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0月4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铁门闩〔短篇小说〕
路闻捷
清晨,铁门闩带着一身海腥气,刚走下缉私巡逻艇,就见公务员小刘气喘吁吁跑来说:“副站长,你快去看看,大爷要走!”
铁门闩一愣:“走?往哪走?”
“他没说。”小刘眨巴眨巴眼:“象是要搭一辆顺车,经广州回山东老家!”
铁门闩暗暗叫苦,同时从心底感激老站长梁辉。不是他提早出海替回自己,自己哪还能见到老人!他急急迈开大步,朝边防站奔去。
铁门闩是虎溪边防检查站副站长鲁政的“外号”。俗话说:“名副其实”,他不单在象棋对阵中,能将“铁门闩”这路棋艺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缉私工作上被外商比作一尊铁门神,就是在婚姻问题上,也颇有一股闩劲。他身材魁梧,面庞英俊,浓黑的眉毛下,一双豁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这样的小伙子,找对象不困难吧?但二十八岁前,铁门闩一心一意搞他的边防保卫工作,错过不少象样的好茬口。及至他感到该成家时,又执意要找一位北方姑娘,婉言闩住了几乎一个班的南国少女。他对热心人介绍的当地时髦女郎,不是挑剔对方的飞机头,便是指摘人家的喇叭裤。这样闩来闩去,到今年已经三十有五,依然光棍一条。对此,铁门闩自己倒还能沉住气,他父亲鲁大爷却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逢人便说:
“咳!这冤家,诚心要断俺鲁家的香火哩!”上星期,鲁大爷奉了老伴将令,第三次光临这座海滨城市,务要拽回铁门闩。老伴下了两项最后通牒:勒令儿子要么马上请假回家,找对象、结婚;要么出钱买台四喇叭的录音机,交老人带回去替他与县城一位老闺女订亲。眼下,父子双方正相持不下。老人出师未捷,怎么倒要走……
铁门闩揣着满腹疑团回到宿舍,见父亲已收拾完行李,便问:“爹,你要走,咋不告俺?”
鲁大爷猛见儿子回来,不由一怔,忙将桌子上的提包挪到地下,又用脚踹入床底,没好气地说:“你管不着!你眼里都没俺这个爹,倒要老子敬你?”他越说越气,越气嗓门也越高:“这门亲事得由老子作主!你不给钱,就当俺没办法……”看见儿子眼睛总瞄着床下,鲁大爷顿住半句话,又勾起后脚跟,把提包推到床后。
铁门闩心里好生疑惑,爹咋总护着提包?再看那提包,又宽又扁又高,四角隆起,棱线分明,不象装的衣服、食品,倒似一件金属器具。他越发怀疑了,问:“爹,提包里装的啥?”
鲁大爷一顿,瓮声瓮气地说:“没啥!”
“俺看看。”铁门闩伸手去床下拖提包。但他手还没触到,就听父亲吼道:“你爬远!”臀部也挨了重重的一击。接下去,便是一场难分难解的争夺战。儿子毕竟力大难敌,最终提包还是到了铁门闩手里。
提包打开了,一台四喇叭、收录三用的6161型录音机露了出来,闪亮的镀铬门面,乌黑的后壳,表明这是启封不久的新货。望着这台进口品,父子俩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在儿子夺去提包的当口,鲁大爷气得手发抖,无名火直往上窜:好小子!俺老远到这里还不是为你?不想你竟不识好歹!这录音机就是俺儿媳妇,你今天敢动它一指头,看俺和你拚老命!
铁门闩的脑海也象塞进了一团乱麻。他明白这台录音机来路蹊跷,不禁心头火起……爹呀爹,你真是想儿媳想得发了疯,凭空干出这种事!你真要是买的走私品,可别怪儿子不讲情面!
两双目光在一块相遇了。铁门闩竭力和缓地问:“爹,这录音机到底从哪来?”
“买的!”老人硬撅撅地回道。
“在哪儿买的?”
