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3月8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秀藏〔短篇小说〕
韩映山
一下班,王利就推起自行车,箭也似的奔家飞去。车后尾巴上驮着的半袋化肥,随着他的身子一起颠动着,发出扑腾扑腾的声音。
出了市,秋风更显得凉爽了。公路两旁的白杨的叶子,被橘红色的夕阳一照,金黄发亮,象有色的玻璃片儿。三五只喜鹊,披着霞光从四面八方叼来树枝茅草,找个牢靠的树杈搭起窝来,准备孵卵过冬。他觉得自己现在有点象搭窝的喜鹊,不是吗?每次回家他不也从市里“叼”点物儿吗?不是捎点便宜的瓜果,就是弄点化肥农药,不也是为了建设自己的窝儿吗?开始,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是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
现在已是残秋了,田野的庄稼都收割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荞麦和晚玉米,还在晚风中摇摆着。耩上的麦子,已经拱出了嫩芽芽,绿生生地透着生气。他又想起了媳妇秀藏,这些天她不定多累呢,没有个老人帮忙,还弄着个刚学走路的孩子,里里外外、坡上坡下都是她,要是把她累垮了可就二小丢钱包——傻眼了。一想到这,他脚下蹬车的劲儿就来了,他躬起腰,撅起臀,两腿一上一下,把车轮蹬得象两朵飞转的花儿,扔,扔,扔,20里路,半个钟头就到了。
已是黄昏了,村边的小园里,还有人在忙活。村子上空,弥漫着炊烟,透发出一股熬山药粥的甜味。他想先绕到自家的小园里去,看看那儿有没有秀藏。他估计她可能还在园里干活哩:小马儿在地边啃坷垃,她抡镐刨山药,块块大山药刨了一堆又一堆,等他回来运回家去……
他顺着垄沟背儿走到自家小园边,可是小园里并没有秀藏的影儿,只有几棵望日莲托着沉重的结满灰籽的圆盘盘立在那里,象是向他说:“你媳妇可麻利哩!她早把山药刨清了,你快回家吧!她做好了饭等你吃哩。”王利笑了,他看见,望日莲下边的土地,都翻刨过了,只剩下一堆堆紫绿色的山药蔓儿。那边的萝卜还没刨,圆圆的红萝卜拱出了土皮儿,象半个红灯埋在畦背上,又象小马儿的红脸蛋儿冲他笑哩……
跨过自家的小园,走不远,在靠村边的园田里,他看见那儿有一个细柳身材的妇女在忙活什么。暮色中,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凭感觉,他认出那是秀藏。
“是秀藏吗?”王利问了一句。
那妇女回过身来,抬起头,看见是自己的丈夫,就笑了,说:“哟,怎么你又回来了?”
“怎么,又嫌我回来了?”王利停住车子说:“那,我还走。”
“看你,谁说要你走。”秀藏上前扶住丈夫的车把小声说:“我是说,你前几天不是刚回来过吗?你老往家跑,不耽误工作?不怕人家笑话?”
“哼!谁笑话谁呀?我又没耽误公事。”王利坦然地说:“如今实行了‘责任制’,象我们这号儿的,不利用一点‘业余’行吗?家里这一摊儿,你们娘俩能支撑开?”
“紧说能支撑开呢!”秀藏指指那边的园田说:“过来的时候你没看见吗?咱家的山药已刨净了,麦子也早耩上了,就剩了两畦萝卜……”
“哎,你这是给谁家干活呢?”王利眍眍着眼看了看秀藏身后的园田问:“这象是老黑爷家的小园呀?”
“是他家的。”秀藏说:“老黑爷病了,老黑奶奶身子骨儿也不结实,分的‘责任田’弄不过来,这不,都这时候了,山药还没刨呢!”
“你倒挺积极……那,小马儿呢?”
“老黑奶奶帮我看着呢!”
王利没言声儿,觉得肚子里一阵咕噜,身子也觉凉了,他看着天色说:“看来,你还没做饭哩!”
