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4月2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夏丐尊文集》序
叶圣陶
浙江人民出版社将要出版《夏丐尊文集》,要我写几句话。丐翁是我的畏友,我的同事,后来又成了亲家,可以说的很多。从哪里说起呢?就从他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说起吧。
丐翁逝世已经三十六年,那是抗战胜利的第二年——1946年。他逝世的前一天——4月22日,我去探望他。他朝北墙侧身躺着,不断地呻吟。过了一小时光景,他作手势表示要坐起来。龙文把他扶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坐了一会儿又躺下了,出了一身汗。过了一会儿又要坐起来,大家劝阻也不听,坐了起来仍旧摇摇晃晃,又示意要横着睡。龙文把枕头靠北墙放好,他躺下了。将近11点钟,我要走了,朝他说“明天再来”。他看了我一眼,吃力地说:“胜利!到底啥人胜利——无从说起!”他舌头有点儿木强,声音还听得清,凄苦的眼神透出他那永恒的悲悯。我心里难受,说不出话来回答他。23日午后再去看他,他眼睛不再睁开,只剩抽气了。晚上9时45分,他嘘出了最后一口气。
“胜利!到底啥人胜利?”盼望了八年,抗日战争胜利了。这八年间,为了争得胜利,人民心甘情愿作出种种的牺牲。日本侵略者终于被打垮了,可是胜利被人民的敌人夺了去,人民却一无所得——岂但一无所得,甚至落到了从来未有的悲惨的境地。对一辈子悲天悯人的丐翁来说,这就成了他一病不起的主要原因。四十天后在丐翁的追悼会上,我说了大意如下的话:我说开追悼会是活着的人的事,跟死者可以说毫不相干,因为人一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咱们开会纪念丐翁,实际上是为了咱们活着的人。有一层意义就是大家想一想,咱们今后应该怎样过活?丐翁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胜利!到底啥人胜利——无从说起!”当时我没有回答他,现在回答他,他听不见了。虽然他听不见,咱们还是要回答:胜利到底属于咱们老百姓!这是事势之必然。咱们老百姓要活下去,要好好地过活,要过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够得上标准的生活,这就非胜利不可。现在胜利还没有到手,咱们老百姓就要努力争取,直到胜利到手为止。到丐翁五年祭或者十年祭的时候,我相信咱们一定可以告慰丐翁,胜利终于是老百姓的了,咱们老百姓已经得到了胜利,成了国家真正的主人了。
形势发展的迅速超过了当时一般人的估计,丐翁逝世之后才三年半,新中国成立了,人民得到了胜利,成了国家的主人。大家都忙着建设人民自己的新生活,没有为丐翁举行什么五年祭十年祭,连我也没有说过一句告慰丐翁的话——当然不是无可告慰,因为我始终相信,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有时候免不了会这样想:丐翁如果能多活五年十年,那多好呀!他就可以凭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亲身体验来回答压在心头的那个“无从说起”的问题了。
至于丐翁的为人,用不着我多作介绍,细心的读者读了他的文集就可以想象得之。他是个非常真诚的人,心里怎么想笔下就怎么写,剖析自己尤其深刻,从不隐讳自己的弱点,所以读他的作品就象听一位密友倾吐他的肺腑之言。对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近的远的,大的小的,他没有一件不关心。可是在那个走向没落的社会里,可以叫人宽慰的事物几乎一件也找不到,因而他只好摇头,只好皱眉,只好叹气。他那长长的叹气声,凡是接触过他的人都永远忘不了。他自己承认是个怯弱者,又明知逃避现实是怯弱的表现,但是无法改变自己的本性,只好从宗教的教义中去求解脱。然而对人间世的关切究竟割不断,对受苦受难的人们的同情究竟割不断,他终于没有得到解脱,在自己贫病交加快要离开人间世的时候,还要问“到底啥人胜利?”
