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9月12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美气的日子〔短篇小说〕
李满天
在当村人们的眼光里,郭福一家是够美气的。全家四口,闺女前年出嫁,眼下就只三口人。老俩口跟前一个小儿子,说小,也不算小,23了,在队上当机工,挣满分。老伴儿操持家务,上半拉工,去年包了四分棉花地,棉花丰收,超产奖几十元;加上喂养两口大猪,工分同样不少得。郭福年整60,体格不弱,因是村里老党员,人挺靠实,大队派他当护林员,也给满分。这不,全家三口人,三个棒劳动力,光景过成头一份,人们瞅着,还有不眼馋的。
郭福自家心里却有数,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他觉得,拿现时跟过去旧社会相比,一是天上,一是地下,根本不能比。同眼下有些过得顺心的人家比,郭福就自有他的难情。别的不讲,单说这小儿子吧。小儿子高中毕业,扑腾着考大学。郭福赞成:“考吧,考取了尽管上,爹我供得起。”他觉着说得不够全面,又补充说:“考吧,多学点为人民服务的本领。”这都是实话,他郭福干革命的年头不算短,就吃了没文化的亏,要不,对党对人民的贡献大着哩。儿子先是满把满攥,连考两年没考上,就耷拉了脑袋。儿子泄了气,老子更无所谓,原来的方针就是,念大学,花再多的钱他也供;考不上,就安生干庄稼活儿。他郭福的家门里非出个大学生不可?人生在世,每日三餐,谁也离不开粮食,粮食是庄稼人种出来的,干庄稼活儿是正经营生。庄稼活儿,小子也没说不干,不干有什么招儿!就是,郭福凭眼力观察出来,小子那心思总不在这上头。一干二工,干部没指望,目标又转向工人。他心里怎么琢磨的难以知晓,嘴巴上讲的是正经大道理:“工业是主导”(“农业是基础”他不讲),“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队上看他高中毕业,有文化,安排当机手。这不也算工业,也是农村的工人阶级了吗?可儿子说,看事物要看本质,拿工分的工人,怎比得上拿工资的工人!这算一种比量。反过来跟攥锄把的社员们比量,又觉得他干的是技术活儿,跟机器打交道,要高他们一等。回得家来,这高人一等的气味儿表现得更足。比如,三个人下工回家,老婆儿不用说,老头儿也是紧忙活,挑水烧火,喂鸡喂猪,淘米和面,炒菜熬菜,喘口气儿的工夫,还抄起扫帚扫扫院,抓上剪刀修修树,总不闲着。儿子一进门,不用说水火鸡猪,米面饭菜,就是饭摆桌上,还等别人递筷子哩。老头儿勤快惯了,家务事儿,谁干谁不干,谁多干,谁少干,全不吃紧。可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过两年娶了媳妇,难道还是吃现成、等着侍奉一辈子不成?这不光是看着顺眼不顺眼的问题,养成坏习惯,一生的遭受呐。郭福反复思量,成了一块心病。
老伴儿的心思不一样。碰上郭福眼神儿不对,或瓮声的嘟囔一句两句,老婆就替儿子打圆场:“你每日价倒背手,在树荫里转游来转游去,又清凉,又散心,累着你啥啦!咱小子大热天上地头,倒腾搬抬,那是累活儿,油渍麻花,那是脏活儿,叫你给他谋划谋划你不干,反倒不给他个好脸,不道句好言词,你这爹是咋当的!”
把不是派到他身上,真好象他理屈词穷,不得人心。儿子干不干,她都护着。他一回家,却支使他没个完。好象儿子从出娘胎就是个非凡人物;他当爹的应份该当马牛。老婆儿的倾向性很明显。一家三口人,明显地形成了两票对一票,他成了少数派。儿子不出阵,当娘的打头,跟他直接叮当。
有一天,老郭福路过四队机井房,看见儿子半蹲半斜在地头上,一手拿扳子,一手拨弄机子,头发散乱,有一绺覆盖前额,拖拉到眼眉上,汗水和着沙土油污,在脸颊上刻下一道道小沟渠。郭福不由心里一动:无怪老婆子总向着他,干这营生是不清闲呀!刚一动怜惜之情,瞥眼又见地下一大滩柴油,从机子里还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老头儿瞅着满地油,心疼得慌,就张口问儿子:“这是咋弄的?”
