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6月7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雄关赋
峻青
哦,好一座威武的雄关!——山海关,这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
山海关这铮铮响的名字,我是刚记事的童年,从我的一位四爷那里听到的,从此,在心里刻下了这座雄关的影子。
我的四爷,是一个关东客。还在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象我故乡的许许多多为贫困所迫无路可走的农民一样,孑然一身,肩上背着一张当做行李的狗皮,下关东谋生去了。待到重返故里,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和他几十年前离乡时一样,依然是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他带回来的唯一财物,就是那漂泊异乡浪迹天涯的悲惨往事和种种见闻。
这当中,就有着山海关。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冬景天,我们爷儿俩偎坐在草垛根下,晒着暖烘烘的三九阳光,他对我讲述山海关的一些传说、故事的情景。那雄伟的城楼,那险要的形势,那悲壮的历史,那屈辱的陈迹,那塞上的风雪,那关外的离愁……
善感的心灵,也曾为背乡离井、远适异地的行人在跨过关门时四顾苍茫的悲凄情景而落下过伤感的眼泪,也曾为孟姜女的忠贞和不幸而郁郁寡欢;然而更多的却是为那雄关的雄伟气势和它那抵御外侮捍卫疆土的英雄历史所感动,所鼓舞。幼稚的心灵上,每每萌发起一种庄严肃穆、慷慨激昂的情怀。
也曾做过一些童年的梦:梦中,常常是身着戎装,飞越那绵延万里的重重关山,或是手执金戈高高地站立在雄伟高大的城门之上……
啊,梦虽荒唐,然而那仰慕雄关、热爱国土的心却是真挚的,深沉的。
遗憾的是,这离京都颇近的雄关,我没有到过。它留给我的依然还是童年时代从四爷那里得来的模糊的影子。
机会不是没有。有一次,大概是1956年的春天吧,我出访东欧,乘的是横越东北大地和西伯利亚荒原的国际列车。我从列车播音员的广播中,听到了沿途将要经过的一些城市,这当中,就有山海关。当时的心情是十分兴奋的。列车过了秦皇岛以后,我就渴望尽快看到山海关。列车驶近山海关车站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车站和铁路线离山海关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向北张望,心想能远远地眺望一下也好。时已黄昏,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大地,任是瞪大了眼睛,竭力张望,也望不见山海关,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一抹如烟似雾的淡影,和从四野里升腾起来的炊烟暮霭融合在一起,象三春烟雨中的景色似的,迷离难辨。我失望地转回头去,脑幕上留下的依然是童年时代从四爷那儿得来的模糊的影子。
现在,我终于亲眼看到这思慕已久的雄关了。啊,好一座威武的雄关!果然名不虚传:那气势的雄伟,那地形的险要,在我所看到的重关要塞中,是没有能与它伦比的了。
先说那城楼吧。它是那么雄伟,那么坚固,高高的箭楼,巍然耸立于蓝天白云之间,那“天下第一关”的巨大匾额,高悬于箭楼之上,特别引人瞩目,从老远的地方,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五个大字,笔力雄厚苍劲,与那高耸云天气势磅礴的雄关,浑然一体,煞是壮观。但是,最壮观的还是它形势的险要。不信,你顺着那城门左侧的阶台往上走吧,你走到城墙之上,箭楼底下,手扶着雉墙的垛口,昂首远眺,你会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赞叹:“嗬,好雄伟的关塞,好险要的去处!”
你往北看吧,北面,是重重叠叠的燕山山脉,万里长城,象一条活蹦乱跳的长龙,顺着那连绵起伏的山势,由西北面蜿蜒南来,向着南面伸展开去。南面,则是苍茫无垠的渤海,万里长城从燕山支脉的角山上直冲下来,一头扎进了渤海岸边,这个所在,就是那有名的老龙头,也就是万里长城的尖端。山海关,就耸立在万里长城的脖颈之上,高峰沧海的山水之间,进出锦西走廊的咽喉之地,其形势的险要,正如古人所说: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
站在这雄关之上,人的精神,顿时感到异常振奋,心胸也倍加开阔。真想顺着那连绵不断的山势,大踏步地向着西北走去,一路上,去登临那一座座屏藩要塞,烽台烟墩,从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居庸关、雁门关,一直走到那长城的尽处嘉峪关口。也想返回身来,纵缰驰马,奔腾于广袤无垠的塞外草原之上,逶迤翻腾的幽燕群山之间,然后随着那蜿蜒南去的老龙头,纵身跳进那碧波万顷的渤海老洋里,去一洗那炎夏溽暑的汗水,关山万里的风尘……
甚至更想身披盔甲,手执金戈,站立在这威武的雄关之上,做一名捍卫疆土的武士。
哦,童年的梦,又从长久尘封的记忆中复活了。复活在这“天下第一关”的城楼之上,山海之间。复活在这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复活在这十年内乱后的一个励精图治的夏天。
这,能说是荒唐的吗?
