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6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洗桃花水的时节
铁凝
一场场黄风卷走了北方的严寒,送来了山野的春天。这里的春天不象南方那样明媚、秀丽,融融的阳光只把叠叠重重的灰黄色山峦,把镶嵌在山峦的屋宇、树木,把摆列在山脚下的丘陵、沟壑一古脑都溶合起来,甚至连行人、牲畜也溶合了进去。放眼四望,一切都显得迷离,仅仅象一张张错落有致、反差极小的彩色照片。但是寻找春天的人,还是能从这迷离的世界里感受到春天的气息。你看,山涧里、岩石下,三两树桃花,四五株杏花,象点燃的火炬,不正在招唤着你、引逗着你,使你不愿收住脚步,继续去寻找吗?再往前走,还能看见那欢笑着的涓涓流水。它们放散着碎银般的光华,奔跑着给人送来了春意。我愿意在溪边停留,静听溪水那热烈的、悄悄的絮语。这时我觉得,春天正从我脚下升起。
这样的小溪我见过不少,却不知有哪一条比温泉镇村边这条溪水更招人喜爱。虽然它流经的地方是那样偏僻,那样贫瘠,每到春天,还是吸引着那么多人。
温泉镇的溪水是条热水,温泉镇也是因此而得名。一座几省闻名的温塘疗养院就设在这里。我就是在春天,去那里看望一位住院的亲人。
一路上我设想过它的容貌。温泉,你是条泼辣的瀑布从高处一泻而下,还是一股柔软的热流从地下缓缓升起?水有多大?温度有多高?那些身患宿疾的人们是怎样接受它的治疗的;对健康人,温泉的意义到底又在哪里?长途汽车跑了一段柏油路,开始进入丘陵地带。冀中平原被抛到车后,一张张反差小的“照片”又扑了过来。拔地而起的灰黄色山峦,象近在咫尺,又象远在天边,叫你怎么也摸不清它们的距离。我凭着对春天的感觉,感觉着它们的所在。很长时间,窗外的景致变化不大。乏味的景色甚至使我产生了倦意。
“别闭眼,别磕着哪儿。”一位老大爷吆喝着小姑娘。
小姑娘抬起头四下望望,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着眼睛,脸上泛起一阵阵绯红。这使我又想起了山野里点燃起来的那些桃花、杏花,刚才的倦意也顿时消散。
“去温塘治病?”我问大爷。
“去洗桃花水。”大爷告诉我,一面攥起拳头捶打自己的膝盖。
桃花水?我虽不理解大爷的意思,却骤然感到大爷的话是那么新鲜、怡人,比刚才小姑娘的脸色所给予我的还要浓烈、美好。
我不愿再去追问洗桃花水意味着什么,也许这只是洗温泉澡的一种夸张了的形容吧,难道水里真会掺进什么桃花不成?我从这简单的话语里领略到美的享受已经足够,说穿了,单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去加以注解,也许反而会失去它美好的韵致。
正午上车,黄昏前到达温泉镇。下车后,果然同车人大都走进了这座有着现代化规模设施的温塘疗养院。办完探视手续,我才想起寻找我的邻座大爷。但拥在住院处窗前的人群中却没有大爷和那位小姑娘,只有“桃花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在我耳边“流动”起来……
第二天我概览了这座疗养院的全貌,也懂得了并意外地享受了温泉澡的妙处。原来那是高压水泵把地下含有氡气的温泉抽进高入云霄的水塔,再从水塔内引进各治疗室。细腻、滑爽的温泉水注入洁白的澡盆,清澈见底。入浴时,如果不是耳边那涟涟的水声,你会觉得自己是坐在一团绵软的、暖融融的气体上,你失去了体重,你正无所依托地向一个地方上升……
这就是桃花水吧?它应该是。你看那水中泛起的一朵朵小浪花,恰似桃花开放——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臆想,去把那些美好的事物想象、形容得更美好,更理想化。否则,怎么还会有诗、演义和传奇?可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主观臆想,我又想到了那位同车大爷,他显然不是这座现代化疗养院的病人。桃花水一定还蕴含着别的奥妙。