“啥?”儿子闷声挤出一个字,头也没抬。
“这油……”
儿子仰起头斜一眼:“油咋啦?”
“油流得满地是咋回事?”
“你不懂。”
“再不懂,这样糟害谁看不出来!”
儿子没事一样地嘿嘿笑:“咱中国早摘掉穷油国的帽子啦,还要搞十来个大庆哩……这点油,还不如吃饭掉颗米粒呐。”
老头子听了,不由来了气:“哪怕再有100个大庆,这石油也不是自个儿从地下冒出来的。你小子,走道还打颤呢,就拿脚踢开了福神爷!”
儿子一前晌没拾掇好机子,后半晌还不准怎么着呢,专机承包,各人都忙活各人的,没法儿去找别的机手来帮忙。哎!要是在城市里,工人多,都在大锅里搅稀稠,有啥为难事儿也用不着他一个人糟心。做爹的当着众人面给他难堪,更使他气难平。对爹他不敢怎么的,回家来就跟娘闹,缠住他娘,死活非要改换门庭不行。
老婆子是一向娇惯儿子,又一向派老头子的不是,这工夫就一面安抚儿子,一面招呼老头子。先还是好说好道,越招呼越来劲,终究又嚷了起来:
“你抹下脸去找找老郑,老郑他一口吃了你啦?”
“我不怕老郑吃了我,我只怕老郑的牙掉了。”
老伴儿瞟起眼瞅着他,不懂得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
老郭福嘿嘿苦笑着补了一句:“笑掉人家的大牙呀!”
老婆子听懂了。她很不以为然:“你把老郑看成什么样的人啦,人家象你?亏你跟他交情深厚,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呐!”
“你是要人家报你的恩?”
“说得上报恩?一不借钱,二不讨官,只要他一句话。在他是动一下口,咱可沾大光啦,你就是不去!”
郭福一肚子的气,老婆子讲这类话挺自然,他却是刺心剜骨的难受,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你说的比唱的好听!”
老婆子的气也上来了:“算你是唱旦的,今儿个也非唱个丑角不行!我横下心啦,今儿你不去咱就没个完!”
“今儿个我也横下心啦,看你这个唱黑头的,能咬下我半截!”老头儿梗着脖子,身子一挺,简直要跳起来。
老头儿来了硬的,老婆儿反倒没劲了。正没了抓挠,忽听老头儿又瓮声瓮气地嚷着说:“我去,我去,我立马就去!”
老伴儿被吓了一大跳。再看老头子,他已经跳下地,打开门,带着一阵风,自行车也不骑,大步流星地走了。
老郭福说不出的懊恼,象是跟谁赌着气,又象是要去办理一件丧权辱国的外交。他存心不骑车,顺着往东去的大道,迈开腿,甩开手,一步一个脚印,好象要细细品咂这途程中迂回曲折的艰难滋味。
走出三里来地,到了山口,一出山口,便是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山脚下两顷多地的大果园,吸引了郭福的视线,他不觉放慢了脚步。果园是本大队的一笔财富,年上水果卖钱不少,队上收入却不多。包工包产,承包的一个干部,心术不好,杀鸡取蛋,竭泽而渔,赚了钱狠拿奖金,累坏了果树,今年挂果稀稀拉拉,连去年一半子都不到,那人却甩手不再包了。
“吸血,吸大伙儿的血,也吸烈士的血!”
郭福气咻咻地心里骂,眼望着北岗上的烈士塔。烈士塔被浓密的柏树环荫着,只能望见塔顶。
烈士的鲜血,浇灌了土地;肥沃的土地,又生育出肥美的果实。老郑要是知道有的人竟利用党的现行政策,侵吞群众果实,他憋住不发火,也会大伤他的心,他在这块土地上也是滴过血的呀!