不,你瞧,那是什么?
正当我凭栏四眺遐思迩想的时候,猛听得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啊,一个身披盔甲手执青龙大刀的武士,从那古老而高大的箭楼大门里面走了出来。我不禁吃了一惊,心里好生诧异。上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个来游览的小伙子,故意穿这一身戎装拍照留念的。这戎装,是从箭楼大门里面的一家照相馆租来的。
这件新鲜事儿,使我非常高兴。开始时我想到的是这家照相馆真是“生财有道”,会想点子赚钱;可是转又一想:这不单纯是个赚钱营利的问题,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体会到那些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荟集到这儿来的游人们,在登临这座古老而著名的雄关时的心情。我由此也就懂得了:这身着戎装的拍照留念的小伙子,也决不是为了好玩和逗趣,这当中,蕴藏着一种可贵的感情。
瞧,这小伙子手执大刀昂首挺胸的威武严肃的神情,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
看着这,有谁会感到滑稽可笑呢?
不,相反地,人们会情不自禁地从心里涌起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怀古爱国的激情。
也许是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与我一起来的一位青年女作家,也仿效那个小伙子,花了五角钱租了一套盔甲、兵器披挂起来。当她披挂停当从箭楼里走出来时,我简直不认得她了。那个一身天蓝色西装衫裙的时髦姑娘,一刹那间变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古代武士。她头戴朱缨金盔,身穿粉底银甲战袍,手抚绿色鲨鱼鞘青锋宝剑,昂首挺胸地站在城楼之上,俨然是一位身扼重关力敌千军的守关武士,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
这位女作家,过去当过演员,拍过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里,她演的是一个从穷山沟里出来的农村姑娘,当上了飞行员,驾驶着银鹰,翱翔在蓝色的天空,保卫着祖国的神圣疆土。现在,她又身披戎装,手执金戈,在扼守这重关要塞了。八月的骄阳,映照着金盔银甲,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她高高地站在那里,两眼凝视着远方,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庄严,真不啻是花木兰再世,穆桂英重生。
看着这,一刹那间,我竟然仿佛置身于中世纪的古战场上。一股慷慨悲歌的火辣辣的情感,涌遍了我的全身。
啊!雄关!
这固若金汤的雄关!
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
在我们古老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上,在那些干戈扰攘征战频仍的岁月里,这雄关,巍然屹立于华夏的大地之上,山海之间,咽喉要地,一次又一次地抵御着异族的入侵,捍卫着神圣的祖国疆土。这高耸云天的坚固的城墙上的一块块砖石,哪一处没洒上我们英雄祖先的殷红热血?这雄关外面的乱石纵横野草丛生的一片片土地上,哪一处没埋葬过入侵者的累累白骨!
啊,雄关,它就是我们伟大的民族的英雄历史的见证人,它本身就是一个热血沸腾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如今,这雄关虽已成为历史陈迹,但是它却仍以它那雄伟庄严的风貌,可歌可泣的历史,鼓舞着人们的坚强意志,激励着人们的爱国情感。
我相信:假若一旦我们的神圣的国土再一次遭受到异族入侵的话,那位手执大刀的青年小伙子,还有我们的现代花木兰,以及所有登临这雄关的公民,全都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奔赴杀敌卫国的战场!
