷烟厂厂歌》(岩石作词,金凤浩作曲):“勤劳的工友来自那四方,远大的理想在胸中激荡……工作在烟厂多自豪,美好的前景更辉煌!……”他们得意洋洋,他们招摇过市,引得路人排列成队观看,多么使人羡慕!
这是那家年亏损额在百万元以上的工厂吗?这是那些以制造废品为常事的工人吗?是他们,又不是他们。大时代的惊涛拍岸,唤醒了他们的心灵,唤醒了他们潜在的责任感,他们成了当之无愧的改革时期的新人。短短的不到一年时间中,他们就已经由后进转为先进,在全国一百四十多家烟厂中,他们创造了优质产品、单箱效益等五个第一名,9月郑州评烟会上,入选的三十四个品种中,他们就占了四个。到年底,他们将创造一亿元税金,向市委报捷。而这一切的产生,又因为有了一个人,一个党委书记。岩石的名字和岩石的风格,预示着东北最大的卷烟厂正在走向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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