“……”鲁大爷答不上来了。昨晚,儿子出海未归,一位自称阿虎的当地干部,突然登门造访。说自己祖上也是山东,与鲁站长是莫逆之交,听到大爷给儿子在老家找了个对象,女方坚持非要四喇叭才订亲,儿子拒不答应,所以特地把家里这台新录音机送来了。还说,不是仗义疏财,实在是同情大爷,成全朋友……为避免铁门闩回来挡驾,那人又约大爷搭他们机关的车一早上广州,换乘去济南的火车,并叮咛大爷千万保密。那人说得情真意切,不由大爷不信。大爷当下感激涕零,千恩万谢,还把身上的钱交给了阿虎,仅留下路费、花销。这件事的细枝末节,怎么能全盘告诉儿子呢?鲁大爷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是市委一位老乡送的,俺给了他一百元。”
“爹,你真糊涂!你这不是受贿吗?”
“俺给他钱,咋叫受贿!”
“录音机值多钱?你给了人家多少钱?”
“俺到家再给他邮!”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铁门闩气极了,他本
想说“录音机按规定没收”,但转念又一想,爹说送
录音机的人是位市委干部,会不会是市委统战部
李部长?这位南下的本县老乡,倒是很关心自己
的婚事,前几天一道参加会时还谈到梁站长介绍一位北京女军医给自己哩!如今,这台录音机要是李部长送的,就不能采取简单没收的办法了。他闩住未出口的那句话,对父亲说:“俺到隔壁给
市委打个电话。”
电话里李部长说这两天忙于开会,压根儿没来过边防站。铁门闩急忙返回来,屋里已空无一人。再看行李,单缺了提包和录音机。又跑出站门四下了望,哪里有父亲的踪影?他开初还以为父亲去退录音机,继而猛然想起小刘搭顺车的话,终于感到事态的严重。当即叫值班员火速通知各关卡,严查出入境车辆,特别要把好胜利大桥的关口,随即带领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士,驾起三轮摩托,风驰电掣般地直奔胜利大桥。
胜利大桥是一座铁路公路两用桥,是虎市地区通往广州的唯一水陆交通枢纽。时值初春,桥两头一片葱绿:高大的棕榈是绿的,广阔无垠的原野是绿的,就连涌流的江河溪水也是绿的。亚热带的早春,处处充满盎然生机。
铁门闩驾着飞速行驶的摩托车,望着渐渐映入眼帘的伟岸桥身,忽地记起去年在这里发生的那件事。也是这个时节,经市某局一个雅号叫瘦猴的干部牵线,铁门闩结识了一位名叫吴娜的姑娘。这女子衣着朴素,长相标致,梳着两条在当地绝少见到的油黑的长辫子,肤色白皙、红润,为人端正矜持,温存多情,很快博得了铁门闩的好感。奇怪的是站里的缉私情报从此多次外泄。一次胜利大桥哨卡扣住了一车走私品,吴娜突然出现,娇滴滴地要求男朋友高抬贵手,放那车走私品入境。铁门闩这才如梦方醒,看穿了瘦猴充当月老的真实意图。他一把推开这个迷人的姑娘,愤然而去。现在,桥头迎接自己的将又是什么呢?
到了桥头,只见哨卡的横木外停着一辆大卡车。这车满载货物,严严实实地蒙着绿帆布。车旁,一位衣着入时的瘦矮个正与值勤班长争论不休。
“这是外贸物品,就要参加广交会,你们边防站有什么权利检查?咹!难道市委的介绍信你们都不信,你们眼里有地方党委吗?咹!再说,总该信得过你们鲁站长的父亲吧?咹!”那人一问一咹,又用手指着驾驶室让哨兵们看:“鲁大爷,你下来,叫他们认一认,这还有假?”