由此,我又悟出了一个道理:雄关,这早已变成了历史陈迹的雄关,虽然已失去了它往日的军事作用,但是这雄关的伟大体魄,忠贞的灵魂,却永远刻在人们的心中。哦,更确切一点说,这关,不在地壳之上,山海之间,而是在人们的心中。
是的,在人们的心中。这才是真正的雄关,比什么金城汤池还要坚固的雄关!
不是吗?山海关纵然是坚固险要,可也有被攻破的记载;而吴三桂的引清入关,更是不攻自破。多尔衮的铁骑,不就是从这洞开的大门下面蜂拥而过席卷中原的吗?
“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吴梅村的《圆圆曲》,道出了当时爱国人士对吴三桂的愤慨和痛恨。尽管历史学家对吴三桂降清的动机是否是为了“红颜”这一事实还有争议,但雄关被出卖而不攻自破却是事实,也是教训。
这遭到过玷污的雄关,至今还蒙受着耻辱的灰尘,并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这一段痛苦的历史,也仿佛在向着人们告诫:谁道雄关似铁?任是这似铁的雄关,也有被攻破的时候;说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我们那辽阔的疆土之上的许许多多重关要塞,从来就没有哪一座关塞真正起到过这样的作用。它们或者被强敌攻陷,或者为内奸出卖。而尤其是后者,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历史上是不乏这种沉痛记载的。吴三桂的丑剧,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而已。
由此看来,古往今来的大量史实证明:那所谓“固若金汤”的雄关,是从来就不存在的;而真正坚固的雄关,只有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这,就是信念。
对社会主义,对革命事业,对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坚贞不渝的信念,就是最坚固最强大的雄关,是任凭什么现代化的武器都不能攻破的雄关。千百万吨级的热核武器攻不破它,重型轰炸机和远距离洲际导弹攻不破它。它,永远巍然屹立于我们伟大辽阔的国土之上,屹立在亿万英雄儿女的丹心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雄关!
“固若金汤”的雄关!
啊,雄关!无比坚固的雄关!


第7版()
专栏:

麻虎〔短篇小说〕
张镒
在我们青工组,数组长赵虎年龄大。眼瞅三十出头了,又是个成了家的人,干嘛还在光棍堆里混?你想想,组里一帮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愣的愣,嘎的嘎,谁是省油的灯?脑袋就那么好拨拉?没有个硬主儿镇唬着,成么?青工组离不开他。
赵虎生得五大三粗,戳在那儿,高头大马,虎虎实实个汉子。美中不足的是,那四四方方的脸盘上,雨打沙滩般——坑坑点点的,嵌满了麻子。小时候出天花落下的,这也是没辙的事儿。青工中有喜欢开玩笑、逗闷子的,管他叫“麻虎”。他呢,并不介意,还觉得挺近乎。
组里哥几个怵他,并非因为他胳膊粗拳头大,爱训人,好打架,他从没和谁打过架。那为啥?就因为打心眼里佩服他。你说,这些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工,谁没点血性,哪个是泥捏的,能不争强好胜?在厂子里,想要混出个人样儿来,让人瞧得起,凭什么?凭思想,更要凭手艺,看你手上的活儿漂亮不漂亮。在厂里,提起“麻虎”来,谁不挑大拇指?那技术真是拔了份儿!有句行话:“钳工怕打眼,车工怕扒杆。”有一次,组长车大轴,哥几个一旁围着看。他存心露一手,“一丝”活儿走三刀,刀刀见屑。啊,绝了!哥几个张着嘴,瞪着眼,全傻了。
组长那口子,在厂里检查科当检查员,人长得满俊俏:苗条匀称的身材,瓜子脸儿,一双好看的杏眼,眼角微微向上挑着,总象含着笑。说话做事,泼泼辣辣的,透着是个精明能干的主儿。组长对他那位,倒象是徒弟见着师傅,恭恭敬敬,服服帖帖。“夫唱妇随”倒了个儿了。嘎子小张,为此不无遗憾地说:
“唉,我们组长样样都好,就这点捎色——惧内。”
平时,组长两口子那份亲热劲儿,谁见了谁羡慕。你瞧,两人同在一个厂,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连去食堂吃饭都要等齐了。找个犄角旮旯,肩挨肩地坐在一起;买盘好菜,推来让去的,谁也不肯多吃。为这,张嘎子常拿组长开心,当着他那位的面,故意“坑”呀“点”呀地打哈哈。一会儿说:“组长,快那边台上站着。”组长问他干吗。“干吗?群众观‘点’呀!”有时又说:“组长,你看外边下雨了不是?嗯,‘雨打沙滩,万点坑’!”接着是一阵嘻笑声。哥几个看不过去,用眼睛瞪他,说他不该损人。组长那口子听了,不恼也不怒,还用那好看的杏眼乜斜张嘎子:
“你是瞎子怎么的?睁眼看看,人家相片光荣榜上贴着,那‘点点’照出来啦,啊?还不是挺招人看。你脸上倒是光溜溜的,往哪摆?回家对着镜子,自己看去吧!”
