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1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杏儿甜蜜蜜〔短篇小说〕
石爽

田老大略一缓步,双手把住扁担打个旋儿,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上,就又蹽开了步子。象壮汉那样,他把右手搭在扁担上,左手一前一后甩动着,走得蛮得劲哩!
迎面升起的日头,把金晃晃的光涂在他的脸上,暖烘烘的。头上的汗珠儿,一道道从他花白的发丛间钻出来,又沿着脖子上的褶儿,向他的后心爬去,凉飕飕的。田老大心里舒坦得很。
路上人不多。他走在道中间。“眯上眼,数二十步,看能不能走得不偏。”田老大想起他年轻时挑担的乐趣,眯上眼。蓦地,世界变得一片金黄。“啊呀,好色气!跟我的杏儿一般。”他顾不得数“二十步”了,紧煞步,搁下担子,一把拉开苫在筐上的番瓜叶子。好杏儿!金灿灿,光艳艳,个个鸡蛋般大小,吸一口准定一包蜜!田老大蹲在筐前,眯眼看杏儿,好似一杯老酒下肚。他真想运足丹田气,大叫几声“噢——来呀,卖杏儿!”但他没有喊,也没站起来。他仍蹲着。瞅筐里的杏儿象瞅刚出窝的鸡娃子。
“哟!啧啧。大爷的好杏儿!”
田老大闻声回顾,见是个挎篮儿的大嫂,便“哦嗬”了一声,算是回答——其实是得意。
“怎么卖?”大嫂笑眉笑眼地问。
“他嫂子,杏儿不卖,一颗也不卖。送人哩!”田老大边笑边摆手。
大嫂“噢”了一声,惋惜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旁人瞧了赞个好,田老大更加得意了,索性把苫在筐子上的番瓜叶子全掀掉,好叫人们看得更清亮!
唉,我的老姐姐,可怜你是眼盲儿人,瞧不见这杏儿的色气,要不,甭说吃,看着就馋人。田老大想起城里的老姐姐,几年没吃到娘家的杏儿了。这回就让眼盲儿姐姐吃个饱。吃不完,晒成干儿,啥时想吃,嚼上两片,满有味儿哩……还要和姐姐说,那年,说给她送杏儿,最终没送,那是我病了,起不来炕。这几年么,嗨,雪闹了,虫害了,杏儿不好,也没送。好在是自家亲姐姐,又是个眼盲儿,不会说长道短的。
田老大直起身子,捶了捶右腰眼儿,挑起担子又走路了。

田老大差兄少妹,只有这个姐姐。老娘咽气那会子,招他到炕前说:“你就这么个姐姐,又是瞎子,你照看着些,乡里没啥,每年杏儿黄了,给她送一篮去。”田老大答应了。那以后,他年年都要挑些最好的杏儿,送给城里的姐姐。
前些年,世事不顺,“四人帮”在京里作乱,乡旮旯叫整遭得地覆天翻,挖这个的根子,割那个的尾巴。就说田老大给姐送杏儿的事,工作队里也有人放话:
“都有两只手,为啥呆在城里吃闲饭?”
周总理逝世的那年春上,乡里闹腾得越发蝎虎了。把鸡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宰光了,倒要交蛋。春上不交蛋,秋里不分粮。逼得人隔山夹岭去借钱买蛋交。田老大一家六口人,穷得揭不开锅,要交12斤蛋。求亲靠友吧,就那么个瞎眼姐姐,她自己每月里买面的钱都紧巴,哪有余钱借他买蛋?半夜里,田老大还蹲在板凳上抽烟。婆娘瞅着他,他瞅着炕上挺的四个娃。唉,愁怅!
