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3月15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溜冰圆舞曲〔短篇小说〕
刘心武
按说,陶敏应当心满意足。冰场上的景象映入她的眼里,就仿佛大大小小的花环在时聚时散,其间还闪动着银色的米字光斑。净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谁也不甘心用灰暗的衣衫罩住活泼的青春,不是穿着色彩艳丽的毛线衣,就是套着式样别致的运动衫,而且在帽子和围巾的选择上,也竞相争奇斗艳。正是他们那快活的溜动与旋转,构成了缤纷的花环。天黑得早,但高悬在冰场周围的碘钨灯,把冰面照得闪闪发光,一阵北风穿过冰场,把冰刀蹭下的冰粉掀起来,抛撒着,于是仿佛在下着小雪,而那“雪花”便在人眼里幻化为无数游动的银色光屑。组合音箱里传来华德·退费尔的《溜冰圆舞曲》,华丽的旋律沁人心脾。周围人们的召唤声、哗笑声不仅没有破坏掉舞曲的韵味,反倒成了一种不可缺少的配器效果。陶敏一个起步,轻展双臂,在冰上画出了一个很大的“8”字,于是她自己也成了花环中的一朵花,并且在别人眼里,她身体周围也一定闪动着银色的光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惬意,更何况——
“嘿!还差一圈罗!”
一个小伙子,象一只利箭般从大跑道上朝她射来,把头朝她一扭、一扬,快活地嚷了那么一嗓子,却并不刹住,双臂交替地一甩,更低地弓下腰,又象一支利箭般地射去了。陶敏望着他那宽大的脊背和相比而言略显细长的不住倒换着的双腿,不禁浮出一个微笑。那是她的男朋友毕榕生。榕生每回来到冰场,照例要先甩开步子跑上十圈,然后再来陪她在花样冰场上嬉戏。他们是半年前在文化宫音乐组相识的,凡认识他们的人都说他俩是天生地设的一对。一位来文化宫辅导他们的著名音乐家,曾经点头赞叹过“小陶和小毕难得的是能够免俗!”真的,在这到处弥漫着春节即临的欢乐气氛中,在这里外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冰场上,陶敏还有什么俗念不能忘怀,还有什么思虑会妨碍她尽情陶醉呢?
然而陶敏却呆呆地站在冰上,脸上的微笑很快地溶化在从心里升上来的思绪中。这些思绪原不过仿佛一些游丝,可是随着《溜冰圆舞曲》的推向高潮,这些游丝似乎正在结成一个茧儿。
……是的,她没有看错,那是一辆挂着外地车牌的“小面包”,车身上漆着很宽的一道黄颜色,后面的吊门升得高高的,两个男人正匆忙地往上装货,其中那个肚子胖得鼓出来的矮个子,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对抱着沉甸甸的大纸匣的瘦高个喊着什么,仿佛在责备他动作太慢……这场面在她视野中大约只存在了两三秒钟,真是名副其实的“一瞥”,当她企图看个清楚的时候,电车偏就拐弯了……
在冰场门口,当那些个体经营的磨冰刀的人拦住他们,连央求带强制地朝他们吆喝“磨磨刀吧!不磨崴脚!”时,她脑子里闪过了那辆“小面包”,她来不及告诉毕榕生,他就已经挤到前面买入场券去了。后来,当他们在更衣室换鞋、存衣物的时候,她脑子里再一次闪过了那辆“小面包”,车身上那道黄颜色,把她的思绪紧紧地勒了一下,可她不知不觉已随着毕榕生进入了冰场。毕榕生去跑圈了,她在花样冰场上转悠着,眼前的美景和耳边的乐曲简直就要使她忘怀一切了,然而,那辆“小面包”的形态,以及那个矮胖子和瘦高个的身影,终究执拗地浮上了她的心头,并且变得越来越沉重地阴郁。“小面包”上那道黄颜色,竟如同箍子般箍住了她的意识。
毕榕生跑满了十圈,雄鹰归巢般地来到了她面前。他立刻觉察出她神色不对,忙问:
“你怎么啦?”