但是,任凭他如何咋唬,驾驶室却始终没出来人。哨兵班长面对那人的汹汹气势,据理力争着:
“一切过往物资,边防站都有权检查,这是一;检查市委的车辆,谈不上目无地方党委,这是二;鲁站长的父亲我认识,这不假,但这能说明什么呢?他是乘车的,能知道你车上拉的啥?这是三。今天你不接受检查,插翅也休想飞过胜利大桥!”
“好吧!”瘦矮个无奈,神态沮丧地说:“那就搜吧,搜不出什么来咱们再算账!”
帆布被揭开了,原来车上全是出口服装。随着一阵翻动,只听车上的哨兵说:“没别的,全是东郊八四厂生产的外销服。”
车里档杆升到了顶点,瘦矮个顾不及再绑帆布,一个箭步窜进驾驶室,敦促司机快开车。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汉伸开双臂,横站在桥中央,威严地喝道:“停车!”瘦矮个定睛一看,暗暗叫苦:“铁门闩!”
一直坐在驾驶室里的鲁大爷,也看清车前那人是儿子,但他已无暇顾及别的,只要儿子不触动录音机,他就用不着光火、发作。
铁门闩象一堵墙一样横在汽车前,直想冲过去亲自搜查。还在那人与哨兵争执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个色厉内荏的市局干部,就是介绍吴娜的月老瘦猴。他也猜出父亲已在车内。他本想等哨兵搜出走私物品后再出面,也好用事实开导老人,不想结果竟一无所获,他哪能相信!
“打开包装,彻底搜查!”铁门闩下令道。
听到副站长发令,早有四名哨兵翻身上车。另一名警士直奔驾驶室,不一会儿,就返转身来说:“报告副站长,这提包里有一台录音机!”
铁门闩心一横:“没收——”余音未落,鲁大爷从弹簧座上一跃而起,气鼓鼓地冲出车门,把提包摔到儿子怀里:“好!你小子当你的忠臣,俺当没生过儿子,你是吃风拉屁长大的!”说着,涌出两行老泪,头也不回地朝原路蹒跚而去。
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铁门闩只觉得眼发潮,鼻发酸,喉咙里也象卡了块什么东西。耳畔忽
听车上相继报告:“这一包里边全是手表!”“车底
下有不少录音机!”“这里面藏着两台电视机!”
瘦猴勾下头,垂手站着,象个霜打的茄子。
夕阳衔山时分,铁门闩才从市公安局回站。案情的发展,真是出人意料:根据瘦猴交待,又经过市局、检查站有关方面的查证核实,基本弄清瘦猴一伙,是一个重大的走私集团。这个集团的首犯,就是拥有两栋两层小楼的“清廉寓”业主、虎市副市长高览。
铁门闩回到宿舍,知道父亲早已走了,不觉阵阵焦急。孩提时代,自己是在父亲的怀里和脖颈上度过的;为了供自己上学,老人上山打柴摔断过大腿;困难时期,是双亲老人家把口里省出的糠麸饽饽攒下来,每星期往返30里到中学给儿子送一次,老人家却饿得全身浮肿;18岁那年,是父亲把自己送到公安部队……但自己为老人作了些什么呢?现在居然将他气跑了,还不知是凶是吉!铁门闩回想着这一切,越发地触动了感情,两眶热泪象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应该到火车站去一趟,便换上便服,取出存款,红着眼出了站门。走进候车室时,夜幕已经降临,他借着吊灯的光亮,发现右侧墙角里蜷缩着一位老人,头朝里,侧靠墙,一身标准的山东乡下人打扮,样子非常虚弱、苍老。铁门闩喊了一声爹,几步走了过去。
鲁大爷见是冤家儿子,吼道:“你滚得远远的!俺没有你这个儿子!”
谁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谈话的中断了,打盹的惊醒了,就连小孩的笑声也戛然而止。嘈杂的候车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纷纷投来惊愕的目光,弄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铁门闩扶起父亲,断断续续地说道:“爹,你不认俺,俺要认你……俺没收了录音机,俺给你再买……咱不要瘦猴贿赂,这是钱……爹,咱回,咱回……”
老人的心软了,接住了儿子递过的钱,还能要儿子怎么样?难道要儿子给自己磕十八个响头?但要自己回站却断然不能!