忽然,田老大想到了院子里那棵杏树,立即跳下板凳,冲着婆娘硬扎扎地说:“今年的杏儿一颗都甭吃,城里也一颗甭送,都卖了买蛋。听了没?”见婆娘点点头,这才磕磕烟袋锅儿爬上炕。
田老大做梦都没想到,杏儿才羊粪蛋般大,祸事来了——说要砍杏树。田老大气得板筋一鼓一鼓的,叉在杏树下大骂:“谁出的这号瞎点子,还让不让人活?”骂声未绝,砍树的人果然来了。打头的是工作队那个姓胡的(人们背后管他叫“胡球整”),身后跟着几个愣头小伙,手里提着家伙,嘴里嚷嚷反回潮。田老大气得唾沫星乱溅,大嚷道:“乡里人管你反回朝反汉朝。我的树就是不叫砍!这是蛋钱,我六口人的命系系儿。”“胡球整”不屑理他,一扬手,招呼那帮人:“砍!”田老大顿时象一头被激怒了的老骡子,一把抓住“胡球整”的衣领,撕扭起来。这茬口,那几个愣头动了斧,“砰、砰”的砍树声,震动田老大的耳鼓,他“哇”的一声,嚎啕着扑向他的杏树,那几个愣头吓得往后一退,田老大便把两条胳膊两条腿全搂在树干上,哭天号地,骂:“畜生,你们砍,先砍死老子!……”
树砍不成,“胡球整”悻悻挪出了大门,临走时搁下话:“等着,有你老顽筋的好杏儿吃!”
不知是田老大挺得硬,还是回潮反罢了,“胡球整”再没来寻事。庄子上的杏树,就剩下田老大这一棵了。
杏儿黄了。田老大收拾好筐子,准备摘杏儿,有两个后生挤进院门,朝树上的田老大喊:“田家爸,给个杏儿吃。”田老大紧盯着那俩后生,一迭声地喊:“出去!出去!不叫吃!”一个后生打趣道:“还甜老大呢,一个杏儿都舍不得,叫酸老大算咧。”这句话可把田老大撑了个倒憋气,他盘在树杈上,指着俩后生大吼:“滚!我就酸,是叫胡球整们整酸的!”
后生两个一出门,他喊出婆娘,叫把大门闩死,还说:“谁叫也不开!”

想起那年进城卖杏儿,田老大真想大哭一场。这并非被人家欺哄了,而是他骗了别人——他的至亲骨肉瞎眼姐姐!
原来,那次进城卖杏儿,他不敢往大街广众处去,那是怕碰上戴红袖箍的
“市管”。碰上那些人,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辩说不清。白收了杏儿不说,不定连筐子都被收掉。他挑着担子,顺着墙根走,朝小巷里钻,卖杏儿倒象做贼。筐子用路上扯来的骆驼草盖得严严实实,不露货色;更不敢高声大嗓地喊。见个人先看看气色,觉得模样还好,便凑到跟前,象讨饭般的,尊称一声“大爷”或“大嫂”、“大娘”,人家停了步,他才嗫嚅吐出几个字:“杏儿要不?”就这么转了一大早,才卖掉了一半。
吃中午饭时,他挑着担子啃豆面饼,嘴里干拌着咽不下,几次想吃几个杏儿都没舍得。思谋着赶紧转转,多串几条巷,早卖完早回家。太阳红朗朗的,晒得田老大象蔫塌塌的黄烟叶子。他唇焦口燥,脑壳里乱哄哄,肚子里咕咕叫,三转两转,竟鬼使神差样地走到他姐姐的家门口了。他想赶紧转身离去,无奈又碰上两个买主。眼看着人家拣杏儿,心尖子上象有只野兔乱踢。说也巧,正在这时,只听“吱吜”一声响。田老大一瞅:天哪!自家亲姐,拄个棍子站在大门口。
这时的田老大,心里象有七把猪鬃刷横三竖四的乱蹭,手哆嗦着连买主给的四角钱也装不到兜里,眼皮沉甸甸的,压出一串老泪。他心一软,左腿一抬跷过扁担,准备扑上去扶住姐姐喊声“姐姐呀,我对不住你!”可右腿再也抬不起来。事儿明摆着:这两半筐杏儿送给姐姐,蛋钱咋弄?