“我不想溜了……”
毕榕生不知所措。他甚至有过这样的胡思乱想:陶敏双脚一跳,想来段花样表演,却不料跳出个冰窟窿来,一下子陷了进去,于是他立即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救她……可是现在并不是发生了这类的事,而是她出乎意料地宣布要停止溜冰。
当然,这种突然冷淡下来的表情,很可能是装出来的,为的是逗他一下,或者是企图进行一次新的考验。半个月前,当他们照例去听中央乐团的星期音乐会时,在剧场休息室里,陶敏且不喝他递上的桔子汽水,而是愁容满面地告诉他:“我给调去卖副食啦!你没闻出我身上的酱油味吗?”他一边催她吮吸汽水一边说:“那又怎么着?要把我从车间调到仓库去看库,我不也去吗?那时候,我身上的五金味儿才好闻呢!”说完这话,他才发现陶敏那眯着的一双眼里,透出的完全是考察的光波——后来,她“噗哧”乐了,猛用吸管吮了一通汽水,才如实地告诉他:那个副食店经营上很混乱,是她主动向基层店经理提出要求,才从食品店的烟酒部调到副食店去卖油盐酱醋的。她本以为,他知道以后多半会遗憾一下,没想到,他连眼皮也没多眨……听了她的表扬,毕榕生当时就在心里说:她以为我爱的是什么呢?难道是她原来工作的那个漂亮的食品店吗?那我何必不去爱百货大楼,或者干脆爱商业部呢?
现在陶敏是要考察他什么呢?他仔细地辨析着陶敏的眼光:那蔚蓝底子上织出的白“麻花”的毛线帽下,陶敏红润的圆脸庞确实笼罩着一层忧虑之雾,她的双眼里闪动着的光波,也确实不含狡黠的考察意味……
“你不舒服啦?”毕榕生拉过她的手来,关切地问:“是不是晚饭吃得太荤,有点恶心?”
“不是不是……是为了那个‘小面包!’”
“小面包?!什么小面包?”
“不跟你逗,真的!你听我说……”
于是,她告诉他,当她从家里乘电车来冰场时,途中经过了他们那个副食店,她原来并没有朝店门口望,可是,后来她下意识地隔着车窗那么一瞥,于是恰巧看见了那辆“小面包”,以及那一胖一瘦的陌生人……
“那又怎么样?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
恰好这时候扩音器中又传来华德·退费尔的另一首《女学生溜冰圆舞曲》,毕榕生就势带着陶敏旋转起来。
陶敏一边被动地旋转着,一边激动地对毕榕生说:
“你不懂嘛!这八成是我们那位胡头,背着我‘卖大号’呢!”
胡头就是胡致禄,陶敏他们副食店的负责人。毕榕生当然知道,陶敏去那里的第三天,就跟他发生了一次冲突:她反对他把一部分瘦肉从带皮肉上片下来,私卖给“关系户”,而他咬着烟卷,边吐烟圈边蔑笑着跟她强词夺理,店里的其他售货员呢,虽然很有几个显露出希望陶敏获胜的神色,但却都没有吭声!
“‘卖大号’又怎么着?”毕榕生问:“不就等于用零售价搞批发吗?你们店又不吃亏!”
“你呀,还算聪明人呢!”陶敏一边随着他快速地转着大圈,一边声急气促地说:“可亏了国家!亏了顾客!那两个人,要么是‘二道贩子’,要么是套购凭本供应的年货……”
毕榕生放慢了溜动的速度,排解地说:
“你有什么证据,证实人家就是在‘卖大号’呢?就凭那么了上两眼吗?也许,那不过是两个司机,给他们自己家里办年货罢了……他们没准还是两个模范司机,一心扑在工作上,简直没工夫进商店,结果在家里挨了老婆骂——就象你将来骂我一样,别打我呀!听我说下去——他们这才顺便把车停在你们店门前,匆匆忙忙地买下猪肉、鸡蛋、黄花、木耳、粉丝、麻酱……也许还有母鸡和带鱼,都装在了一只大纸匣子里……”
陶敏煞住了脚,毕榕生围着她绕了一圈,也煞住了脚。陶敏嗔怪地说:
“你呀,编了个不及格的‘随想曲’。你不如干脆说那‘小面包’是个UFO——飞碟,那两个人是天外来客!”
