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1月2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似有蛟龙起〔报告文学〕
——长治的脚步
中杰英
足迹从这里开始
山上响起猛烈的爆炸,山下杀声遍野,一柱柱硝烟腾空而起……我猛然睁开眼睛,一切都沉寂了,面前仍是一汪清澈的山泉。泉水从曲折的岩缝中默默地涌流,积聚了足够的能量,然后劈石而去,汇合成一股湍急的瀑布倾泻在山的出口。瀑布旁立着的一块木牌告诉我们:一位十七岁的司号员曾在这里的吊桥上孤胆御敌,击杀数十名虎狼之军而后壮烈殉国。
这便是赫然名世的黄崖洞,八路军第一所大型兵工厂的所在地。从这个山口曾源源不绝运出枪炮和弹药,其后即发生了震惊历史的黄崖洞保卫战。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军工在讲述当年怎样用原始工具制造枪管,肩膀就是深孔钻的台架,石磨盘当作土车床的飞轮,而他则充当手摇动力。
“我是一匹‘马力’的内燃机,玉米饼子吃进去就是最好的燃料……”惠丰机械厂的老顾问牛焕才同志那幽默诙谐的神态把我们逗笑了。
“这样造出来的枪管能保证准直度吗?”
“反正能打死人,我们还用手工拉出了来福线哩。”牛焕才指了指对面山崖上一块仍遗下“日本帝国主义”字样的靶标笑道:“那就是试验场,要打得掉石头渣才算合格。”
多么神奇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悬崖下的厂长办公室,石头砌成的锅炉房,收藏武器的洞穴,曾盛极一时的世界,如今只剩下一座铭刻着长眠于此的四十位英雄名字的石碑在微风中安静地屹立。不,那永不停息的山泉还在歌唱,大概四十多年前也是这样流动的吧。
我的心弦开始震动了。长治日报的同志们把这个闪光的圣地,巍峨的太行之巅安排为采访的第一站,好象是有意让我们沿着中国革命的光辉足迹从昨日走向今天。更其意外的是,在这打响解放战争第一枪的高原上,这个看来不起眼的内地城市如今正以其万马争驰,勇向未来进军的雄伟气势迷住了我们。
“别看我把黄崖洞说得神乎其神,其实比起现在的大工业来,那是原始落后的了。一发试炮打出去,能听见落地爆炸声就算成功。不过嘛,不怕你笑话,也常常有不响的时候罗。”那位老军工、历史的见证者带我们走出山口,说道:“明天还是请你们看看现代化的玩艺儿吧!”
电脑、宴会厅及其他
果然,我们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请同志们随便提问。”总工程师,一位四川口音的中年人,把指令输入电脑,人机对话开始了。
看,荧光屏上已迅速打出0027号零件的全套资料:在每个工位的流转量,成品库存数,在装数量;还有公差动态,废品率和工艺成本分析。不过电子计算机怕你不够满意,又接着反问道:What else(还需要什么)?只要你感兴趣,它就会不知疲劳地“对话”下去。
“利用电脑管理,我坐在屋子里可以掌握全厂的信息。各种技术生产数据都能随时调出来,新的资料也可以存进去。根据这些信息我可以很快得出结论,修正方案,采取最佳对策。”总工程师信心十足地解释着。
“不是说电话线长了,干部腿短了吗?”我问。
“那种认为管理生产就必须亲自下车间问长问短的观点现在快过时了。我们就凭着电脑自动处理信息。其实它比电话灵多了,因为电脑比人更忠诚老实,一不弄虚作假,二不发生遗漏和误差。”总工程师说到这儿不觉笑了笑,“当然,光坐在办公室当司令也有苦恼,空闲多了,缺乏人与人的感情交流,感到寂寞,也很想到下面去转转。至少我觉得政工干部还是要经常下去才好。”
最叫人吃惊的,也许还是这个工厂的福利事业吧。厂托儿所聘请专业教师,让孩子们不但有品种齐全的昂贵玩具可玩,还正规地学习音乐、美术、刺绣,在讲究的小舞台上尽兴表演。职工食堂就更引诱人了,且不说饭菜的高质量,随到随吃的周全服务,只须看一眼那宽敞明亮的大餐厅,上有枝形吊灯,下有鲜花装点,铺着整齐一色单子的餐桌,你便会馋涎欲滴。
“我的天,这简直象人大会堂的宴会厅!”