县委书记郑立强左臂伤口里的滴滴鲜血,又好象晃动在郭福的眼面前。
35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茂密的杨树林。那天大清早,郭福正来在林子里捡柴禾,忽见一个人急匆匆钻进树林来,那人身高体大,膀宽腰圆,从左臂袖口里滴着血,滴到地上。郭福一细瞅,原来是区干部郑立强,知道是遭到敌人追赶,负了伤,就一把扯起他的右臂,往树林深处钻。树林虽密,面积不大。树林外鬼子嗷嗷叫,往里打枪,逼着汉奸前边探道,要进林子里来搜索。郭福估计到情况严重,紧皱眉头,拉上郑立强跑向东边道口,急促促地说:“朝大道上打枪!”老郑不认得郭福,瞅着这个年轻人,好生奇怪,默着声躲都躲不开,打枪惊动,那不是把敌人吸引向自己吗?就对郭福说:“你先跑吧,我有枪……”郭福使劲拉扯郑立强的右臂,打断他的话,用命令的口吻说:“快朝大道上打两枪!”郑立强似乎受到什么感染,顺从地举起盒子枪,叭!叭!连放两枪。响声没过,郭福早又拉上郑立强的右臂,不歇气地朝北跑,跑到树尽头,又往西一拐,转上山路。敌人被两响枪声吸引,果然扑向东南岗。赶到岗前,郭福已经拉着郑立强,穿过密林,跑上北山头,从北山头又转向大岭,来了个金蝉脱壳。
老郑对于郭福的感激和佩服,那是不用说的。对于这片杨树林,也自然地产生了特殊的兴趣和感情。
“好林子,好好保护它!”
郭福大睁着惊疑的眼睛。
“你怎么啦?”
“这林子是地主老财家的。”
“哎!对抗日有用,对抗日有功,就要保护!”
可是不多时,日本鬼子一把火,烧光了林木。望着这一片变成了焦枯的荒滩,郭福说不出的愤恨,也悟出不少道理:抗日军民喜爱的,日本鬼子自然不喜爱。共同的命运加上情谊,把郑立强和郭福联结成了亲密的朋友。
解放了,土地改革,土地回到农民手里。郑立强每次到村里来,路过此地,总要拜谒烈士塔,绕荒滩转一遭,心里很不是滋味。到了1956年,成立了高级社,郑立强忽然笑嘻嘻地提出来,要把这一片荒滩开辟为果园。那时人们虽然心劲高,却疑疑惑惑,不大相信。也难怪,这里什么时候种过果树?也没人会培植呀!一直拖到1963年,郑立强当了县委书记,他又对郭福讲在烈士塔下建立果园的意义。郭福自然感受深刻。大多数社员经过反复议论,也晓得了栽种果树的好处。老郑又从别处找来树苗,请来技术员,起沙平地,开渠引水,经过一个冬春的苦战,才算建起了这一片果树园。
常言说得好,桃三杏四梨五年,首先露头角的是桃子,清明刚过,桃花满树,不到伏天,鲜红的桃子,挂满枝头,人们喜笑颜开。又过两年,莫说杏梨,鲜艳的苹果,也到了社员们的嘴里。就凭这码事,虽然郑立强还在挨批挨斗,村里人们却总念叨,该给郑立强立功德碑。
立功德碑是一句话,共产党哪兴这个。在人们的心目中,共产党给老百姓办好事,郑立强是共产党的好干部。郭福和郑立强,这两个年龄相同地位不相同的共产党员,交情深厚,如鲜红的苹果,如熟透的桃子。四邻八乡的人都知道,郑立强没当县委书记以前,跟郭福象拜把弟兄,当了县委书记以后,更跟亲兄弟一般。虽说这一年多老郑事多工作忙,来这里的机会少;郭福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很少去县城,可是俩人心心相印,别时见时一样欢。如今一个去找,一个会见,原本跟见亲兄弟、会老朋友一般,有何犯难?可是郭福这方面,却象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如要去挖老郑的心,只觉心痛如割,羞愧难当,头昏目眩,几乎晕倒在地。
这是干什么?怎么糊涂到这地步!返回去,拨转马头;返回去,好好训斥训斥那死老婆子。
他脑子里来回打了几个回旋,最后却又丧魂失魄似的,离开山口,大步踉跄地向县城方向走去。
“吉呀,吉呀,吉呀,吉呀!”
