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15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诗六首
胡乔木
凤凰
谁曾经看见凤凰飞翔?
谁曾经听见凤凰歌唱?
没有谁。惟有驾驶幻想,
能追寻长生不老的鸟王。
他衔着幸福和光明的希望,
殷勤地来往在人间天上。
谁最早画出凤凰的形象?
谁最早唱出凤凰的诗章?
不知道。多谢往古的巨匠,
让多情的仙鸟歌舞在穹苍。
飞下去,你五彩缤纷的翅膀!
向天高地远,地久天长。
茑萝
莫要对微贱的茑萝轻藐:
它不能独立,到处缠绕;
它茎软,再说叶也细,花也小;
等不了冬天,就全身枯槁。
人不用操劳,地不用拣选,
一粒子生成个富庶的家园。
纷纭的手臂多珍惜空间,
玲珑的口唇多珍惜语言!
我们人谁能免互相依靠?
谁能够无挂牵独升云表?
最强的心脏缠绕得最牢,
最广的支持是最高的荣耀。
比茑萝耐老的人生,你绵延,
请倾泻更多的葱翠光鲜;
请热烈地开花把人间装点,
象暗夜照耀着繁星满天。
秋叶
树林喧闹地打扮着霜降,
满眼的绿叶变出了红黄。
风来了,一些停留在树上,
一些仓卒地四散飞扬。
旋转,低回,依依地眷顾,
秋叶落下来,夹着些絮语;
在乡间人迹稀疏的去处,
随雨雪消融,化成了沃土。
在城市的公园和人行道上,
秋带来清洁工人的繁忙。
顾不上对落叶的容光鉴赏,
他们得打扫,聚集,埋葬。
不幸有姐妹在火里捐躯,
青烟默默地把残灰守护,
直到它们也投入慈母
大地的胸怀,去酿造新绿。
车队
无穷的圆圈,不停地旋转。
生命在奔驰,生活在追赶。
城市在滚动,街道在缩短。
希望在燃烧,未来在召唤。
朝阳啊上班,夕阳啊下班,
忠实的潮汐,汹涌而庄严。
前面是绿灯,车跑得腾欢;
前面是红灯,车停成一片。
紧张的工厂,班组在倒换;
繁忙的商场,人众在交穿;
温暖的家庭,窗灯在明暗:——
车队在聚散,血液在循环。
陆上的河流,时代的风帆,
民族的象征,自力地向前。
生活的阳光,守护着地面!
生命的花朵,铺设着花园。
给歌者
羡慕我的,赠给我鲜花,
厌恶我的,扔给我青蛙。
酸甜苦辣,为美的追求,
这缭乱的云烟怎得淹留!
在路旁劳动和休息的乡亲,
凭咱们共死同生的命运,
我要上高山,看人寰的万象,
要畅饮清风,畅浴阳光,
要尽情地歌唱,唱生活的情歌,
直到呕出心,象临末的天鹅。
金子
一颗心不知丢失了多久,
好容易才又跳动在胸口。
谁想要拿金子把它换走,
你能让?能换?一万个否!否!
倘若这金子是自己所有,
心却说:送它给需要的手。
祖国的未曾相识的弟妹!
你们的幸福比金子更贵。
真想送你们金子,惭愧,
这只三十元,是眼泪和汗水。
收下吧,请共享我们头一回
用劳动得来的报酬的甜味。
一夏天我们在烈日下拔草,
十七个都汗透,腰酸,口燥。
半夜里雷雨,一翻身就跑,
把草堆垛高,拿帆布苫牢;
再摊开,晒干,装好,运到……
光荣啊,给农民贡献了饲料。
人性的奇珍,埋没到如今,
发亮了,象迷途的飞鸟投林。
别了,黑暗的一切招引!
我们还贫穷,又富有千金。
请收下这石头变化的金心:
人民的创造,归属于人民。
(1981年11月至1982年2月)
第三首第四节:“不幸”指焚烧落叶破坏肥效,污染空气。
第五首末行:呕出心是李贺的母亲责怪他太用心写诗的话。临末的天鹅:据欧洲传说,天鹅将死时鸣声特美。
第六首:根据北京市朝阳区工读学校初一(1)班十七位同学写给中国儿童和少年基金会的信,见《人民日报》1981年12月6日第三版。


第7版()
专栏:

生活从这里开始〔油画〕 李小明


第7版()
专栏:

忆聂耳〔文艺回忆录〕
许幸之
今天,1982年2月15日,是我国人民音乐家聂耳诞生七十周年纪念日。
我和聂耳同志是在祖国正处于内忧外患、危岌存亡的时刻,结成了战斗友谊与难忘的合作关系的。那是1935年,日本帝国主义者正以长驱直入之势,侵占了我国东北,并将进犯华北大片领土。国民党反动派节节退让,步步投降,而一切爱国志士和人民,无不痛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共同奋起浴血抗战,抵御侵略的时刻已经到来。文学艺术界也结成了广泛的统一战线,担负起宣传抗日救亡的神圣使命。影片《风云儿女》,就是以鲜明的抗日救亡为主题,出现在中国影坛上。
当时,著名的剧作家田汉同志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入狱。周扬和夏衍同志仍在上海坚持文艺领导工作。1935年初,夏衍同志参观了我和吴印咸联合举办的绘画、摄影展览之后,约我谈话,建议我们从天一影片公司,转移到电通影片公司,接受《风云儿女》的拍片任务。
夏衍同志把拍片任务交代给我时说:“田汉和华汉(即阳翰笙)被捕,大概你已经知道了。《风云儿女》是田汉入狱以前写好的剧本,是以号召文艺青年起来抗战为题材的,对当前的政治斗争有推动和鼓舞作用,我们要尽快把它拍出来,以配合当前的革命形势。”又说:“为了和反动派作斗争,就得拍好这部影片,这是我们在外面的同志们应尽的责任。”最后,他严肃地对我说:“我和司徒慧敏、孙师毅商定,请你担负起导演的责任。”我不是党员,组织上对我这样信任,我决心克服一切困难,完成这一光荣任务。
夏衍同志把拍片任务分配给我的同时,把作曲任务分配给了聂耳。聂耳主动来找我,热情地对我说:“把作曲任务交给我吧!我保证好好完成!”