“没哩,我想再把这沟山药刨完,运回家再去做。”秀藏说着,又去拾地上的大镐。她笑着招呼丈夫:“来,同志,快帮帮忙呀!”
“我?又不撑的慌。你快回家给我做饭吧!”
“稍等一会儿不行?”
“不行!”王利没好声气地说:“干人家的活儿,你倒急起来了。”
秀藏听了,怔了一下,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是走累了,饿了,一时没好气,于是她半开玩笑地说:“瞧你这没出息劲儿,象三岁小孩儿,饿一会儿都受不了。走,先回家喂你去。”
丈夫也没吭声儿,推起车,前边走了。秀藏扛着镐跟在后边。秀藏知道丈夫的脾气,暂时让他一步,等那股“邪火儿”下去,他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她觉得两口子过晌儿,马勺总短不了碰锅沿儿,不能老是针尖对麦芒儿,有一方圆通一些,就过去了,但事后还得按
“正理儿”办。
秀藏看见丈夫车后边驮的东西,用手摸了摸说:“喝!你真行呀,又弄来这么多化肥。”
“你要不愿要我就给别人!”象是赌什么气。
“怎么不愿要。咱家那麦苗正缺这个呢!”秀藏说:“我是说,你怎么越来本事越大了?如今这玩艺可紧张呢?你是怎么鼓捣来的?”
“怎么鼓捣的?买的!”丈夫趾高气扬地说:“光许人家有‘关系户’?不许咱有?”
“现在报上不是老批‘关系户’吗?”
“你呀……傻胞子一个!”丈夫嘿嘿冷笑了两声:“你以为光批就能止住吗?如今各行各业,谁不搞点儿‘关系户’!就这一回,以后不搞了。”
“我看这种风气要不得。”秀藏说:
“应当刹一刹。”
说着话就到了自家门口,秀藏紧走两步,赶到前边开了篱笆门儿,一串晚开的喇叭花儿颤颤地抖动着,散出一股清爽的香气,蜜蜂嗡嗡地飞起来。
秀藏进屋开开电灯,又给丈夫打来洗脸水,叫他把路上的灰尘洗洗。丈夫洗完脸,看着秀藏的面容说:“看把你累的,又黑又瘦了。”
秀藏抿嘴一笑,理理发帘儿说:“多打了粮食,累点也乐意。”说着扭身到屋外,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屋就着丈夫的洗脸水,洗了两把脸,笑着说:“你猜,今年咱家打了多少粮食?”
“打了多少?”
“你猜猜呀!”
“我猜不着。”丈夫说:“反正多不了,反正每年我得拿钱买口粮。”
“要是不用你拿钱呢?”秀藏眯眯眼儿,走到外屋去做饭,“你敢打赌吗?”
“敢。”
“赌什么呢?”
“要是不用我拿钱买口粮,我给你买个倒栽绒的小大衣。”
秀藏格格地笑起来,说:“好,今年我算有大衣穿了。”
“快说,到底打了多少斤?”丈夫黑乎着眼问。秀藏又是一阵笑,笑完,说:“你去把小马儿接来,回来我再告诉你,管保叫你高兴高兴。”
丈夫也想小马儿了,就到老黑奶奶家去接他。不一会儿,小马儿骑着爸爸的脖梗儿,“二股着腿”来了,多远就喊起来:“妈妈,奶奶给我做了个帽帽儿”。
秀藏立起身去抱他,看见他头上戴着的虎头遮耳帽儿,说:“哎呀!奶奶的手儿真巧,那么大岁数了,还看见绣花儿呢!”
“奶奶还给我吃鸡蛋了呢!”小马儿吧咂着嘴儿说。
“你应该让爷爷吃,爷爷的病好点吗?”