对于青年读者,还有一点可以说的。丐翁没有得到过一张文凭,虽然进过几所学校,还去日本留过学,都没有学到毕业。读过他的作品的人都知道,他知识广博,对某些方面有比较深的见解,还有高超的鉴赏文学和艺术的眼光。所有这些都是他自己学来的,从生活中学,从工作中学,从书本中学,还向交好的朋友学。他这样好学,并没有预先设想要成什么才,更没有成名成家的企图,只是想充实自己的生活,做好本份的工作罢了。我极端赞同他的学习态度,因为那出发点是真诚的——真的要学,而充实生活和做好工作却是没有止境的,所以永远要学。抱着这样的态度学习,一定随时可以学到切实有用的东西。
最后说一说这部文集。浙江人民出版社跟我说文集共分三卷,第一卷是《平屋之辑》。丐翁在浙江上虞白马湖边造了几间瓦房,自己题作“平屋”,后来又出过一本集子叫《平屋杂文》。现在把文集的第一卷称为《平屋之辑》,等于说是《平屋杂文》的扩充本,收入的主要是丐翁的文学作品,还有跟青年谈生活和学习的讲话和其他一些杂论。第二卷是《文心之辑》,专收语文教学方面的论著,其中有丐翁和我合著的《文心》。他和我共同写这部读写故事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当时是预先商量好内容讲些什么,情节如何安排,然后彼此轮流执笔,每一回写几节。现在我拿出来重看,竟分不清哪几节是他写的,哪几节是我写的了。出版社征求我同意,要把《文心》编入丐翁的文集。我怎么会不同意呢?因为其中有一部《文心》,第二卷就称为《文心之辑》。第三卷是《译文之辑》。把日本文学介绍到我国来,丐翁是花了不少力气的。他还从日译本转译了不少欧美的文学作品,其中《爱的教育》在解放前是最受少年儿童欢迎的读物。丐翁的文集作这样的编排,我认为是合适的。
1982年3月18日(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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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群言录

驳吃“糖衣”吐“炮弹”之说
秦 蓁
如今有一种理论:“送财答礼人之常情,即便是糖衣裹着的炮弹也无妨吞下‘糖衣’,吐出‘炮弹’,没啥了不起!”
听来这话的口气是蛮大的,腰板仿佛也挺硬,但这种怪论却是相当靠不住的。那些腐蚀我们队伍的罪犯们,惯于施放五光十色、千变万化的糖弹。他们有时射来糖弹,连弹丸都是甜的,任你甜丝丝地吮吸,哪里还想到吐?!有时射来的是厚皮糖衣裹着的“定时糖弹”,让你半年一载地咀嚼糖衣的味道,在你甜津津地麻木之中,时辰一到突然炸开。号称“汽车大王”的河南安阳投机倒把罪犯陈希海、曹振山,用糖衣炮弹把一大批干部击倒,其中包括95名国家干部、78名共产党员。他们中没有一人是吃下“糖衣”而吐出“炮弹”来的。正象大骗子陈梦猇供认的那样:“为了骗人,就要请客送礼。你吃了,贪了,就要为我办点事。”投你所好,供你所贪。贪欲发作起来,只会是愈陷愈深,被人牵着鼻子走。
“打铁先得自身硬。”真正有觉悟的硬汉子,廉洁奉公,遵法守纪,所以,任何糖衣炮弹,也打不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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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罚务速而后有惩”
李庚辰
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严惩严重破坏经济的罪犯的决定公布后,各地一些经济犯罪分子,陆续纷纷投案自首,主动退赃;有关部门依法对他们从轻处罚或免予刑事处分,体现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这使人们对于法律的价值有了新的认识。
法律的威严在于它的不可触犯性,还在于它能及时兑现;从报刊报道提供的材料看,有许多事实都说明了这一点。拿广东省四会县粮食局的黎某的例子来说吧,他在开始犯法时,本来是“有点害怕”的,但四个月过去了,司法方面却“没有什么动静”,于是罪犯的“胆子才渐渐大起来”。今年以来,中央一强调打击经济罪犯,他便惶恐起来。但起初也并未想去自首,及至看到报纸上连续报道这方面的案例,尤其是受贿要当贪污罪处理,才打算坦白交代。黎某的同伙李某也是这样,开始也惶恐不安,但眼看4月开始新法就要生效,这才使他有了紧迫的感觉,不能不争取时间了,于是他“带着检讨书和赃款向组织投案自首了”。在这个“犯罪——惶恐——自首”的三部曲中,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法律“没有动静”时犯罪分子的胆子越来越大;二是看到经济犯“一个一个被捕”时,从“胆大”到“惶恐”,而到“自首”。这就告诉我们,这些人之所以能改恶从善,还是法律的威力起的作用,是中央打击经济罪犯的决心大,抓得狠,态度严肃认真,措施扎实有力,而且处理果断,政策兑现,以法论罪,说到做到。这样,才能从精神上震慑犯罪分子。倘不严肃认真、坚决及时地执行法律,那就虽有法律条文存在,犯罪分子仍会肆无忌惮,无所戒惧,更谈不上坦白自首了。这就提醒我们:执法一定要从速、从严,才能收到应有的效应。
这番道理,唐人柳宗元在《断刑论》中也讲得不错。他认为,圣人之为赏罚,无非是劝善惩恶,而劝善惩恶的关键,是紧紧抓住一个“速”字,“赏务速而后有劝,罚务速而后有惩”,如果奖惩不迅速及时,“则为善者必怠”,“为不善者必懈”,那就等于“驱天下之人而入于罪也”。所以他主张:“必使为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赏”,“为不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罚”,这样从速奖惩,就会使“人勇而有劝焉”,“人惧而有惩焉”,人们便会“从善远罪”了。柳宗元所强调的这个“速”字,不单纯是快的意思,而是主张不论赏罚,都应依法及时兑现,以昭信守。如果延缓拖拉,态度暧昧,法律就不能兑现,就会失去信用,也就没有价值,不再具有威严了。
据悉,最近广东省委派出了十二个检查组,分赴全省各地,加速查办大案、要案。有了法律,又辅之以有力的行动,必会使法律的威严更加增大、提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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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晨光短笛

扫江
寇 丹
在城市街道上,每天清晨或者傍晚,我们都可以看到清洁工人扫街的情景,他们或是挥着扫把,或是开着扫地车,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大江怎么清扫呢?