紧挨疗养院是真正的温泉镇,这是个200来户的山村。一条陷在干燥黄土里的红石板小路顺坡而下,街里几家旧板搭门脸,和门内作为营业标志的幌子,装点了这座旧镇的古风。尤其一家理发店内伸出的白布牙旗,更能使人想到古代那些古道驿站。几家烧饼铺是近两年新开张的,门上大都用店主人的姓氏写着“王记烧饼铺”“何记烧饼铺”……有的挂出一只柳条笊篱,意思是店内还兼营炒、焖、烩饼。不论新店老店,门框上都贴着吉祥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些属于生意经的传统对联,现在不知为什么似也有了新的立意。新店和老店很容易区别:新店的绿油漆、玻璃门窗不仅有别于旧式板搭门,木风箱旁边还接上电动吹风机。顾客进门一坐,只消一拉开关,三两分钟之内你就可以吃上油汪汪的炒饼、味道浓郁的豆腐汤,而那木风箱只是偶尔遇上停电时才有用场。一位姓邢的掌勺大爷,一边提刀切着饼丝,一边告诉我,半小时之内他做过四十份炒饼、四十碗豆腐汤,速度和质量都得到顾客的盛赞。这样好的生意,可惜一个倔儿子不愿接班,愿意买台小拖拉机往附近水库大坝送沙子。一天两个来回,一趟收入五块半。就这样,扔下烧饼炉走啦。
“四十份炒饼,有那么多吗?”我问。
“怎么没有?眼下正洗桃花水。”
“桃花水?在哪儿?是不是疗养院?”我一连串地追问着,虽然早已意识到我理解上的错误。
“那算什么桃花水,把水抽上天再放下来,没劲。你顺街往西走走。”
吃完大爷的炒饼,我出门一直向西走去,不多远已是村口。土山脚下那是什么?似霞,似雾,似流动着的火焰,莫不是一片桃林?我终于又看见了那点燃在北国春天里的熛红,这才是春的信息。可桃花和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决定再向前走。不断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迎面而来,有男有女,但大都是腿脚不利索的老人。老人们边走边用精湿的毛巾擦着脸,拧出毛巾中的水珠。他们腿脚虽欠佳,个个面容却很舒展。水,水,我好象闻到了水的芬芳。
一条坚硬、光明的小路直通桃林,原来桃林的那一边才是温泉的源头。刚才远处所见并非雾,那是温泉源头的蒸汽。那些面容舒展的老人便是从这里走出来的。穿过桃林,那边果然是一片温暖的浅滩,金黄色沙粒上蒸腾着热气。洗桃花水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里。人们在浅水里围着一个个涌出地面的泉头,高挽起裤腿,双膝跪入水中,默默地接受着大自然的陶冶。人们没有言语,只有对水的虔诚。
热爱自然,也许是人类的天性。大自然有时热烈,有时冷漠;有时温存,有时残忍。但它带给人的永远是生机,是生命的延续再延续。大自然孕育了人类,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们更加渴求大自然的抚慰。
对于这个温泉的记载是从战国开始的。一年一度的桃花水,千百年来你抚慰过多少黄帝的子孙,又有多少人向往着你的抚爱。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几个小小的温泉源头,一片浅浅的温沙滩,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温泉镇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就更愿走出浅滩去享受那淋漓尽致的温泉浴。那座设备可观的温塘疗养院虽和他们没有缘分,两座温泉浴室却又出现在温泉镇的红石板街上。属于公社的那座规模虽不小,但附近三乡五村、山前山后的农民,还是愿意到一座新建的男女温泉浴室入浴。这里一切免费。连存车处都免费。因为它是靠几家个体户自愿资助兴办的,据说还有卖炒饼的大爷那位“倔儿子”一份。单看浴室门前那黑压压的一片自行车,就知道里面的盛况了。
女浴室里,姑娘们那一阵阵无所顾忌的嬉水声互相碰撞着溢出窗外,吸引我走了进去。我忽然想起格拉西莫夫那幅油画《农庄浴室》。画面上是一群集体农庄的健壮妇女,钻在浴室里,在淋漓尽致地享受热水沐浴。她们的兴致是那样高涨,体态是那样无拘无束。但和这些相比,画面上的小木屋就显得太低矮、太拥挤了。低矮的木屋,狭窄的水池,它好象包容不了这群人体的青春光华……温泉镇的女浴室可不是一座低矮的小木屋,这是一座墙壁镶有洁白瓷砖的水泥建筑。水池足有半个游泳池大,水也是饱满、充裕的。姑娘、媳妇们就在这里脱掉穿了一冬的厚棉衣,潜入水池,尽情享受水的抚爱。对,是抚爱。不然她们的身体为什么会那样丰硕、那样光彩照人;她们的面孔为什么会那样滋润、那样容光焕发?她们走出浴室,大度地走过男浴室门口,信手拨弄着披在肩上的湿漉漉的长发,骄傲地接受着小伙子们远远投来的目光。
温泉镇人用桃花来形容春天。我注意到,他们不仅爱种桃花,剪桃花窗纸、桃花门挂来装点春天,连娶进家门的新娘子也用桃花来形容。新房炕头上,新娘所坐之处都用红纸墨笔写上:桃花女在此。然而,这才是真正的桃花水。是水,是春天的水洗开了一树树面容姣好的桃花。
出浴的姑娘们扬着头走在古镇的红石板街上,走过那些挂着幌子的饭馆、店铺。她们的面容使这座古朴的温泉镇变得滋润了。