“咳!老黑爷的病还是不好。”王利叹息说:“这两位老人,确实够可怜的……”
秀藏暗忖:看来丈夫已经省过闷儿来,不象那会儿那么“邪”了,于是就顺水撑船地说:“是呀!所以我总愿帮帮老人家的忙。老人一辈子不易,儿子在抗日时期阵亡了,如今无儿无女,多么需用人照顾啊……”
丈夫沉默了,看着屋里那堆山药出神。
“你愿吃这山药,我给你煮点。”秀藏瞟了丈夫一眼,搭着话儿:“你看这山药,块儿多大,个对个的象狗头金似的。”
“象小枕头儿。”小马儿跑上前,抱起一块来,扛在肩上。
“看弄脏了你的新衣服。”秀藏向小马儿说:“去把院子里的鸡窝门堵上。明天它们给你下大蛋。”
“兔窝儿堵不?”小马儿趔趄着脚步往外走着问。
“兔窝儿先甭堵,一会儿我再喂喂它们。”秀藏烧住了火儿,向丈夫说:“昨天,那‘丹麦白’兔又下了一窝儿,可爱人了,个对个儿雪白,眼睛象红玻璃球儿。一共下了12个,长大了,一个就是10块钱。我还想再养两头猪,到年下,让你吃个肉饱。”
丈夫还在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吸烟。
“你怎么不说话?”秀藏看着丈夫出神的目光,故意逗他:“是怕打赌输了吧?告诉你,今年咱家共打了这么多斤粮食。”她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两千斤?”丈夫的眼睛亮一亮。
“嗯。”秀藏坐在炕上说,“除了交公粮还剩一千八——你说,还用着你买口粮吗?”
王利咧嘴笑了,只好认输:“下次再来,保准给你买个倒栽绒的小大衣。”
“给我买个小汽船儿。”小马儿迈进屋接口就说:“放进水里,嘟嘟,开走了……”
“我不想要小大衣了。”秀藏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在农村穿那个也不方便。”
“你想要什么?”
“你猜猜吧!”
“要件红毛衣?”
秀藏抿嘴一笑,摇摇头。
“要架缝纫机?”
秀藏又摆摆手儿。
“那你要什么呢?”丈夫转着眼珠儿,
“电视机?我想,过两年再买……”
“这些我都不要。”秀藏闪着深沉的目光说:“我想咱们给老黑奶奶买件小羔皮裤,老人家有个腿疼的病儿……”
王利又沉默起来。
“我是觉得,责任制不等于各顾各儿,还应该互相帮助,互相照顾。”秀藏说:“也不应该把心思光放在自家的‘小窝儿’上,要想得宽些,大些。”
丈夫点点头,他看看秀藏那清瘦的面容上那亮晶晶的眼睛,感到是那么美丽,想起自己在园田里说的话,不由脸上热辣辣的。是呀,近来他确实心里眼里光有个“小窝儿”了……他问秀藏:“老黑爷不是吃着‘五保’吗?”
“原先是吃着‘五保’,可这一分责任田,大队长有情绪,先是‘顶牛’,顶不住了,就‘放羊’——连‘五保户’也撒手不管了。”
“这还行?”王利气愤地说:“我去找他说说,不管‘五保户’是犯罪。”
秀藏笑了,为丈夫有这种正义感而高兴。看来,一个人不光有“邪火儿”,有时也能激发出“正火儿”来。她拉住丈夫的手说:“别去了,公社已经批评了他。眼下干部们正研究妥善办法呢。”
王利看看小马儿头上的虎头帽,又看看外屋堆放着的大山药,忽然向秀藏说:“你找条麻袋,我去把老黑爷家的山药弄回来。”
秀藏眼睛一亮,笑着说:“吃了饭,咱们一起去吧!”