这里田老大凄惶落泪,那边他姐问话了:“听着象卖杏儿的,是么?”一听这话,田老大的气都快断了。他觉得脑壳里嗡嗡作响,浑身发抖,嗓子眼里烧呼呼的,象一团血往上顶。不能再在这儿站了,哪怕站一小会儿,就会栽倒在地。他摔下一把眼泪,赶紧捞起担子,摇晃着离去。走了百十来步,回头一看,眼盲儿姐姐还拄着棍子,伫立在门口,呆呆的朝这边“望”着。
日头搁上西山巅儿,田老大的杏儿总算出豁完了。担轻人乏,他紧了紧腰带,正想拔脚出城,却有个娃跑过来,拽住筐子喊“阿舅”。他一瞅,见是小外甥,忙问:“噢,狗儿,下晚学了?”狗儿点点头,扳着筐子边看边说:“阿舅,我妈说你着哩。”
“说我啥哩?”田老大心里一抽,赶紧问。
“我妈说你快送杏儿来了。”
“……”
“阿舅,杏儿黄了没有!阿舅,你进城做啥?”
“嗯?噢,哎,我今儿个担粪来了。”
“你咋不到家里去?走,到家里去。”小外甥拉斜了筐子。
“狗儿,听话,放开。阿舅改天再去。”
“送杏儿?”
“嗯?对,去给你妈说,我过几天来。”
狗儿放开筐子走了。田老大用手揉揉酸溜溜的鼻子,勾着头向落日处走去。

心里坦荡荡,走路气昂昂。这一回田老大挑担进城,再用不着躲东避西,藏头遮脸了。瞧这身打扮:青布夹袄白汗衫,条绒鞋、新袜儿,那样不是崭崭光光的!腰里还掖着钱哩!如今还靠这几个杏儿赚钱?那不让人还喊我酸老大么?昨儿后晌,庄上的人都来我院里吃杏儿,还不是我田老大请来的?!陈家奶奶走不动,我不是叫娃送去一兜子吗?!……咱富了,就要有个富样儿。政策对路,老天爷凑趣,只要咱挺硬干,一天就有一天的货色。这么舒心的日子,谁还整日价横眉竖眼,摔碟子打碗!前几年?前几年硬是叫穷日子逼的,我田老大原本不是那号凶神恶煞!
边走边想,不觉已到大柳树。离城只差五里了。他落了担,在青石板上坐停当,拔出烟锅,美滋滋地吸了起来。
第二锅烟刚点着,一辆自行车“刷”地冲到他眼前。车上跳下个人,开口喊:
“田家爸,还认得我吗?”田老大以手遮阳,定睛一看:哎——,这不是“胡球整”么!田老大倏地想到他的杏儿……
姓胡的见田老大不搭理,就往他跟前一凑,蹲了下来。“唉,田家爸,我知道你记恨我。那些年我也真浑,到你庄上搞路线教育,乱整了一通。虽说上面有布置,可我也没少出瞎点子,叫你们受了罪。”姓胡的这话一出口,倒把田老大弄了个莫名其妙,心想:这是从哪儿说起!咋连这号人都变了?好,人家认了错,咱也得给个好脸色。他连忙磕磕烟袋锅,说:“都怪‘死人帮’,你们还不是照葫芦画瓢,有你们的难处。过去的事儿,再甭提。”“不。田家爸,‘四人帮’是要怪,可我的错还是我的错。说真格的,三中全会精神一传达,我把自个的错误认识得更清亮了。这半年多,在乡里帮着搞‘联产计酬’,没个工夫。今天有空儿,我就是到你庄上赔情认错去的。”田老大心里一阵发热,连忙摇着烟杆说:“快算咧。咱庄稼人,得罪了就得罪了,认啥错呢。”姓胡的一把捏住田老大的手说:“田家爸,你听我说,现在咱要实事求是,这个错不认,我心里难受!就说我吧,那年我领人砍你的树,今天碰上了,就先给你赔情道歉。”
田老大激动得脸上泛着光。老胡骑车走时,田老大朝他身后喊:“哎,我说老胡,到庄上不去家里吃臊子面,我可骂你是‘胡——’”嗨!再叫人家“胡球整”,就不实事求是了。
一想到实事求是,田老大心里转开了磨,现在是啥世事,你还假话一串串的,哄骗自家亲姐姐,说啥没送杏儿是“病了”,“雪闹了”,“虫害了”,咱给谁护短呢?不!去了给姐姐实说。
田老大抽够烟,乏解了,力气上身了,便赶紧挑起担子,向城里奔去!