“北京找不到一家工厂有这样阔气的食堂!”
来访者不由得齐声赞叹起来。难怪这儿的职工宁可享受探亲假也不愿调走,而调走的又都想调回来。一种新的吸引力正在被开发,工厂的概念开始改变了,现代电脑和自动机床的操纵者也可享受漂亮的“宴会厅”了。是的,我们习惯已久的那种苦行者的生活方式不是早该改革了吗?
可是且慢,看来还不象想的那么顺当。我们其后又到过全国闻名的石圪节煤矿,这也是一个老企业。矿上的人们在骄傲地谈起抗日战争时康克清同志骑着马到这里建立党支部的光荣历史,谈起以一厘钱精神的矿风连续获得先进红旗的事迹,但同时也坦率地透露,他们在八十年代初还走过一段奇怪的弯路。矿务局曾计划把一条走了大半个世纪的泥土路改建成柏油路以便于矿工们上下班,未料却遭到坚决的反对。人们认为这会破坏勤俭节约的矿风,会丢掉赖以保持先进的传家宝。何止修路,那时在矿上坐沙发、烫头发都被看成是大逆不道的;甚至发展到拒绝在矿井里装备技术先进的综合采煤机,宁可以不必要的、损害健康的代价去显示勇敢,以为只有穷干苦干,拚体力拚安全,才是无产阶级的非凡形象。假如联想到这个矿的工人在旧社会曾为提高待遇而不断发动罢工斗争的初衷,而现在当理想行将实现时却畏之如虎,岂非怪事。可见其精神包袱有多么沉重!
直到开过十一届三中全会几年之后,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去视察,发现矿上因为在食堂摆了几盆花而惴惴不安,当即明确表示:“鲜花摆得太少了!”人们这才领悟到“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时代确已发生了质的飞跃,于是痛下决心甩掉老套套,急起直追。如今我们所见到的石圪节矿,不但井下装了“综采”,地上有了林荫道,新的文化中心大楼也开张了。那座直通井口的新浴室是尤其别致的,每个矿工都自用两个更衣箱,干净衣裳与工作服隔离存放,上下班可先在浴室里“化妆”,在井外已很难看到头戴矿帽的工人了。单身宿舍也已实现“旅馆化”,每月只交一块钱就可租用全部被褥和家具,被子每十天免费一洗,衣服天天可洗。过去由于片面宣传矿工如何地辛苦、艰险,结果把许多青年人吓得不敢下井采煤。如今不同了,挖煤有安全保障,招工不再那么困难了。
五日工作周和一百亿斤粮食
如果说国营企业走上新路还要费点劲的话,那么象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集体企业就真象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令人目迷五色了。
长治洗衣机厂的发家史也许是最有代表性的,它之能越过风浪到达彼岸,看来首先应归功于“船长”的指挥若定。蔡中祜,原厂长、现任党支部书记,是个不苟言笑而永远透着一股深思而骁猛的目光的“老青年”,在刚刚接收一个濒于破产的小厂,甫下决心转产洗衣机之始,就遇上了强劲的打头风:年产不足一万台的小厂属关停并转之列,必须下马。这怎么办呢?设备和技术能力都差得远啊。不,退路是没有的,只要给我时间,只要闯过万台关,我就有必胜的信心!