听听,这嘴多厉害!冲这,组长能不受她治?
可我们组长从来不认帐,背地里胸脯子拍得咚咚响,比谁都硬气:“怕她?绕世界打听打听,我赵虎,到哪不是一只虎,想当初……”
当初怎么样?以为哥几个不知道。想当初十年动乱那年月。你折腾得够可以的。白天,敢当着众人的面,拉块草帘子往机床跟前一铺,呼呼睡大觉。养足了精神,晚上扛只轮胎阀子,到公社水库去捕鱼……赶上高兴,抽不冷子干上几件活,可十有八九是废品。害得车间质量检查员(就是组长现在这口子)三天两头追着你转,干吗?还不是逼着你修活儿。你哪?犯个坏,偷偷把一只盛满机油的铁盒放在刀架上,趁她不注意,把刀架往前一摇,铁盒碰在飞转的车头上,“当”地翻了,那机油半点没糟踏,全洒在人家身上……人家怕你了?后来,还不是你叫人家治服了!不然,你干吗趁没人的时候,把一套新工作服偷偷放到人家桌上?……
前一阵子,机械工业突然背了运。仓库里,产品小山似地堆着,没人要。过去,产品由国家包销,从没犯过愁。现在,企业有了自主权,人家不买你的,管人家叫爷爷都没用。厂领导们急得转磨磨,千把号人干呆着,工资拿什么开?幸好赶上工业调整,厂里狠狠心,改了产,于是绝路逢生,冷冷清清的厂子,重又有了活泛劲儿。活路宽了,奖励制度也修订了,多劳多得,还有什么话说,就看你来不来真格的……
我们组长技术好,手头快,从不怵干活儿。虎劲上来,手把摇得风车似的飞。一身特号工作服,上面印着一摊一摊的汗渍,紧紧裹着粗壮的身躯。胸前的扣子扣不拢,索性找根绳儿系在腰里。那架式,猛不丁一瞅,就象要和谁玩命。
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一来二去的,组里哥几个被我们组长“熏”出来了——全都“属”了“虎”。干起活来,手里带风,虎虎有生气!这些日子,组里日日超产,奖金月月拿头份。那些汤泡饭的主儿?了,眼瞅人家超产得奖,只有咂嘴咽唾沫的份儿。
今年年初,厂里上了批新活——投产民用电风扇。这天,组长胳肢窝里夹卷图纸,兴冲冲地从车间办公室回到了组里,把图纸展平,用图钉钉在墙上。瞧组长那神气,大家心里明白,他今天心里高兴。不用招呼,哥几个都凑过来,围着图纸站了一拉溜。看着看着,全都乐了,这是风扇上的马达罩,属于粗加工,工艺要求低,又是铝活儿。哈,有卤!一个个忍不住笑出了声。
“先别乐,都看仔细啦,啊?”
哥几个抓耳挠腮:“组长,你可真是的,咱组,最低的也是二级工,这点活儿还拿不下来!?”
组长嘿嘿笑了,“那好,下去好好干吧!”