旅客们多半听出了点眉目,纷纷围拢来劝慰鲁大爷,替铁门闩说情,竟没注意一旁站着位五十开外的军人,背后跟着公务员小刘。等大家渐渐落座,他方才走过来。
铁门闩双眼一亮:“梁站长!”
梁辉朝他摆摆手,径自走到鲁大爷面前,打趣地说:“二叔,你刚来时我就说过,鲁政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你却听瘦猴的话,看来你老还信不过我。”
鲁大爷赧颜了,手在衣襟上不停地搓着,讷讷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站我让你们父子看件东西。”梁辉按住话头,问鲁大爷:“您去年地里收入多少钱?”
老汉扳着指头:“满打满算,五百块钱。”
“你猜猜,瘦猴一伙靠走私发了多少洋财?”
“发个三万两万财就顶天了!”在老汉心目中,这钱一上了“万”,连数都数不赢。
“不,是一千万!”梁辉情绪冲动地说:“您算算,一千万里有多少个五百元?”
候车室里顿时舆论哗然,人们气愤地叫骂着。
鲁大爷瞠目结舌,木木地站着。
这一夜,鲁大爷失眠了。本来极轻的军用被,仿佛凭空增添了千斤分量,压得他辗转反侧,通身冒汗。五百,一千万,两万倍,这些数字更是搅得他彻夜难眠。他又取出梁站长给的那封信来,抽出信里的照片,仔细端详着。对于梁站长给儿子介绍的这位女军医,他打心里满意。那妮在信上说,她陪边防局一位领导明天就到虎市,还带着一份中央紧急通知,兴许就与这里的走私案相关。现在中央有的是能人,这事还能瞒过能人?至于自己那一百元,权当白扔了!如今有儿子给的这六百元,到家买台电视机美一美……这样想着,老头竟自进入了梦乡,直到第二天红日当空,仍然鼾声如雷。
日近中天,铁门闩又要出海,梁辉也过来看望老人。铁门闩蹑脚蹑手地走出门来,咬着梁辉的耳朵,神秘地说:“俺爹这回大概是彻底放心啦,那就让他再好好睡一会吧!”
《北京晚报》今年举行的“一分钟小说”征文评奖,不久前结束。现将三篇获奖作品介绍给本报读者。 —编 者


第7版()
专栏:

关于申请添购一把铁壶的报告
许世杰
“天津卫吗?请到总务科来一趟,你们打的报告批了。”
小卫一愣:“吗报告?”
“那个,那个——”电话里,一阵翻动纸张的窸窸声之后,总务科吴科长一板一眼地念道:“关于申请添购一把铁壶的报告。”
“嗬,我的天爷!这都吗时候了,才批下来呀!去年冬天,办公室里生火,空气太干,急需一把铁壶,可现在——”小卫瞥了一眼正在摇头晃脑的电扇,不由得一声苦笑:“哼!好么,一把铁壶批了半年!我说吴头,是不是报部里批的?”
申请一把铁壶竟费如此周折,是小卫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第一次向总务科提出来,是在去年十一月中旬。当时,一位姓郑的科长一口应允。可是等了半个多月,连壶的影子也不见,他又去找总务科。郑科长不在,另一位王科长合上手中的《八小时以外》,吸了口烟,打着官腔说:
“天津卫,一把铁壶,看来事情不大,但是,一旦其他科室知道了,也来要,事情就不好办喽。”
小卫急了:“他们要得着吗!他们在楼里办公,有暖气。只有我们在木板房里,也只有我们生炉子!”
“不要张口‘他们’‘我们’的,要注意团结啊!”
小卫的鼻子都差点儿给气歪了!他只好去找总务科的第一把手吴科长,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那个,那个,既然他们二位意见不一致,你们打个报告,请领导研究一下吧!”