一万台的定额是怎么达到的呢?用手工敲,用人力压,赔本、贷款、贱卖、少给工资,总之是拚了老命把生产许可证拿下来了。就这样经过三年的咬牙苦战,招贤纳士,重奖重罚,以铁的手腕加上巧妙的经营,蔡中祜的海棠牌洗衣机一举跃居全国十大名牌之一,年产将达三十八万台,职工人均纯收入每月一百八十元。
“我最近到日本考察,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某公司经理因经营破产而‘自处’。一打听,原来就是自杀!”这个戏剧性的人物神色严正地叹道:“我们的经济,我们的企业,三十年来提高太慢,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缺乏这种‘自处精神’!干坏了一走了之,到别处照样当官,毫无羞耻之心。我们有的领导犯了错误,说是走了弯路,交点学费买经验。你说这样的风气在世界上有立足之地吗?!我坚决要求内地也要开放,按特区的规章办事,引进外资,想真干就走前人不敢走的路。不下狠药治不了大病,也救不了中国。我们洗衣机厂的领导也没有三头六臂,可是不挣钱全厂就得挨饿,我没有脸活下去,正是这种‘自处精神’迫使我们翻过身来的。”今年他们将实现中日合营,马上试行中国的第一个“五日工作周”;任何人今后调入洗衣机厂不定级别,工资全浮动,但保证月人均收入二百元!这一切国营企业能在短期内做到吗?岂不叫“饭铁碗”们看了眼红!有人说眼下的政策是利用个体户和集体户的经营优势来打击国营企业。请拍拍良心想一想,假如你空有国营之名却无能充任促进生产力高速大发展的先锋,你不应当受到批评(打击!)?不应当自我反省(自处!)?
这一军将得好!长治市已经有了一批由集体接管承包的“国营企业”,象童装厂、潞酒厂、轴承厂、自行车厂已争先恐后地拚命追上来了。
市郊有个国家投资两亿元的重点工程山西化肥厂,这是绝对国营的企业。他们在基建过程中就不再袭用过去的老黄历,坚决从几个国家分别引进成套设备,分段包干给十几个基建单位,既有国营的也有集体的。立体交叉作业活而不乱,工人增加收入,工期还可大大缩短。他们已开始从集体经营体制中受到启发,吸取长处,吃到甜头,正在建立一套自己的新办法。这座化肥厂每年将需要生产一百万吨硝酸磷肥,撒在地里可增产一百亿斤粮食。我们祝愿它早日投产,让全国在农业生产和工业改革经验上双双受益。
五年胜过三十年
在访问被誉为“上党明珠”的临漳村时,我向长治市委宣传部的同志道出一句感慨之言:“从这村子的变化来看,真是五年胜过三十年。”但说罢又恍觉似乎言中有失,前三十年也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不怕别人抓辫子吗。
“这说法没有错,事实如此。”没料到他很欣赏这句话,第二天又来告诉我:“市委李书记说,还是远来的客人眼光敏锐,我们对眼皮底下的事反倒有些含糊。可不是吗,真正走上四化建设的正轨,从三中全会到现在确实只有五年嘛。”
我随后查阅了一下在临漳村的采访材料,凡有数字的项目都证实这不是一句浪漫主义的抒情诗。这个村子在解放前大部分人只以红薯干充饥,直至五年前仍是主要口粮,而现在人人都吃细粮。再说房子,从解放后到七十年代末,百分之九十的农民还住在零乱不堪的破屋里;如今我们所看到的却是一色新的整洁宽阔的街道和美观实用的庭院建筑,街上悬着高压水银灯,街边展开一片绿化带和艺术装饰。随便走进哪家农舍都是琳琅满目的高级家具和现代日用品,不少家庭还备有摩托车。
从五年前的四角钱日工值猛增到今天的人均年收入一千多元,是偷来的,抢来的,投机倒把来的吗?“我们一靠政策,二靠科学,三靠勤劳智慧,敞开了干!”好一个敞开了干!过去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那是空想。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充分解放生产力,梦想也并非不能变成现实。真是财大气粗啊,大队规定照明、医疗、自来水、洗澡、理发、订报不要钱;社员老了有退休金,初中以上学生有奖学金,大中专生每年三百元。
“为什么在农民家里没有看到多少电视机呢?”我问。原来是大队部决定免费发给每户一台名牌彩电,可惜买不到,只好劝说老乡耐心等待。
“作家同志们请帮忙走个后门吧,买二百台就够了,我们给辛苦费。”大队长无奈地笑道。
我在此郑重地为他们呼吁,哪家厂子或批发部发发善心,去拿下这笔“辛苦费”!