第7版()
专栏:

山婶学车〔短篇小说〕
王太吉
“抓住把,呃,对了,就这样,别慌,眼睛往前瞅,……呃,对,对,就这样……”
金山叔做了一通示范,轮到山婶上车实践了。虽说这是第三次练习了,心里还是没底,她扶着金山叔那宽厚结实的肩膀,坐上了车。“你可别撒手,扶住啊……”山婶嘱之再三。
“知道,知道,瞧你这婆婆妈妈的劲,我哪能半道使坏呢!来吧……”
车上坐的这位山婶,长挂脸,眼睛不大而有神,面庞的肌肉已经失去那种富有弹性的美丽的光泽,岁月的铅刀在额头上眼角边悄悄地刻下了深深浅浅的沟壑,铰个齐耳根的短头发,在温柔的月光下显得朴实、娴静,虽说已到了当婆婆的年龄,但并不老态龙钟,发福和她没有缘分……此刻,她那颗心提到嗓子眼来了,大气不敢出,眼睛瞪得有乒乓球那么大,仿佛坐在薄薄的冰上,两只拿针使线、刷锅洗碗、间苗锄地的巧手,死死攥着光滑冰凉的车把,还没动弹,掌心已经湿漉漉的……那辆闪闪发光的加重“凤凰”象头难以驾驭的怪兽,无论她怎么拧那车把,两个轱辘就是懒得动弹。嗐,都说这玩艺骑着带劲,还不如骑驴驹子舒服。她记得嫁给金山那年就是骑着小毛驴颠儿颠爬山越岭走了三十多里,金山傻不几几地在头前牵着驴,低头走路,连句体己话都没有,过一个坎的时候,她差点儿栽下来,幸亏金山手疾眼快,胳膊长,一把拽住了她……多难堪啦,二十多年了,想起这段事,脸上总是火烧火燎的,说不清是害臊还是……
“愣着干什么,蹬啦,快蹬啦!”金山躬着腰左手抓车梁,右手抓车架子,瞅山婶两条腿在车梁上打秋千似的直晃荡,乐不是,哭不是,皱了皱眉头。
“我说咋不动劲嘛,闹半天我没蹬,”山婶恍然大悟,在车上直表示歉意。
“这么着,你先把脚踩在脚蹬子上,我一推,你就蹬,保管有门儿……”金山叔松开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山婶把腿伸到了最大限度,还是够不着那蹬子,急得冒了一身虚汗。她总是觉得这玩艺悬乎,虽说离地两三尺高,一旦摔下去,老胳膊老腿,要是折了,接都不好接。这个死鬼,非撺掇我来受这份洋罪……这些造车的人也缺心眼,安它仨轱辘多好,何至于这么难骑!看来专家们也有不周全的时候……山婶在车上呆呆乱想。
“下来,下来!”
“咋的?不学了?”
“你先下来嘛!”山婶不知老伴又要出什么新道道,扶着他两脚着了地。金山两手用劲,抱住车座旋起来。他想起来了,前两天他从城里骑回来,车座就没往下落,这两晚上主要练平地单腿滑行,把落车座的事忘了。
“来,这回保准你够着了。”山婶象个温顺的小学生在老师跟前那样,乖乖听从他的摆弄。金山个大力不亏,一手扶车,一手把山婶抱上车座。
“记住啊,用脚蹬,蹬起来就倒不了。”山婶聚精会神,使足周身力气蹬起来,金山叉开弓箭步,使劲往前拥,可是怪呀,车咋不动劲呢?莫非让鬼扯住了?金山毕竟是骑车的老把式,抬起头来,仔细瞧了瞧:“嗐,我说咋不走呢,你把前后闸都捏住了还怎么走!看你,哪点说不到就出事,那闸专管刹车的。”
“你咋不早说呢,闹半天还有这么些穷讲究……”山婶一走神,手一松,那车一趔趄,就要倒,金山一把抓住山婶,也不知搔了她哪儿的痒痒肉,山婶哈哈一乐,叭的一声,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幸亏金山在最下面垫着,要不山婶非得闹个满脸花不可!