这“研究一下”,竟是五个多月。不过,总算批下来了。去年冬天虽然过去了,但还有今年冬天呐。为避免夜长梦多,小卫急忙去总务科,填写那一式三份的领物单。
吴科长捧着保温杯,正端详面前那张被划得密密麻麻的报告。见小卫进来,他抬手理了理稀疏的银发,浑浊的双眼吃力地从老花镜上方望着小卫,为难地说:“不好办啊!赵局长没批具体意见。”
“吗玩意儿?一把铁壶,要赵局长批!?”小卫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凑到吴科长身边,扫了一眼那张报告,“嗬!还真是赵局长批的。哎,赵局长这不是同意了吗?”
“正是因为这‘同意’二字才不好办啊!”
“怎么呢?”
吴科长呷了口茶,慢吞吞地:“那个,那个,这上面,郑科长的意见是‘同意购买’;王科长的意见是‘不同意购买’;李主任和周主任只划了个圈圈;孙副局长的意见是‘要注意关心群众生活,应该添购’,而钱副局长的意见却是‘一把铁壶,也要公文旅行,何其荒唐!不精简机构,不整顿作风,怎么行?建议以此为例,在干部中进行教育。’那个,那个,赵局长究竟是‘同意’哪一种意见呢?”
“这……”


第7版()
专栏:

告别
崔砚君
一个人如果能见到对自己的吊唁或追悼那该多快慰啊!魏贤踏着月光回家的时候这么想。10分钟以前,在铁道边,他遇上了本村的全福,并叫了他一声。那小子惊诧而恐惧的神态使魏贤感到惊奇!全福战战兢兢地说了句,“你不是死了吗?家里正闹呢。”就匆匆攀上了火车,留给他一个比活见鬼更害怕的眼神。“我活着,你怕什么?”魏贤颇不以为然。
他是半月以前同丝织厂的采购员出差,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遭遇了洪水,他们都被卷进漩涡,冲散了。采购员水性好,无疑是逃生了,回来为他报了丧。然而他并没有死,两个船夫救了他。
家里正怎样闹呢?媳妇和孩子们哭死哭活?可能。朋友、同事,会用沉痛的哀悼和隆重的葬礼告慰死者的。来的人很多,挤满了屋子、院子。院子虽然宽绰,摆花圈要占去很大一片地方。这使他感到欣慰。尽管他当民兵连长的时候违反过政策,他还是有威望的。如今他成了社办企业的负责人,交际面大了,人们对待他的死也还会尽心的。全福说“家里正闹呢”,恐怕是少说了一个热字,这小子有点“二百五”,象他爹。他爹太倔了。那年自己带着民兵要刨他家房后面的槐树,老头子急了,扒光了膀子搂着槐树骂街,骂他这个民兵连长是土匪。他叫人把老头子捆起来,挨村批斗。想到这些,魏贤突然感到心上压了块石头,这些人是要痛恨我的呀!听到我的死讯,怕是高兴坏了。
村里很静,地上铺满了树和房的阴影,月亮显得高远了。他推开家门,院落里的情景,使他想到已经开过了追悼会。他有点惋惜,在门口站了一会,缓缓地向深处走去。他这才看到了一盏油灯,一些花圈摆在摇曳着的油灯前面,为他默哀。倏地,他看到了自己——摆在桌上,披着黑纱,夹在镜框里的一张照片。似乎刮来一阵凉风,他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寒颤。顷刻间他想到了许多事情,生与死,善与恶,过去与现在……他的脸,他的流通着的血液,交织着神经的脸抽搐了几下,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