听见喜鹊叫,一抬头,才发觉已经走出五里来地,来到永安村头。30年前,也是这么个天气,也是戳在村头的这棵大槐树上,也是喜鹊“吉呀,吉呀,吉呀”的叫,郭福也正打这儿路过,举起头痴呆呆地瞅着树上。人们说听见喜鹊叫有喜事,可这喜事跟他郭福有啥缘分?忽然从地下也传来“吉呀,吉呀”的叫声,把树上的喜鹊反而惊飞了。郭福顺声寻去,不远处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身个娇小,笑嘻嘻地瞅定他说:“这不是福子吗?”
“啊,你是……”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鼎鼎大名,谁不知晓!”
郭福智救郑立强的故事,有人编成鼓词曾在这一带演唱,凭这个,一来二去,俩人熟惯了。30岁的郭福跟这个二十来岁的娇小姑娘居然成了朋友。郭福半认真半玩笑地问:“姑娘们都打山上往平川跑,哪有山下找山上的。”姑娘也是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我就是要打山下往山上跑,看谁把我的腿给捆住!”
这不是亮得够清明了吗?有啥说的,这门姻缘自然是非结不可啦。
要说喜,那工夫可真算大喜哩。她虽不是天仙女,在这一带可是头等人品。身个小点,身个小也掩不了她的娇美。最当紧的还是与郭福合拍,事事都赶前,样样不落后。合作化初期,他当社长,她当副社长;往后,他当生产队长,她当妇女队长,没那么合板的。
糟心就糟在那要命的十年。他郭福挨整那就别提啦,老伴也给整得不轻。在她身上安不上多少罪名,大半还是跟上他受累。就为这,很落下埋怨,好象一切不如意事都是他郭福招惹来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婆子的脾性变了,不说全变,也变个七八成。外表上还顾大面,当着郭福老汉,却象掏本心话似的跟他辩论:“就你,积极一辈子,还不是个农民!”
“你自个儿是农民,你,你为啥瞧不起农民!”
“我瞧不起,人们早瞧不起啦!”
有时候,还竟念起时下流行的那混账经来:
“看人家,麻烦一阵子,舒服一辈子!”
这算什么话!
真象人们说的:盖的一床被,揣的两样心。不合心的日子,比咽黄连还苦。真糟心:蹬不到一条裤腿里去,想不到一条道儿上来,有这么个老婆子,真不如没有呢……
嗨,想邪了,六十岁的人啦,老婆虽说小点,也五十出头啦……想邪了,想到哪儿去啦!
可是老婆子呀,你逼煎我干啥呢?你把我逼煎到哪条道儿上去?我郭福,多年的共产党员,对人民办的事不多,给党添光加彩少,总觉着对不起党。现如今,困难时期,我不能为党分忧解愁,够愧的了,还能再给党添懊恼吗?老婆子,你逼我去找老郑,那,那不明明是往党的脸上抹黑吗!
郭福不由冒出一身冷汗,浑身上下都是湿的,浑身上下全浸透在汗水里。他圆睁两眼,牙齿咬得咯嘣响,猛地一转身,对,要回去,回家好好教训教训那老婆子。
刚要起步,又好象有人拉他,又好象是县委书记郑立强向他招手。一细瞅,眼前并无人影。他知道自己脑子里生出了幻象,眼泪不由夺眶而出。哎!老郑呀!老郑的担子不轻呀!他的身体还那么壮实吗?多时没看见了,真该去看看他啦,就乘这时机去望望他吧。见了他可决不能顺着老婆的心愿去叨叨,要向老郑讨教些道理,回家去跟老婆说道说道。再不能退让了,也不用再吵嚷。有理不在嗓门高。吵嚷有啥用?她嚷,我也决不嚷。
老远走过来一个人,远瞭着象是老郑的小儿子小强,正待仔细瞅瞅,对面已经喊叫一声:
“福叔,您上哪儿?”