这虽然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那主动要求工作的作风,那种热情、坦率而又诚恳的年轻音乐家的气质,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使我感到他仿佛是一团火,在我面前燃烧着,连我自己的心也被他点燃起来。因此,我们初次见面,便一见如故似的谈笑风生了。
聂耳不仅有音乐家的天禀,还具有演员的表演才能。初次见面,我就发现他和剧本里的一个角色的气质有共通之处,因而,直截了当地问他:
“聂耳,除了作曲任务之外,还有一个任务要分配给你,你干不干?”
“什么任务?你说吧!”
我介绍了《风云儿女》剧本里,主角辛白华和阿凤,已经由袁牧之和王人美分别担任,重要配角辛白华的好友梁质甫,是一个富有革命理想的热血青年,还没找到人。我说:
“我一眼看中了你。因为无论从气质上、性格上、体态外形上,这个角色由你老兄来扮演最为理想。怎么样?”
“行!”他爽直干脆地答道。
此后,我们之间的接触渐渐多起来。聂耳身上那热情、勇敢、乐观、富于朝气的劲头,如象野火一般,吹到哪儿,哪儿便燃烧起来。他幽默风趣,走到哪里,哪里就响起一阵阵嘹亮的歌声和开怀的欢笑。他领导了一个歌咏队。歌咏队里有当时影剧界的明星,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到电通公司来练唱。平时,他和大家一起总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但等到他一拿起指挥棒指挥,却极其严肃认真,一丝不苟。
在创作影片《风云儿女》主题歌过程中,他曾经告诉我说:
“为创作《义勇军进行曲》,我几乎废寝忘餐,夜以继日,一会儿在桌上打拍子,一会儿坐在钢琴面前弹琴,一会儿在楼板上不停走动,一会儿又高声地唱起来。房东老太婆可不答应了,以为我发了疯,跑到楼上来大骂了我一顿。末了,我只有向她道歉了事。”
“没有把你赶走,或者把你送进疯人医院去,总算便宜你了。”我俏皮地说。
“是啊!”他半开玩笑地说:“可惜的是,我练琴的时间被耽误了啊!”
“等以后挤出点儿时间补补课就行啦!”我安慰他说。
在通宵拍片后的一天清晨,睡梦中,听到重重的扣门声。打开宿舍门一看,原来是聂耳。他一跨进门就举起乐谱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好啦!老兄!《义勇军进行曲》谱好了。”
“好极啦!”我高兴地说:“你能不能试唱一下?”
他便一手拿乐谱,一手在我的书桌上打着沉重的拍子,连续唱了好几遍。曲调激昂、轻快,仿佛催人跨着矫健的步伐前进似的。它打动了我的心灵。我沉浸在他的嘹亮的歌声里,忘记一切。突然,他停下打拍子,问我对他所谱的歌曲有什么意见?
“对音乐我可是一窍不通啊!”我支吾其词。
“你就干脆把你的意见说出来,我好修改啊!老兄!”
我这才消除了顾虑,说:“整个曲子谱得很好,激昂、轻快,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起句显得低沉了一些,而最后一句‘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还不够坚强有力。是否应当减少一些装饰音,形成一个坚强有力的煞尾?”
聂耳经过一番思索之后,便拿起桌上的铅笔,修改起来。修改后,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合唱。起句比原先激昂得多了。末尾原句式是: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前进!”改为:“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由于增加了叠句,最后三个“前进”以铿锵有力的休止符来煞尾,把那坚决、勇敢、跨着轻快的步伐挺身前进的情绪,表现得更加明快、强烈。这就是日后成为家喻户晓、人人传唱的《义勇军进行曲》,全国解放以后,成为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国歌的曲子。
随后,我把刚写好的影片《风云儿女》的插曲《铁蹄下的歌女》的诗稿交给他看。聂耳读了一遍,很感兴趣。他要我朗诵给他听,我朗诵了一遍,他不满意。
“不,”他说:“我要你用歌谣的调子唱给我听!”