第8版()
专栏:

  “认真”小议
司徒伟智
“认真,也是该批评的?”一位在工厂业余学校任教的朋友苦笑着跟我谈起。
厂里举行了一次初中文化考试,他监考,一踏进考场,好些个考生就围上来,要求“高抬贵手”。考场铃响后,有七八名考生果真大大方方地商讨起如何答卷来。当老师的赶紧上前制止,考生便说:“不过是业余读书嘛,何必认真!”
听他讲苦衷,我不禁产生一个想法:视“认真”为怪,正反映出某些同志视“不认真”为常。凭这样“不认真”,能学得到文化,改得掉自己的落后无知?
一件事情的成功可以有许多因素,但其中必有一条:“认真”;一件事情的失败也可以有许多因素,但只要有一条“不认真”也就足够了。汉代将军李广在打猎时,起初误将一块横卧的石头当作老虎,一箭射去,箭头竟扎入石中;当他弄清“老虎”不过是石头后,再射出的箭,却全部折落了。前者入于石,后者折于石,其间的差别便是有没有认真二字。
一千年前的王安石,曾痛心于当时“人习于苟且非一日”。三十年代的鲁迅,也感慨系之地说:“中国四亿人生着一种病,那名称是马马虎虎。不医好这个病,是不能救中国的。”说“苟且”也好,说“马马虎虎”也好,实质都说的是“不认真”,它确实是封建时代的通病。今天,历史前进了,但这样一种病的“后遗症”,却还残存下来。比如有些单位为严肃纪律而制订出一些规章,这本来是应当严格执行的,但常常有一个“下不为例”的妥协。结果使规章成了一纸空文,养成了“有法不依”的习惯。
怎样治不认真呢?鲁迅的意见是剀切的:“应该学习认真。除去这一味药之外,没有别的药了。”


第8版()
专栏:大地漫笔

  大地漫笔
  华洋人名
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题目是《扎伊尔雕塑家李耀楼》。一个念头不觉油然而起:中国血统的人遍布全世界。这位李耀楼先生必是华裔扎伊尔人吧。翻到正文连同照片一看,才明白这位“扎伊尔铜雕艺术的卓越代表”,是道地的非洲黑人,只是我们的作者把他的姓氏或名字(Liyolo)翻译成名姓俱全的中国式人名罢了。是不是这位黑人艺术家对中国人民和中华文化特别爱慕,故意自己取了一个中国的汉文姓名呢?文中没有这方面的交代。这位黑人艺术家是对中国友好的,他从没有到过中国,“他希望有一天能够访问中国”,但是并没有为自己取了一个中国式的汉文姓名。
翻译外国人姓名,除非实在找不到其他恰当的汉字,或者出于特别的考虑,最好是不要使用“百家姓”,特别不要使用“赵钱孙李”等常见的“大姓”。如果把美国总统里根,翻译做“李庚”,经常出现在我们报纸的国际新闻版上,又是怎样的一种效果呢?
             韩紫云
  “钻”
首钢党委书记周冠五,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时,还是个对炼钢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他硬着头皮,向一切内行的人们学计算、学设计、学电力、学土建、学劳动管理、学看钢水……终于“钻”出了一套本领,他满有信心地说:“我可以干下去了!”
有人还有另一种“钻”法,钻门子,钻关系学,钻如何邀宠,而后官运亨通。如此“钻”下去,对人情世故颇为内行,在本职工作上倒是越来越外行了。
两种“钻”法,利害各异。前者却可以兴党兴邦,使人的生命更有价值。而后者只能导使党风和民风不正。  宁一


第8版()
专栏:新书架

  《艺文志》出版
以端木蕻良、舒芜、曾敏之、黄苗子、顾学颉、罗继长、张友鸾、周绍良、李易为编委、陈迩冬为主编的《艺文志》第一辑,已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研究中国古典艺文文献的大型集刊,第一辑共收文十八篇。其中有在我国首次影印发表的藏于日本而国内已佚的唐代诗歌卷子《赵志集》,周绍良的跋语作了简明介绍。聂绀弩《释舅姑》是一篇功力深厚的新的训诂文字;傅增湘遗著《藏园序跋》对我国许多罕见文献古籍作了详实考证。黄苗子《八大山人年表》、刘世德《杨潮观撰述考》、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提要》,均为研究者提供了丰富资料。专门论著则有吴孟复《读〈文赋〉私记》、陈迩冬《钟嵘〈诗品〉管窥》、顾学颉《徐陵为律诗首创人说》、沈熙乾《读李贺诗集随记》等。这一集刊的出版,为我国古典学艺的研究,开辟了一个新的园地。
(邑北)


第8版()
专栏:

  田野(外一首)
何鹰
田埂,
是横格;
肥堆,
是字母。
庄稼人夜夜梦见
新犁已破土!……
啊,早春的责任田,
——丰年的签到簿!
苗圃
苗圃,
绿的兵站。
运苗的辙印,
通往沙漠和荒山。
一条条,
曲折蜿蜒。
运送苗木的车辙——
走向绿色的长城线。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