“没摔着哪儿吧?”金山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弯腰去扶老伴,金山婶还躺在地上哈哈哈的乐,也不知道她乐的是啥。金山同她结婚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次见老伴这么孩子似的乐!
这一阵乐不要紧,早有人在墙头嗤嗤发笑了。“山婶,你这是咋的了,看把你乐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你也不过来帮山婶学学车,扒在那儿看笑话,等你找对象,小心山婶跟你搅黄了它!”山婶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冲着墙头上的二保大声侉气地喊。
二保的爷爷李朝龙生来是个乐天派,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合,听到婶侄俩开玩笑,丢下手里正编着的柳条筐,扒在墙头搭讪:“嘿嘿,你俩也学起什么‘恋’呀‘爱’的来了,在大月亮地这么亲亲热热的,我明儿个非买台录音机不可……”
“过来抽袋烟吧,你老爷子也不嫌累得慌?”金山热情地招呼邻居。“累?有人练车都不嫌累,我这老骨头架子怕啥吔?金山啦,今儿个晚上教不会,小心玉玲掐你哟……”说罢回屋去忙自个的活计了。
月亮挂在头顶上,象能工巧匠用玉石旋出来的圆饼子,贴在高高的深蓝色的大锅上。明灿灿的星星,稀稀疏疏撒在月亮的周围,象粒粒芝麻。月亮淡淡地给大地镀上一层银辉。院子里还没搓的包米棒子,沉甸甸的高粱穗子,圆鼓鼓的黄豆粒……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清香味。圈里的三头肥猪也许受了主人欢乐气氛的感染,从朦胧中欠了欠身子,哼哼几声……一切显得那么充实,那么和谐。以往这个时候,老两口早就各就各位,金山编筐织篓哇,压水浇菜呀,山婶呢,飞针走线纳鞋绣花……只是打买来这台新凤凰车,老两口才打破常规,在明晃晃的月亮地玩起来……
金山毕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这一阵子担惊受怕地折腾,的确有点累了。他坐在包米堆上,慢慢悠悠卷起烟来。虽说这二年缸满囤流,存折上明明白白写着2,050的数字,但他还是舍不得大手大脚乱花一个子儿。他有他的打算,过两年再添台手扶拖拉机,据说电视那玩艺不赖歹,是不是也照量照量……纸烟他从来不买,自个侍弄的关东烟,上的羊粪,抽起来没丁点窜味,不比“大生产”、“大前门”差成色。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踏踏实实地勾画自己生活的蓝图……
山婶从屋里拿出件夹衣,披在老伴身上,生怕冻着了他。她呆呆地站在金山旁边。啊,今夜的月亮咋个这么圆,这么亮呢?活了四十多年,她仿佛头一次发现月亮这么美,这么洁!可不是么,打她嫁给金山算起来二十七八年了,这些年真象一场梦啊,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她说不清了。她跟他养活了两女一男,闺女出门子了,儿子当兵去了,总算尽了女人的义务。从早到晚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一瓢泔水一瓢糠地喂猪养鸡,春天下地间苗,蹲得头昏眼花,夏天猫腰在包米地里施肥,脸上、胳膊上拉出一道道血口子。拚死拚活地干,不是“倒挂”,就是熬两三角钱一天,冬天,冒着呼呼寒风搂柴禾,两手冻得开了裂,血糊糊的钻心地疼,买瓶雪花膏的钱都没有。这些算个啥,哪家不是这么过?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人啦,就是多余长那张嘴巴,不然省去多少麻烦事!不嫁金山,嫁别人就好么?不见得,麻雀总飞不出这个穷窝窝。金山呢,虽说脾气倔巴点,动不动冲她吹胡子瞪眼睛,扔盆子砸碗……有啥法?上顿玉米?子粥,下顿玉米面糊糊,人穷气就大,火气就旺,不过他从来没戳过她一手指头……呵呵几句发发牢骚嘛!人这玩艺也怪,一有东西了,精神也来了,腰板也直了,说话火气也不那么大了。过去是从远处向往幸福,现在还用说么?谁眉毛眼角不是笑?!