北屋里嘤嘤的哭泣声,是他媳妇;东屋里小声争吵,是他的3个孩子。北屋里似乎挤着不少妇女,不断有人说话。“想开点吧,哭也哭不活啦!”“是啊,孩子们都大了,能不管你?再说还有乡亲们,有什么事你找我……”女人们的声音,声音好熟,又有点陌生。东屋里似乎人更多,大家七嘴八舌的。突然,有人捶了一下桌子,接着爆发了一声吼叫:“不商量商量怎么抚养你妈,就想着分财产,象什么话!”是全福他爹,这种声音和气势与搂着槐树骂街的时候一样,现在听来确使他震颤,使他惶恐,他没有勇气走进屋去,站在自己的“遗像”前面,悄悄地流下了眼泪,仿佛同过去的自己告别……


第7版()
专栏:

醉人的春夜
吴金良
“再遇到人,一定开口。”陈静想着,抬眼望了望胡同里昏黄的路灯。夜深了,到处是一片片黑黝黝的怪影。
“唉!这倒霉的自行车!”她从心底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
身后传来一串自行车铃声,陈静只来得及“哎”了一声,骑车的小伙子已经一掠而过。
咦!骑车的小伙子又回来了。陈静心里却紧张起来:“这么晚了,他……”“您刚才喊我?”小伙子跳下车。“啊,没。”矜持和自卫的心理占了上风,她语无伦次了。“是车子坏了吧?”一双似笑非笑的细长眼睛望着她。陈静稍稍镇静了一下:“链子卡在大套里了。”她呐呐着,低着头,心里升起一线希望的光。“那,我也爱莫能助了。没工具,谁也拆不开大链套呀。”陈静心里又是一片黑暗。“你家远吗?”“我家?”她没了主意,下意识地推着车子往前走了几步。“这样吧,胡同口外左边,有个车铺,这会儿可能还有人,你去看看吧!”小伙子在她身后跨上车子,边说边飞快地骑跑了。“这号人!”陈静差点哭了。十一点了,哪家的车铺这时候还有人?她心里咒那小伙子:“骗人!叫你今晚做个噩梦。”
不信归不信,出了胡同口,陈静忍不住真朝左手方向看了一眼。便道上,果然有间小屋还亮着灯。她踌躇地站住了。小屋里走出一位20来岁的姑娘,冲着陈静喊:“同志,来吧!”“哎呀,真是车铺!”陈静觉得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沮丧、恐惧,一股脑儿没了。
这是间临街筒子房,通里屋的门关着。外面这间,只有一桌一床和一辆自行车。一个年轻人正蹲在桌边翻看什么。“请进,就是地方小了点。”年轻人站起身,手里拿着把改锥。陈静一愣:“是你?”“是我。”年轻人笑了:“我说有人嘛,还能骗您。”他狡黠地眨了眨细长的眼睛。“我哥送我嫂子上夜班,回来就急火火地把我叫起来,说有要事,原来是……。”跟在陈静后面的姑娘说话象是放机枪。“还是有个体户好。”陈静心里想着,感激地冲着那姑娘笑了笑:“太麻烦你们了。”“没什么,我哥怕您不敢来,才让我起来招呼您,其实您也是胆子太小,我就不怕。”说得陈静怪难为情的。
会者不难,车很快修好了。“多少钱?”陈静打心里希望这小伙子多收她点儿钱。“钱?”小伙子一愣,旋即笑了:“给五块钱吧。”一只大手,满是油污,伸到陈静面前:“五块?敲诈!”陈静心里一惊,却又无可奈何地掏出钱包。“哥——”快嘴的姑娘拉长了声音叫着,“这么晚了,你还开玩笑!”她娇嗔地把那只油污的手打下去,转头对着陈静:“同志,您别多心,他就这样,跟谁都瞎逗。我们又不是开业修车的,哪儿有帮帮忙就要钱的?”姑娘有点不好意思了,脸上泛着红潮。
“好了,不开玩笑了。”小伙子搓了搓手,咧开嘴笑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一路上,微风吹着陈静的长发,拂到脸上,怪痒痒的,又很舒服。她觉得今天晚上的路灯格外地亮,亮得耀眼;空气中,也仿佛有种醇美的甜味。
呵,你这醉人的春夜!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