“晚吃一会不行?”王利学着秀藏的话音儿:“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说着,走出屋去推车。
“我也去,我也去。”小马儿扠着小手儿,迈着蹒跚的步子,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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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花土沟的花〔报告文学〕
肖复兴
花土沟这个地方太小了。在祖国的地图上,一时还找不到它的名字。它是柴达木西部一个小小的盆地。站在阿尔金山上往下望,它象一朵花,圆圆的,舒展着绽开的花瓣。不过,望到天边,跑到山前,只有褐色的山石,漫漫的黄沙,枯枯的芨芨草,再就是从戈壁深处刮来的干燥的风。花土沟,花土沟,名不符实。它没有一朵花……
四年前的夏天,就在这里,一座幼儿园建立起来了。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幼儿园呀?浅绿色的木板房,孤零零地立在荒凉的黄沙上。不到四十平方米的空间挤着三十来个孩子。地上只有五张小床,三条板凳,一只水桶,和一个摔掉了瓷的破脸盆。
象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一下子飞进巢,小小的板房里象开了锅,沸起水花。最大的孩子六岁,最小的才几个月。大的踢翻了板凳,小的尿湿了裤子。叫的,哭的,笑的,按下葫芦起了瓢。外面便是一片荒寂的戈壁滩,一圈竹帘隔成这个新世界……
三位新上任的阿姨望望这一切,又互相望望,脸上都浮现出一丝丝笑,淡淡的,带苦味的笑。
三位阿姨都是从农村来的职工家属。她们小时候没有上过幼儿园,长大了没有见过幼儿园。她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也往四十上奔了。不高不矮的个子,弯弯的眼睛,阔阔的嘴巴,一口甜甜的四川话,她叫曾慧玲。1966年从四川家乡资中农村来到盆地。十二年中,在柴达木干过采油工、计量工等艰苦的工作,从来都是喜笑颜开的。现在,面对这一群正在大闹花果山的小毛猴,第一次皱起了眉头。她真想甩手不干了,她宁愿去干再累、再重的活。绣花针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得起来的呀!
可是,她没有走,反倒象地心深处蕴积的炽热的岩浆,一旦找到了火山口,立刻喷吐出无限的热量。那是在她去西宁、兰州参观幼儿园以后。在西宁钢厂幼儿园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她的双脚象被钉子钉住一样,久久没有动窝。呵!每间教室前面都放着一架风琴。快乐的风琴弹起跳跃的音符,流水一般在教室里荡漾。孩子们天真活泼的歌声,一声声,撞击在她的心头,撩拨得她思绪不宁……
这里的孩子多么幸福呀!我们花土沟的孩子呢?高高的井架,冷冷的刹把,隆隆的响声,滚滚的泥浆……他们的父母常年就陪伴着这些工作。一口井完钻了,戈壁滩上立刻又出现一道车印,搬运井架开赴新的井场了。孩子呢?有老人可以托付给老人看管。没有呢?只能托付给沙滩。沙子,塞满了孩子们的耳朵、鼻孔、裤腿、脖领。没有鸟儿,没有花儿,没有玩具,没有歌声,只有沙子。在戈壁滩上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沙滩上打滚,便是孩子的唯一乐趣。
啊,我们花土沟的孩子,他们父母为祖国开发着油田,辛苦、劳累,他们理应得到更好的照顾,理应更幸福地成长。他们也应该象眼前这些孩子一样,有这快乐的琴声,活泼的歌声,和翩翩的舞影……
曾慧玲回到花土沟。幼儿园翻涌起浪花。
她开始教孩子们唱歌。歌声长上了翅膀,穿过戈壁,飞上了阿尔金山。可惜,没有风琴……
风琴终于买来了。不会弹。农村来的妇女,一个普通的家属,她连最简单的乐谱都不认得呀!她望望风琴,望望孩子,孩子们望着她。
幸好幼儿园又补充几位年轻的阿姨。有一位会一点风琴。沉默的风琴唱歌了。曾慧玲也有老师了。白天,孩子们要上课,风琴正是忙碌时间。她就早来晚走。小小的键盘抵得上井架上那沉沉的油管,练得她竟是一头汗。付出了这样大的努力,风琴象一头任性的小牛犊,挺着身子,竖着脑袋,回答她的仍是一阵呜呜的响声,不成一点调门。她生气了,“呯”的一声盖上琴盖,扭过身子,背对着琴,骂自己:“我真笨!我不是这个材料!”