金山把衣服穿好,把摔歪的车把正了正,“还学不?”“学,刚刚囫囵半清的咋不学呢。”山婶迈腿就要上车,这回她记住了:别捏住闸,用脚蹬,往前瞅。要说也没啥,只是刚才太慌了,俗话说“忙中有错”嘛!不过她又把腿收回来了:我这四十好几的人了,学这玩艺到底有啥用?就算练会了,总不能魔魔怔怔地去逛马路吧?哪有半老娘子骑车在外面蹓的?她后悔不该听老头子胡吹乱诮,不该受这份洋罪,折腾两三个晚上了,一双鞋底该纳出来了。她顿时象泄气的皮球:“我看快拉倒吧,老胳膊老腿的,再学十晚八晚的也不见得学会,把正经事都耽误了。”金山婶犯起愁来。
“咋的,打退堂鼓了?你这个人啦,没福时候怨天怨地,有福了,又不会享,真是个贱坯子……”
“我是贱坯子,你咋不找个金坯子?”
“对对,你是金坯子,我是贱坯子,这回总好了吧?”金山这人活了五十来岁,还是头一回在老伴面前这么耐心,这么低三下四。他虽然不象那些动不动就揪住媳妇头发乱打的鲁莽汉子,但也不是那种在女人面前唯唯诺诺的“妻管严”。连他自个也奇怪:我金山咋变了呢?有人说时间能医治一切创伤,依我看,党的政策可以改变脾性。他知道在家庭这架天平上,山婶是一块有分量的砝码,甚至比他分量还重,生儿育女的阵痛,产后依然如前的无穷无尽的劳累、饥饿,下面条时,给他金山捞干的,金山病了她给他熬药。金山觉得等了几十年,仿佛等的就是这么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山婶的脸上、头发上,他心里对她产生了一种奇特、友好、怜爱的感情。他相信,他俩的子女,繁重的家务操劳都没有把她内心柔情的烈火压灭,而学车这么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来,这回保管倒不了!”金山稳稳当当把车抓在手里,乞求老伴。
“你会骑就得了呗,两人都会了更不好办,你争我抢的……”
“嗐,闹半天你的船湾在这里呀?”金山把车推到老伴跟前,贴着她耳朵说:“到时候给你买台小轱辘车……”他声音小得可怜,生怕让邻居听去了似的。
“我懒得骑那小玩艺,还不如坐‘二等’。”
“你寻思你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你上磅约约有多沉?”
“你就是不得意我……”山婶故意气他。
“不得意?不得意你早就散伙了,还在这儿凑合个啥劲?你知道吗,带人要罚款。哪有一人一台车得劲?进城看个电影,洗个澡什么的,那才……”
“一人一台?你想得倒美,你这个鬼。”
“现在是啥世道?趁咱们还明白,你说该不该玩玩?头几年你敢逛去?年三十才给两个钟头包饺子,你忘了?等明年咱俩上北京,老两口在王府井挎着胳膊逛逛你敢不敢?”金山伸出一只手去拽老伴的胳膊,仿佛这个小小的院子就是王府井大街似的。
“老不正经!有点钱把你烧的!”山婶子一把推开金山的胳膊,嗔中含喜,一阵温柔的喜悦从她心底透出,春潮般的温暖在她血管里奔流,她笑起来,笑得那么甜。她确信,金山并不是在许谎,不是在说梦话。
丈夫的催促,新生活的召唤,使山婶子再次跨上车来。
山婶这一次觉得坐得挺稳当,心情挺愉快,手中的车不是怪兽,象是头温顺的绵羊,既然得到了驾驭的权力,为什么又要推三阻四呢?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呃,对了,这一回嘛,有点门儿了,可千万别捏闸,别停,往前瞅,往前……”
“你可别撒手啊!”山婶总结了先前跌倒的经验,信心十足地把住了手中的车把,用脚蹬起来,“你可别撒,别撒……”
“哈哈哈,谁老拽着你,自个往前走唦!”
月移中天,清辉如水,把路照得亮晃晃的。一切都光明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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