江水滔滔,航标员们驾着一只只木划子,扯着又粗又长的缆绳,在江底拖来刮去。好象是渔民拖网,又象是测绘员在丈量江底。这,就是航标员们在扫江。每年,洪水过后要扫,出现特殊情况更要扫——清除江底一切妨碍船只航行的“垃圾”。
一天,有一艘大驳船报告,他们船上一只300多斤重、一米多高的大铁锚跌进了江里。——这消息对于航标员来说,简直是报丧。枯水季节,水深不过数尺,来往船只又频繁,一个大铁锚扎在航道水下,伸张着几个粗大犀利的铁獠牙,就象饿虎伸着利爪等待着过往的小鹿,又象伏卧在地头的金环蛇龇着毒牙随时准备捕食跳来的青蛙。对于来往船只该是一个多么大的威胁!
时已黄昏,恰巧又接到上级紧急命令——第二天凌晨有一艘专运军船通过,沿线各航道站必须保证“专运”的安全。
情况紧急,党支部决定:全体动员,夜扫大江。
时值年底,要回家过年的不回了;要进城办年货的不办了;要到医院看病的也不看了。
一根根粗大的缆绳和铁链子在江底拖来拉去。横拖,拖得鲢鱼梭出江面,鲤鱼跃到半空;顺拉,拉得乌龟、螃蟹连滚带爬四处躲藏。数九严寒,屋檐挂凌的天气,年轻小伙们光着膀子还直冒热汗;白发老倌子穿着单衫满面红光。他们扫啊扫啊!扫了一段又一段,从黄昏扫到子夜,扫出的垃圾有铁桶、木桩、铜管、钢筋,还有些船民用的坛坛罐罐,可是,就是不见那个大铁锚。
大江两头汇集了百十条船。船员们焦急得摩拳擦掌,可是有力却使不上。几位机帆船上的老大和轮船船长驾着小划子过来和航标员一起分析江底情况,决定扩大扫区。
这时,一位轮船大副送过来一瓶刚从城里买来的白沙名酒。航标员们传递着一人喝了一两口,顿时,冷下来的身子又热乎起来。他们一声吼叫:“不挖出隐患决不收兵!”
扫啊!他们扫落了满天星辰,扫去了夜的帷幕;扫啊!扫净了江面的雾霭,扫得大江霞光万道,碧波粼粼,终于,在江心距报告处200米远处扫出了那个张牙舞爪的大铁锚。
恰在这时,一艘巨大的客轮载着300名新入伍的子弟兵急驶而来。船长站在驾驶台上,把汽笛拉了很久,那是向航标员致敬的信号。300名子弟兵列队站在甲板上。敬礼!感谢航标员对子弟兵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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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新书架

《鲁迅研究百题》
刘春贤
湖南人民出版社新出版的《鲁迅研究百题》,是由参加《鲁迅全集》新版本编注、审稿的学者、教授、专家、编辑,鲁迅研究和教学工作者等47人撰写的。他们在注释新版《鲁迅全集》的过程中,阅读了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大量报刊、书籍,向当事人作了比较深入细致的调查和访问。在此基础上形成的《鲁迅研究百题》,内容比较丰富。无论是提出问题、探讨问题、解答问题,都有独到之处,而且是读者所关心的。
此书不拘一格,百花齐放,既有思想评论,又有作品评论;既有杂文,又有散文、回忆录等,大多数短小精悍、生动活泼。是学习和研究鲁迅的一本较好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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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瀑布(外一首)
张 烨淡紫色的云雾在碧翠的山岳中荡漾,希望的嫩草和鲜花抖落了春寒料峭,欢愉地承担着彻骨的雪霜……我的冰冷恰恰是最滚烫的爱情。使生命的精灵伴着我欢唱!我拥抱那春意盎然的歌声,凝成真理的珍珠在峡谷震起回响……我的心,是一颗忠诚不渝的心,日日夜夜跳荡在大地母亲的胸膛。勇敢的山魂,浩荡的水魂,——是她养育我的报偿。为了使勤劳的母亲更美,我一路喧豗,探索前往!——要去敲响天涯海角的门窗。
牧 羊 女牧羊女是公社的温柔,娇羞的容颜象朴实的棉桃;牧羊女是白云仙子,携着云朵飘向绿的怀抱;牧羊女是白雪女王,飞洒的雪花是暖人的羊毛……大地母亲的爱女呵,那轻盈的足迹。——醉了山乡田野,乡村小道……她甜甜一笑,能催开母亲的心花;她扬眉一唱,连小河都会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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