果然是小强。郭福“啊,啊”了两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反问一句:
“你上哪儿?”
“我就是要到叔您家里去。”
“啊!有啥事?”
“到叔你们那儿去学农……”
“啊!”郭福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好象他脸上有什么新的从没见过的东西。其实对这个小伙子,他是再熟悉不过了。老郑两口子工作忙,从小把小强放到农村,由郭福老伴儿照料。郭福自然希罕的不行,小儿子也很跟他玩得来。直到要上学才被接回去。一晃十年多,自己的儿子总嚷着往城市里跑,老郑的小儿子却要到农村来。
乱糟糟的年头,大批大批的青年学生被下放农村,说是学农。如今,连这个新鲜词儿也没人提了,可是……
“啊!这是怎么回事了?”郭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看出郭福的意思,小强又补充说:
“考大学没考上,我也不打算再考了,只想到农村来。我自己也说不上,对农村有一种说不来的感情。从小住在叔家里,童年的生活,总留在我的记忆里。”
小强那又活泼又顽皮的童相,虽然过去了十多年,在郭福的心目中,也总是记忆犹新。可是这孩子长大了,晃动着象他父亲一样的结实身膀,毕竟是长大成人了,而且知道他自己该走的道儿啦。
“你爹?……”
“我爹不赞成、不支持,你想我能来吗?我爹说,也先别说得太死了,下去锻炼三两年,再看……”
郭福一眯眼,眼前立刻闪过一个场景:他从地里回来,跨进房门,老郑坐在椅子上,老婆子正絮絮叨叨:“你看,老郑,二十二三,老大不小啦,就在农村窝囊一辈子呀!老头子呢,哼!他总是不管。……”郭福听了这番话,立时冒了火,冲着老伴沉着声说:“老郑来了,不说做点吃的,尽叨叨你那些个,光给老郑添心烦!”老郑坐在一旁,微笑不语。……如今他打发小儿子来农村,莫非……
一睁眼,郭福听见小强还在说:
“我爹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不用激将,我是下定了决心,就在叔家吃,叔家住,在叔家干活儿,算叔家一口人,叔你同意吗?我打算一两天就搬来。”
郭福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好啊!老郑把小儿子打发来农村,老婆子你却鼓捣小子往城市里跑。你个死老婆子呀,还直把我往深渊里推。看我回去,不跟你算账、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呢。
“你怎么啦,叔?”
郭福如梦中惊醒,抹了把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啥。孩子,我是说你婶子……”
“啊!幼年时我婶子待我比亲娘还亲,如今她一定照样亲我。她身子骨壮实吧?”
“她身子骨倒壮实,就是有块心病,你去了,准会给她治好。孩子,你这一回来,可是给咱们家里带来了喜气呀!”
这是郭福心里的话。不怪喜鹊叫,真是喜来到。多时不见的老郑,这喒却象喜神一样地降临到这个家庭。回得家去,还用跟老伴再拌嘴吗?也不用讲更多的道理啦。小强来了,家里添了这么一口人,成了四口之家。这四口人家,或许真的要过成美气的日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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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柏树的怀念
青稞
重重叠叠的石头山,什么时候,披上了绿色衣衫?高高低低的石头沟,什么时候,变成了可耕的良田?你这太行山脊背上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小山沟呵,是什么时候,变成了桃杏满山、果园连绵、农林牧副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呢?
在山腰里,我发现了一个奇迹:半块断裂的巨石,它的横断面严严实实地贴满了一大片稠密的柏树的根须,象弯弯曲曲的血管,裸露在外,余下的半块巨石滚到山脚下去了。这是一棵受伤的古柏呀,它还活着,顽强地活着!顺着蛛网般的根须往上看去,这棵高大的柏树枝叶繁茂、生机盎然。勇敢的柏树呀,它忍受了巨大的疼痛,还在守护着石头山,不叫穷山区还原成童山秃岭!