这时候冰场的扩音器里换播电子乐《潜水姑娘》,那明明是一首炎夏风味的曲子,然而冰场里的年轻人谁也不以为怪,有的还随着那旋律欢快地溜动起来。
毕榕生真想拉着陶敏再溜上几圈,可陶敏显然真的被那“UFO”困扰住了。于是他又劝说她:
“就算那真是你们胡头在‘卖大号’吧,这时候卖也卖完了,‘UFO’早就没影儿了,你又能怎么着呢?象福尔摩斯那样,去侦探一番吗?是不是还要我给你当华生?好,咱俩就去侦探……从店门前他们扔下的烟头,我们判断出他们来自……比如说,滦县,于是我们追踪到滦县,后来,我们在县里的一个厂子里遇上了他们——别捶我胸脯,我的‘狂想曲’还没完呢——结果,一场搏斗,我们给关进防空洞里去了,我们两个手拉手,在里头摸索着找出口,忽然听见‘轰隆’一声……”
陶敏用两只戴红毛线手套的手捂住耳朵,摇着头说:
“更没边了!谁有心思听你编推理小说?我是要你帮我下决心!”
“下什么决心?跟那个俗得掉渣儿的胡头较量的决心吗?你得估计到,他说不定牵着一张网呢,就算你们基层店的经理支持你,可某一个副经理很可能就是胡头的同伙,而上面又有一个什么副局长在坐镇,他们跟那辆‘小面包’的支配者,达成了一项什么交易,比如说定下用他们的三个亲友,去占用那个单位本应分配给别人的编制……这里面说不定还牵扯到一个什么集团,有一根线通到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毕榕生的语气越来越不象是开玩笑:“……于是,有一天,我将接到一个电话,让我赶快到医院去,说你过马路时被一辆汽车撞倒了,我当然会疯了似地配合公安局去进行调查,结果发现撞你的那辆车并不是我猜想到的‘小面包’,倒是一辆浅蓝色的‘上海牌’……”
陶敏用两只拳头轮流捶着毕榕生的胸脯,眼里闪着愤懑的光芒,毕榕生一时辨不出她究竟是生他这般夸张地演义的气,还是生那可能确实存在的邪恶的气,陶敏头一回真的把他打疼了。他握住陶敏的双拳,揉着包住她双拳的红毛线手套,望着她的双眼,认认真真地对她说:
“你应当想一想,如果胡头那么容易斗,为什么你们店里其他的人,在你上次为瘦肉的事跟他开火的时候,都不跟着你冲锋陷阵呢?我就不信他们心里没杆秤,他们当中准有人早就试过,可是,胡头牵着的那张网把他们给撞回来了,就象马戏团的蹦床那样,掉在上头能把你弹得老高,你想停都停不下来,没有练出本事的人,谁不得晕个半死?”
陶敏原来确实没有想得这么深,这么远,她单是觉得心里梗着那辆蹊跷的“小面包”、箍着“小面包”上那条黄道道,她本能地觉得她有责任、有义务……听完毕榕生的一番话,她站在冰上,一动不动,凝神思考起来,这时候她简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脚上穿着冰鞋,那扩音器中重新播出的《溜冰圆舞曲》尽管冲击着她的耳膜,但那传导神经却失去了作用——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跳到了一张蹦床上,那蹦床的网络象一只只狡猾凶狠的眼睛,把她弹起来,又准备倒栽葱抛出去,可是她只慌乱了几秒钟,就镇定了下来,她眼前浮现出基层店经理鼓励的面容,她手里不知怎么的已经捏住了一卷报纸,她心里知道那上面刊载着党中央的决心和惩处经济罪犯的消息,她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风声里挟带着店里同事们耳语般的期望声,他们都在盼着她挑头儿斗一斗……于是她感到自己的双脚格外有力。她有信心制服和驾驭那张蹦床,使它失去弹力和地盘……就这样,陶敏用整个身心作出了决定,她甩甩头,仰起脸来,望着毕榕生,果决地说:
“我就去撞这张网吧!我能练出本事来的!”
“怎么个撞法呢?”
“先赶紧离开这儿,去我们店,找值班的赵大姐了解情况,如果她有顾虑,我就再去找旺二爷和小李子,去他们家里找……明天我一早提前去店里,当着大伙,查对货帐和发票,必要的话,还可以给银行分理处打电话……然后,我可不客气了,胡头他下午一露面,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这档子事儿……”
毕榕生紧紧握住她那两只其实相当纤弱的拳头,问:
“我呢?我就没有用得着的地方吗?”