“一般的歌谣我不会唱。”我说:“我只能用家乡的山歌加上我平素唱诗的调子唱给你听,行不行?”
“行!”他说:“你唱吧!我来记。”
我拿起诗稿,按照山歌和唱诗的调子唱起来。他边听边用铅笔在纸上记下了许多音符。他要我连唱三遍,然后把诗稿连同他当时记下的乐谱一起拿走了。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他把《铁蹄下的歌女》的歌谱带来试唱给我听。哦,是那么一首哀婉动人的歌曲啊!这首歌词,没有进行任何修改,但谱了曲后,比原诗更哀婉、更悲怆、更有色彩、更抒情和富有诗意。我仅仅听了他初次试唱,就被感动得流下泪来。而且,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用山歌和唱诗的调子吟唱了;只要一起唱,便唱出聂耳所谱写的曲调,可见这首歌曲的魅力是多么深刻感人了。
聂耳把两首歌的作曲任务完成并灌了唱片之后不久,便向我提出他想东渡日本,在音乐上进一步提高和深造的愿望,并且告诉我,由于要出国进修,原来商定担任梁质甫那个角色的初议作罢,要我换别人来担任。他诚恳、谦虚地对我说:“我总感到自己在音乐方面的基础不足,所以急于想出国去进修。这是我多年来的愿望,现在总算时机已经成熟了。”其实,聂耳出国以前,已经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革命和抗战歌曲,如《大路歌》、《开路先锋》、《苦力歌》、《码头工人歌》、《新女性》、《毕业歌》、《扬子江暴风雨》,等等。在《风云儿女》影片放映以前,《义勇军进行曲》和《铁蹄下的歌女》也已广泛流传,而且,通过爱国华侨的传播,已流传到国外。特别是《义勇军进行曲》,当时已经成为鼓舞士气、推动全民抗战的嘹亮战歌。在敌占区,已成为革命烈士们从容就义时的正义歌。
“能到国外去深造,那当然很好罗!”我劝他说:“你是不是等把戏拍完了再走呢?”
“不行,等把戏拍完,势必拖到秋天,那就要打乱我预定的进修计划了。”
“那末,后期录音呢?”我想尽力挽留他:“你把音乐合成搞完了再走不行吗?”
“后期录音和音乐合成部分,我已经交给吕骥全权负责。”他安慰我说:“你尽管放心好了。”
我想起过去在日本勤工俭学期间所遭受到的歧视,以及日本便衣警察和宪兵们监视与追踪的痛苦经历,建议他:“与其到日本去进修,还不如到欧洲去,例如法国、德国、意大利或奥地利等音乐的故乡去深造。”
“很难筹划那么一笔庞大的路费啊!老兄!”
“当然,路费是要比去日本贵得多,但是,你可以向联华、电通或百代公司预支一笔工资和酬劳,不足之数,再由朋友们来凑足不行吗?”
“谈何容易啊!老兄!工资和稿酬该支付的早就支付掉了,朋友之间也都是一批无产者,从哪儿能筹划到那么一大笔路费呢?”
我看他出国深造的意志如此坚决,就不再劝阻他了。我关心地问他:“是你一个人去,还是和别人一起结伴同行呢?”
他回答说:“我已经约好和一位朝鲜朋友一起去。”
聂耳同志临走前,我因为忙于拍片工作,没有到码头去送行,只在电通公司摄影厂前的空场上和他紧紧地握手告别。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握手,竟成了难以忘怀的永别了。
聂耳在逝世前十天,即1935年7月7日,还给孙师毅写过一封信,信上得意地说:“……老兄!你应该庆祝我第一个三月计划二月成功!”又说:“我决定9日和一个灯光专家往游富士山,住在他家里,17日起赴京都、大阪、神户参加‘新协’的旅行公演,并参观剧场及摄影场,26日起赴西国
(四国)松山洗温泉,7月底返东京,8月初和云南同乡赴房州海滨,约9月初回东京……”
这是一个多么生龙活虎、多么自信、多么乐观的令人难忘的形象啊!怎能想到,十天后的一瞬之间,被那万恶的“海龙王”吞没了他年轻的生命呢?亲爱的聂耳呀!在你逝世的当时我不敢相信,甚至到如今我还不能相信这样不幸的事会降临在你那生动活泼、无忧无虑、精力充沛、仅仅活了二十三岁的、一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家身上啊!
在聂耳逝世后不久,我曾写过一首题名《悼聂耳》的诗。今天我要续写三节,聊表追念之情:
聂耳呀!虽然大海夺去了你年轻的生命,巨浪吞灭了你那风华正茂的青春,但你的理想已经实现,红旗已在祖国的上空飘扬。
激扬轻快的《义勇军进行曲》,已经成为国歌,曾经鼓舞过抗日救亡的歌曲,而今已成为歌颂社会主义祖国的绝唱。
这歌声不仅响遍了中国,并已响遍了东方,一切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将用自己的斗志筑成新的长城,高唱你那雄壮的歌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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