车间里,一台台机床飞快地转着,轰隆隆山响。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偷眼望望组长,只见他低头弓腰,宽宽的肩膀不停地晃动着;黑黑的脸膛上,滚动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前胸后背,汗湿了一大片……刀口下,铝屑闪着银光,簌簌地往下落。一只只加工完的工件,整整齐齐码在地上。临下班,大伙床子跟前,加工完的活就放不下了。剩下几个没处搁,有那图省事的主儿,手轻轻一扬,那圆圆的罩儿打着旋飞出去,“当啷”滚落到地上……
因为是新产品,下了班,检查科派人来抽查。检查员就是组长那口子。哥几个站在床子旁边,没敢动窝儿,心里寻思:今天得留点神,这位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谁知,她拿着卡尺,一直奔了我们组长,冲着他说:
“哎,你是组长,没得说,头一个先检查你的。”
组长没事人似的,笑笑。检查就检查吧,这几年,连着被评为质量标兵,从没给检查员找过麻烦。他心里踏实。检查员是个快手,蹲在地上,不多一会功夫就检查完了,掏出检验单,放在膝盖上,飞快地填写。哥几个伸着脖子看,检验单上写得清清楚楚:合格。
张嘎子一看,又有话了,嘻嘻地笑着:
“我说大嫂子,你们两口子,倒是谁和谁呢,查不查还不是那么回事儿……”
哥几个捂着嘴,站在旁边偷偷地乐。
她呢,笑模笑样儿的,那话回得也绝:“你操哪门子心?他干的活儿,没挑。少添乱,走,下个检查你的。”
张嘎子不笑了,忙不迭地往回跑。
她走过去,看了看堆在床子跟前的工件,其中有两只滚到一边去了。她拾起来,眼帘一挑,杏眼瞪圆了,问:“活儿为啥不码好,啊?”
“这……”
“这什么?”她拿着那活儿,仔细看了看,又用卡尺量量,眉头蹙紧了:“你瞧,这个就不合格!”
张嘎子急了:“怎么?尺寸不合要求?”
“不是。”
“那……为什么?”
“自己看。”
张嘎子接过工件,看着看着嚷开了:
“对不起,工艺可没这份要求。”
“这也是份内的!”
“我说大嫂子,您就将就点吧……”小张的嘎劲儿来啦,眼眯缝着,吱儿一笑:“别说活儿碰了这么几个点,就是人,都长得那么顺溜?免不了还有点毛病碴儿什么的,您说是不是?……要不,请组长评评理……”
这不是存心挤对人吗,人家脸上挂得住?大伙拿眼神责怪小张说话太没个深浅。
再看她,不恼也不怒,笑着:“组长怎么样?换了他,照样得返修。”
我们组长一旁站着,脸不由得红了。走过去,接过工件看了看,挺不乐意地睃了她一眼,小声说:“算了吧,碰了这么几个小点点,喷上漆,谁看得出来,你也是……”
她撇撇嘴,“噗嗤”笑了:
“如果这活卖给你,你要?准扔一边去了。”
“你……什么意思?”
“问我?明摆着的事儿,你会说:咱脸上本来就不平整,再遇上个和咱一个模样儿的,这不是添恶心……”
哎呀呀,虽说是两口子,可这玩笑也开得离了谱儿啦,有多损!瞧,她还笑那!组长眼皮子一翻一翻的,嘴唇哆嗦着,噎得说不出话来。
望着组长这副尴尬相,哥几个真怕他气背过去。
沉默。
两口子那儿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哥几个都揪揪着心,老天,谁知会出什么事儿呢……
组长愣愣地站了好一会,一跺脚,走了。只见他找台虎钳,把那活儿卡了,抄把锉刀,使劲地锉下去……这下,哥几个明白了。唉,组长啊组长,想不到,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这么栽了,害得我们脸都没处搁……
张嘎子发了嘎性,追过去,戏谑地说:“我说组长,你这只虎,今天怎么变成猫儿啦?”
组长黑起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说的,咱到哪儿都是一只虎!”
“那——你那位呢?”
“她,她是武松。”
大伙失声笑了:“组长,真……真有你的……哈哈哈……”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捂着肚子,差点笑岔了气儿。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她绯红了脸,走过去,掏出手帕塞到组长手里,嗔怪地小声说:“你这人,瞎说什么呀?不嫌寒碜,你多咱怕过我……”
组长接过手帕,使劲地在脖梗子上抹着,咧着嘴嘿嘿地乐了:“这话你们都听见啦?啊?其实,咱服的是理儿,不是她……”


第7版()
专栏:

沙漠古城〔木刻〕    戈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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