挂在阿尔金山顶的晚霞,被夜色收去了。星星一颗颗蹦了出来,镶在高高井架的四周。戈壁滩的夜色美极了,象一幅苍劲、浑厚的油画。她望见了星星,望见了井架。星星多象孩子们的眼睛。呵!孩子!我们花土沟石油工人的孩子!耳朵、鼻孔、裤腿、脖领,全是沙子,成天在沙滩上打滚……难道我们戈壁滩上的孩子非要和沙子紧紧连接一起,而不能和歌声连接一起吗?
回到家,她找到洗衣服的搓板,把上面凹下的槽当成白键,凸出的棱当成黑键,在上面写上了1,2,3,4,5,6,7……于是,搓板变成了风琴。她的手指象流水一样在上面流动、跳跃。无声的音符,在满屋子,在她的心房涨满。
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和上高中的儿子回家了,倚在门口,偷偷“哧哧”地笑。妈妈在干什么呀,这么专注,这么认真,又这么可笑!
孩子的爸爸回来了,望着被涂成小花脸的搓板,嗔怪道:“老了,老了,抽的哪家子风!”
她伏在搓板上,望望孩子,又望望孩子的爸爸,抿起嘴角,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心诚能感动上帝。小小风琴终于俯首帖耳了。欢乐的琴声响彻教室。她坐在琴旁,伴着琴声,教起孩子唱了第一首动听的歌:“金孔雀,金孔雀,百鸟里面传美名。一束花枝头上戴,身上披着五彩云……”
有歌没有舞,象人只有手没有腿。哪一个孩子的童年会没有歌声和舞蹈呢?
可是,曾慧玲不会。快四十的人了,硬胳膊硬腿。更何况,她从来就不喜欢这玩艺。
在茫茫戈壁滩上操办一个幼儿园是多么不容易!比不起大城市,师资、设备、玩具……一切都是现成的。阿姨们可以穿上洁白的外罩,牵着孩子们白藕般的小手,在花坛旁游戏,在喷水池边做操,在花丛绿荫下散步。这些,戈壁滩没有。没有?曾慧玲却想有。
她去钻井指挥部要砖,要筑围墙,要修花坛,要建喷水池。跑的次数多了,磨得人烦了,答复好容易有了:让她自己计算一下,到底需要多少块砖,报一个计划上来批。给个棒槌,她真的当成针。她跑回幼儿园,不会数学,就用笨法子,按照围墙、花坛的大小,一步一步量,一块砖一块砖垒,在空中先筑起无形的围墙和花坛,砖在她心中和眼前一层层升高……
没有水管,喷水池怎么喷水?孩子们怎么用水?一百多米的水管线,闸门、弯头、管子、挖沟机……哪里去找?她哭了。这么大岁数了,竟一屁股坐在戈壁滩上伤心地哭了。眼泪一滴滴渗进了戈壁滩,戈壁滩依然湿润不了,还是那样干燥,似乎永远感动不了它。真情却感动了指挥部两位团委的干部和幼儿园的其他阿姨,大家一起动手,水哗哗地流进了幼儿园……
戈壁滩上的幼儿园终于也有了树,有了花,有了花坛,有了围墙;有了一百多平方米红砖灰顶的教室,有了一扇雕花堂皇的铁门,铁门上有了炫目的“儿童乐园”四个金红的大字……孩子们的舞蹈,当然也应该有。孩子们应该有的一切都应该有!