陶敏一听这话,忍不住笑了,她提高嗓门说:
“啊哟,你的用处大了!就算这回把事情弄清楚了,基层店和局里都作了处理,胡头的那张网也不会就“呼啦”散开的,我的日子,可就不能象以往那么松快了,你得给我勤出主意啊!……当然啦,不会让你接到那种吓人的电话,奏起《悲怆交响乐》的,你得帮着我,帮着我们店里的伙伴们,给我们奏《英雄交响乐》才对……”
毕榕生还是紧握住她的双拳不放,凑拢她的脸问:
“可是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陶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她耳膜那儿的传导神经顿时恢复了功能,《溜冰圆舞曲》中最令人亢奋的乐句涌入了她的心怀,她不由得兴高采烈地说:
“现在好办!来,咱们把这段圆舞曲溜完!溜完了,你就陪我去调查!”
毕榕生二话没说,一下带着陶敏在冰上转悠起来,周围的人们渐渐闪开形成一个圈子,不由自主地望着这幸福、兴奋、健美、文明的一对,艳羡和惊叹着他们犹如彩蝶翩飞般的冰上舞姿……


第7版()
专栏:

一枝野山桃〔短篇小说〕
沈仁康
山谷里长满了翠竹和杉木。云气很低,就象薄薄的棉丝儿沾在竹木的梢头。春水在石缝里渗出来,汇成山溪。响声不断,向山外流去。山边的野山桃开了,颜色艳红,在翠绿的峡谷里那么耀眼。一树花就是一树火。
对面坡上送来几声唿哨,那是用竹叶含在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正在屋后拾掇木耳的翠玲妈,听到唿哨声,便向翠玲爸使了一个眼色。翠玲爸并不理会,只顾摆弄他的木耳。近两年来,允许社员自养一点木耳了,人们把椴树砍倒了,放在阴湿的地方,接上木耳菌种,腐了的椴树干上,就长出黑色的、巴掌大的木耳来了。
翠玲妈说:“你听不见?打唿哨呢,准又是志林来约她了”。
翠玲爸并不抬头:“我耳朵好着呢,怎么听不到?年轻人的事,你多操什么心?”“就这么个宝贝丫头,你不操心,我操心。你不知道,小两口商量好了,快要结婚了。上次志林约翠玲上城,就是买东西的,买了三床被面,两对枕头……”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消息倒叫翠玲爸有点惊奇。女儿可从没有向他透过口风。“她可没有开口向我们要一分钱。队里富了,家里有了,去年分红的八百多块,也有她一份,她爱添置什么就添置什么吧!”他表现了家长的大度和气魄。
“嗨,你还不知道,去年她光采香菇、采金银花、采松籽,积了二百来块呢。”
“唔。”翠玲爸又有点惊异。
唿哨声又响了两声便沉寂了。
唿哨声引来了山鸟的啼鸣;山鹧鸪在远处“咕咕”地叫,巧舌的百灵在近处的林子里婉转。
老两口收了木耳,拿到屋前有阳光的晒场上去晒。
翠玲红光满面地跑来,看得出来,她刚刚梳过头,还换了新衫裤,出落得越发鲜艳了。她是这附近山区里的一朵花。她脸色红得就象对面坡的野山桃花,眼里流露出光亮的幸福的光泽。
“爸,妈,我进城去。”说着,瞟了一眼对面山坡。
翠玲妈看看山谷里的天,大约是上午九点多钟,问:“就你?”
翠玲爸不满意这种问法:“你这老婆子,刚才唿哨催了半天了,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翠玲笑了:“还有——他!”
翠玲爸再度表现了自己的通气:“走吧,快走吧,还能赶上中午那场电影。中午这场电影最容易买票!”
这个山谷到县城,足有三十里。
“嗳!”女儿一转身,轻快地过了小山溪,上了对面坡。
母亲大声叫唤:“翠玲,翠玲!”
翠玲又象一头小鹿一样蹦回来:“妈,什么事?”