我的记忆慢慢地拉长了,回到了三十八年前。抗日的烽火,早已燃遍了太行山。根据地的人民,投入了发展生产、支援前线的战斗洪流。身无蔽体之衣,食无隔宿之粮的穷庄稼人,用什么支援革命?边区政府传来了一声号召:组织起来!于是,太行山上的六户贫农,办起了互助组。开荒呀,收获山药蛋呀,成绩并不惊人,却带动了周围的贫苦农民,走上了“组织起来”的道路。因而在1944年,晋冀鲁豫边区群英大会上,他们被誉为“边区农民的方向”。互助组的带头人李顺达获得了劳动英雄的称号。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受到了党中央的重视,中央首长向他下达了“建设山区”四个字的指示,他回到小山沟和庄稼人头碰头地研究,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山区要想富,发展农林牧”,“发展农业要治滩,治滩首先要治山”。开始造林了。人们手捧油松籽,却难找下籽的地方。哎,石头山呵,石头山,你终年承受阳光雨露的恩泽,为什么这般吝啬,只把长满苔藓的大石头奉献给人们?穷庄稼人在石头缝隙里掏出小壕壕,撒上籽。第一次造林,没有经验,出苗率很低,再来二次、三次、八次、十次……年年播种,年年造林,石头山终于屈服了:一窝窝松针,象一把把绿油油的小伞,从石头缝隙里摇头晃脑地、转弯抹角地钻了出来,撑了开来。石头山变样了,变成了松柏林。人们在树林里穿行,抬头向上看,那茂密的松树枝遮住了蓝天,阳光透过针叶,象金色的雨点,洒落在松林里;低头往下瞧,奇花异草,在争奇斗妍,蜜蜂和彩蝶忙着采集花粉。静悄悄的树林里,孕育着美丽的童话。银色的、褐色的山兔,在树林里嬉戏着、跳跃着,竖起长长的耳朵,谛听山林的松涛和鸟鸣。小山沟造林的带头人呵,他忙碌起来了,常常要到县城、省城、京城去开会,可是他不适应城里人的生活,不习惯在会上高谈阔论,他一心惦着小山沟,惦着造林、种地。他迷恋于在石山沟里拓荒、耕耘、播种。看到卵石干河滩变成了苹果园,石头山变成了花果山,他咧开大嘴笑了。收获季节,果品公司、外贸公司来收购一年比一年增多的苹果、核桃、花椒、药材,他打心眼里乐了!他没有别的企求,只想着耕耘、收获。
十年动乱给这个小山沟带来了灾难。不是武斗,不是横扫,而是别开生面的破坏,叫做提拔。这个小山沟的带头人拙嘴笨舌,却被生拉硬扯地推上了领导干部的席位,不是为了叫他发指示,只是挂个名,开会时叫他举拳头。他是个庄稼人,只会识别天晴下雨,不懂得揣摸政治气候。一会儿让他站队,一会儿叫他投票,他腻歪得直打瞌睡!只有回到他的小山沟,他才有了朝气,有了用武之地!十年动乱,山上的树木依然在长,果园的果实依然在结,社员收入不断在增加。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有了自留树,光果品一项就能收入二三百元哩!当大寨经验在全国强行推广时,小山沟的带头人坚持了自留树不变动。于是这个留有“资本主义尾巴”的小山沟,被当成了反大寨的典型。粉碎“四人帮”以后,庄稼人打心眼里高兴,以为可以踏踏实实种地、造林了。没料到反大寨的罪名又升了级。1977年,从县城来了个工作组,进驻小山沟。高音喇叭朝着小山沟分散的四十四个山庄窝铺喊叫,说小山沟的带头人反大寨,是“四人帮”的帮派骨干,要彻底清算他的罪行。
高音喇叭提名道姓地批判他,他全当耳旁风。天不明他就上山给松树整枝,把松柴收拾成一堆一堆,让社员背回家去暖炕(山里气候冷,夏天也得暖炕),烧饭的燃料。有时在松林里采回蘑菇,用草茎穿起来。他动员社员去采摘、晒干,卖给供销社。发现了药材,也劝社员刨回来。山上是聚宝盆,拿不回来算白扔。这位带头人早在四十年代就是发家模范,他善于理财,盼望家家户户都能找到合理的生财门道,增加收入。但这一切都算成罪行了,高音喇叭吼叫着。他默不做声,好话赖话由他们说,只要山上的树照样长,该成材的成材,该结果的结果!他哪会想到,有许多该结果的树再也不能结果了!