显而易见,商品流通的旧模式已很难满足人们的高消费要求了。长治市劳动服务总公司贸易中心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那位侃侃而谈的中年人正是劳动局长兼总公司经理。此人短小精干,口若悬河,夹着皮包上下奔波,风尘仆仆,神气十足。只要他认为是对经营有利又方便群众的
“壮举”,必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顽石点头。当发现青年就业和商品供应已成为长治市的大问题时,这位冒险家的第一步“壮举”,便是坚决请求把带有政治色彩的中心广场分割四分之一给他办商业;第二步借钱盖房;第三步为显示其资本雄厚,毅然刻下“贸易中心”的大印,挂起金字招牌。长治现在已成为全国第一批完全解决就业问题的城市,贸易中心的触角伸入全市各个角落,下有几十家自属工厂作后盾。在我们住宿的宾馆前有一家他们的小书亭,刚上柜台的待业青年每月可得报酬一百五十元,相当于副教授的工资。
“你的贸易中心有点象北京的东风市场。”我在迷宫般的商场里赞赏说。
“不对了,我要办东安市场!官商作风不受欢迎,东安市场才受欢迎!”
我愕然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们所热切呼唤的改革家不就在面前,城市改革刚刚开始不就显示了巨大的威力吗!
也许我不应该把一切都说得那么完美。是的,改革之风来势迅猛,很多方面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就起程了。对于一个九十万人口的城市来说,文化教育、技术力量、消费门类都还不配套。这就好象一个刚拔出来的萝卜还带有泥土的气味。还有一些闲懒惯了的左邻右舍也在这位新财主身上“打秋风”,我手上就有一封长治运输公司委托转送的告状信,告邻近省份某些地区层层设卡,向外运晋煤的汽车非法乱要买路钱……
我们不想多写困难,因为它挡不住长治人的步伐,就象蜘蛛网拦不住奋飞的鹰。
“夜夜空江头,似有蛟龙起。”这是李大钊烈士的诗句。长治啊,你曾为解放祖国献出千万优秀儿女的生命,你如今又在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欲作飞天之搏击。我们听到了,听到了一个新纪元正在走来。
长治啊,祝你长治久安,万里鹏程!


第8版()
专栏:

遥寄南海的橄榄树
韩嘉川
你宽大的枝叶在暴雨中摇动着——
象狂奔的烈马甩动纷乱的鬃发;
象咆哮的野牛扭弯了粗壮的脊骨。
脚下,水雾含着淡淡的泥土气息,渗进你眨动的目光里。凉森森的是雨滴,树的躯体,远处在白浪中奔行的礁岩。只有泪是热的,盈在眶里,象擎在枝丫上的水珠,晶莹透亮,沉淀着风暴后的思索……
橄榄林里的女兵呵,根须在脚下湿润的泥土中伸展,心事沉沉地,从礁石的苍老里,你寻找浪花的历史吗?
你在坚定的岸上问候太阳……
锚链叩动甲板,仿佛叩动水兵的胸膛。
舰艇驶出了你梦的摇篮,向殷红的海平线上,追寻妈妈送去的圆圆的祝福。
你伏在羊角树枝上问候太阳……
如一只?鸟,念念不忘那支单纯的歌。海浪在浅滩上悄声袭来又退去,象温柔的手轻轻抚摸这方小小的土地:
小岛,并不孤寂。
爱,在这里是那条唯一的小路,一头系着东面的沙岸,一头系着西端的礁滩。
爱,在这里,是布满蓝天的鸽翅:
洁白,舒展着读不尽的信笺。幽蓝,隐伏着大海悠悠不断的涛声。深灰,象乌云,饱蓄着雨、电与霎时灌满所有空间的雷鸣。
爱,是一片彩贝;是一尊礁石;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有铁质的胸膛,有冷峻的头颅,还有一角柔软的泥土,遍生着杂乱灌木……
海岛,是一位女兵不可须臾离分的伴侣。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