“你爸怕你不够用,叫你拿存折去,多添几套衣衫。”
这山沟沟里的山民,几时有过银行存折?但是如今有了,提到“存折”两字,那声音也充满甜味。
翠玲很干脆:“我们有!”又象一头小鹿一样蹦开了,跳上了对面坡上。
不用很久,老两口看到对面坡上的山道上,翠玲和志林并排着,你挤我我挤你地走着。志林到路旁折了一枝山桃花,给翠玲插在鬓边,翠玲昵依着他,任凭他去摆弄。
翠玲妈看着看着,不觉笑了。当年,翠玲她爸可一次也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
晒完木耳,要做中午饭了,翠玲妈在山溪里洗了米和菜,便坐到灶下去烧火。干了的松枝,火苗又红又旺。
翠玲爸一面吸着烟,一面搬了张板凳坐到灶下,说:“嗨,我们新做的米酒,你看过没有?”
这一带山区,都是自做米酒,发酵好了,连酒渣都喝下去,酒味淡淡的有点酸,盛酒不用小杯而用大碗。这种米酒要用粮食,好久没有人家做了;近年来粮食宽裕了,这种米酒又时兴开来。
“可以喝了。”
“那,中午我尝它一尝。”
“谁还不叫你尝?喝完了,再做一点!”她说。
过了一会儿,做妈妈的又把话头转到女儿身上:“翠玲可苦惯了,也就是这两年才添了几身衣裳。”
翠玲爸放下烟袋:“谁说不是。”
“你还记得她那件伤心事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社教工作队还在这里……”
那时是冬天,山区特别冷。山区开会,很有特点,大家抱一把柴去,一到会场就升火烤火;火一灭,不管会开没开完,衣衫单薄的人们便都跑光了。那次会是工作队王同志主持的,翠玲爸去了,作为妇女队长的翠玲也去了。父女俩跑回家后,翠玲妈就问开的什么会,翠玲爸说:“嗨,会没完,火灭了……说是以‘批水壶’(水浒)为动力呗……明天一早上山修水利去。”翠玲呢,洗衣服去了,她心想,身上这件好一点的衣衫,太脏,穿出去不象样。年轻姑娘爱干净、爱漂亮,是人之常情。许多年来,这穷山沟里的年轻女子身上好一点的衣服,也补了许多补钉。谁知第二天一早根本干不了,出不了门,上不了工。王同志等急了,就上门来闹:“翠玲,你怎么搞的,太阳一竹竿高了,你还不照面。你是妇女队长,昨夜讲得好好的,你全忘了?你带个什么样的头……”翠玲一句话不敢说,抱着那件湿衣衫,躲在门后淌眼泪。
那山上的水渠总通不了水,年年把工分、把队里的积累往上浇,还是没有浇通,因为设计有问题,水源不足。社员不准搞一丁点副业,鸡只准养两只,养多了就是自发道路,国家派购的鸡和鸡蛋的任务都完不成,还要用高价买了,让国家低价收购……那时,真没法给翠玲做一身象样的衣服。
好了,那种日子总算过去了。
傍晚,山谷里又升腾起薄雾,山鸟在各处林子不停地叫。翠玲爸出门了,翠玲妈在家喂猪,翠玲一阵风似的回来了。
“妈,你放着,我来。”翠玲叫着。她的眉眼里含着幸福的火苗,嘴角含着笑。她的心里,仿佛有无穷的欢乐要迸发出来似的。
“你走了一天山路了,你歇着吧!”翠玲妈提着筲桶走到屋后去。
翠玲追到猪栏边,手里捧了一个纸包,一边解开一边说:“妈,志林给你和爸,各剪了一段料子。”翠玲喜气洋洋,她是急着想叫妈妈领会一下
“半子”的孝心。
翠玲妈很高兴,问:“你的呢?”
翠玲:“剪了三套哩!”她动手解开纸包,让妈妈分享她的欢乐。
有一条翠绿的料子很招人喜欢,翠玲妈特地抖开来看了看,“这条是志林买给你的吗?”
“嗯。”这位幸福的女子,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低着头,轻轻说:“裤料。他说,他说让我,结婚那天穿!”翠玲说着,脸红得象朵花。
妈妈又套女儿的话头,才知道女儿也给志林剪了几段衣料。
翠玲只是抿着嘴,喜盈盈地。她的思想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鬓边的山桃花,因为她莫名地“扑哧”一笑,花枝微微抖动着。
那山桃花红得象团火。(附图片)
〔插图 赵志方〕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