曾慧玲又开始学跳舞了。
很快,奇迹发生了:曾慧玲学会了舞蹈,而且和阿姨们一起组织起一场儿童歌舞晚会,去年春节在钻井指挥部简陋的礼堂里为工人们演出了。这是花土沟这个亘古荒滩上开天辟地头一次。
大幕拉开了。乐曲飘荡了。曾慧玲站在侧幕旁,心里象小鹿撞怀般激动不已。节目不多,只有五个小歌舞:《拔萝卜》、《母鸡下蛋》、《金达莱》、《金孔雀》、《秧歌舞》。孩子们出场了,一个个活泼、可爱,象小天使。
曾慧玲的眼睛湿润了。这几个简单的舞蹈,对于一个幼儿师范毕业的阿姨,或者一个年轻一点的姑娘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对于她的艰难,也许只有她自己的心里才清楚。在那些个辗转不眠的夜里,当孩子们带着戈壁滩的星光月色酣然入梦的时候,她的床板“吱扭扭”的响声,伴随着她“怦怦”的心跳,曾多少次惊动了身边的丈夫啊。她睡不着。她想起自己遥远的童年和同学们玩过的“拔萝卜”的游戏来了。那老头,老婆,小黑狗,小花猫,走着,跑着,蹦着,向她奔来……她突然又想起以往看过的电影。那里面有许多舞蹈,象《洗衣舞》不就是在模仿生活中洗衣服的动作吗?那欢快的节奏,比生活中洗衣服更优美、洒脱的动作,一时在她心中回响,在她眼前叠印……
她又象练风琴一样,在大家都走后的晚上,自己在幼儿园里学跳舞了。她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跳,那还不象见到从昆仑山里跑出的一头稀奇古怪的哈熊,大家会哈哈大笑呀?不是孩子啦,而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啦!其实,那根本不是跳舞,而是扭。扭得胳膊腿一阵阵发酸、发疼,回到家里,一宿宿,掉过来,翻过去,象烙饼,睡不安稳。扭就扭吧,不大优美,不大准确,还不大合节拍。毕竟,迈出了第一步。
她胆子真大!就这样自己琢磨,自己硬教孩子们跳起来,扭起来了。开始,其他阿姨们围着看,咬着手指笑。后来,比她年轻的阿姨也跟着跳起来了。舞蹈,也许会传染。全体阿姨出动,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现在她们居然组织起了一场儿童歌舞晚会……
舞蹈还在继续。乐曲还在飘荡,金孔雀,小母鸡,小花猫,小黑狗……变幻着欢乐的舞姿,小小简陋的舞台上闪现出一幅幅流动的画面。舞蹈,这位艺术殿堂骄傲的公主终于来到戈壁滩上,和石油工人的后代交上了朋友。不过,这位公主暂时还要艰苦一些。这里毕竟比不上那高雅的殿堂。暂时,母鸡金碧辉煌的鸡冠还要用铁丝弯成,再贴上自己画的鸡头图样的纸片来代替;鸟儿闪光灿烂的羽毛,还要用硬纸剪成块块,再粘上一缕缕布条,染上各种颜色来凑合;至于小花猫的尾巴,也只能权且先把工人们戴破的棉帽里的棉花洗净晾干,弯成弯弯的条条,毛绒绒的……曾慧玲和全体阿姨们一起动手,道具、服装就这样解决了。舞蹈就这样跳起来了。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在这农村来的普通职工家属手下,创造出的朴素美,只有正在跳舞的孩子们的父母,这里的石油工人们才懂得它应有的价值。听,掌声,暴风雨般的掌声,灌满整个礼堂……
孩子们退场了。掌声还在响动。曾慧玲还站在侧幕旁边,一动未动。她在痴痴地想着。想什么呢?她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她成了这所幼儿园的负责人,这所幼儿园成了青海石油管理局和青海省的模范幼儿园。她请来木工,正在为孩子们做压板、滑梯和秋千。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计划要把幼儿园扩建到680平方米,再配上新型的电动玩具。她自己真想到外面的幼儿师范学习学习。恐怕这样的机会没有了,她只得抱起砖头一样厚的《儿童心理学》学呀,学……
孩子们已经把她团团簇簇地围住,象花瓣紧紧簇拥着花蕊……
呵,谁能说花土沟没有一朵花呢?〔题花作者:范崇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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