那是1977年的一天。小山沟的带头人生了病,拄着拐杖刚刚出门,走到河滩边,看到一群群、一伙伙人抬着树木从山上往河滩走。他定了定神,手搭凉棚仔细打量,那不是核桃树吗,为什么成批砍下来了?他三步并做两步奔了过去,可不,是正在结果的大核桃树呀,种一棵核桃树不容易,十年八载也难结果。外贸收购单位年年派人来收购,给国家换来了不少外汇,为什么要锯掉、砍倒?他那粗嗓门憋不住了:“为啥要砍树,谁的主意?”
没有人回答。
山谷里回响着节奏紧凑的伐木声,带头人那令人揪心的嗓音震动了群山:“不能砍树,谁也不能砍树!”
没有人回答。
“就算我不顺眼,树木碍了你们什么事?”
“你种的树就要砍,肃清流毒么!”
有人说话了,但是理不直,气不壮。
“谁种的树也不能砍,这是公共财富,国家有法令!”
带头人扔了拐棍,发疯似地朝山上跑去。庄稼人面面相觑。工作组呀,你们在搞什么工作?
小山沟的带头人在山上跑着,喊着。他那饱经风霜的、布满皱纹的脸变得灰暗了。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在数那被刨掉、砍倒的核桃树:十棵、二十棵、五十、一百、三百、五百,光核桃树都数到了七百多棵,还有刨掉的苹果和梨树呀!他走不动了,趴在山坡上,抱住一棵未抬走的核桃树,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
带头人呵,你只会带领少数庄稼人种地、造林,你不会带头搞政治斗争,当初把你推上政治舞台,然后又把你推下来,既是一场闹剧,又是一场悲剧。令人寒心的“左”倾路线呀!受株连的岂仅是一群老实憨厚的庄稼汉?还有一片片树木林子!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搀扶着回了家。他病得很厉害。在炕上做着各式各样的梦。他梦见建国初期种树,梦见晚上和村干部提着马灯和一面铜锣,敲着它满山巡逻,为的是惊走掘食核桃、松籽的鸟兽。他做着梦,一会儿笑得咧开了厚嘴唇,一会儿又难受得转着身子。他梦见有人拿着大锯在锯着他的身子,他疼痛得在炕上滚来滚去……
社员们心急如焚,担心他们的带头人不久于人世。但是,久经风寒雨露考验的他,奇迹般地一次再次战胜了病魔。他消瘦多了,花白的胡茬上挂满了晶莹的水滴,是泪珠还是露珠呢?他走在被斧锯作践过的林坡上,走到那棵撕裂了根须的柏树下,抚摸裸露的根须。他和柏树的年岁都老了,身上都带着巨大的伤痕,然而都还活着,顽强地活着!他象古柏,古柏也象他。古柏的岗位就在石头山上,不能移植在花盆,摆在宽敞的会议厅,当那供观赏的盆景。把古柏解脱出来吧,让位于玲珑可爱的四季海棠与金边吊兰,让位于仙人掌与争相观赏的昙花,……石头山上的松柏不适应温室的生活,他们无数血管般的根须,习惯于从石头缝隙里,伸向地层深处,向大地母亲索取赖以生存的乳汁,永葆郁郁葱葱之常青!当人们都为柏树的困境担忧时,柏树处之泰然,从容不迫地抽枝、换叶,把它的柏籽抖落在山坡上,叫子子孙孙们在这里繁衍。树木有灵性,它懂得庄稼汉的心意。被砍掉的树要补种,剩下的荒山要绿化!不悲伤,不顿脚,只有一声声惋惜的感叹!不摆过去的功,不算近日的帐,仅仅是这样默默无声地播呀、种呀,悄悄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
我惦记着柏树,我怀念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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