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9月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琴弦上的颤音
唐纪
我的一把胡琴,是父亲留下的遗产。我依稀记得,当父亲递交给我的时候,说过:“它有美好的心灵。”
那是一把多么称心的琴啊!雕镂了龙头的琴顶,锃明瓦亮的立柱,六棱形的琴箱,黄黑相间的蟒皮上匀称的花纹,配上那两根一粗一细的皮弦。那弯月形的琴弓所倾泻出来的声音,如行云流水,如拂草微风,如大海波涛。它曾伴我多少个清晨和夜晚,使我把青春的生命之花,掏捧在和煦的阳光中,清新的空气里。
父亲曾对我说过:“这把琴,胸中盛满兴亡衰败,苦辣酸甜。不要小看它,它的音箱虽小,足以装得下整个世界;它的嗓音不高,却能催动千军万马。”
我信服了,因为我仿佛看见那弹拨的、敲打的、吹奏的、拉弦的多种多样的乐器,听见那清雅的、粗犷的各种各样的琴音,在我的眼帘前闪现出一道道荧光:张良吹着它,感动了楚霸王千万雄兵;蔡文姬弹着它,吟唱了《胡笳十八拍》的诗句;……后来,解放军健儿伴着琴声唱出了“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志愿军勇士一面拉着琴,一面“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我和它成了知己。你看,祖国磅礴的气势,悠久的文明,秀丽的山河,肥沃的土地,勤劳的人民,有多少火样的热情要它来迸发,有多少美好的感情要它来倾吐!琴啊,“它有美好的心灵”,和生活一样美好,我了解它,正如我了解了自己。我们有着共同的心音。
但是,我终于一度离开了它,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它。
我被迫去追逐另一种声音。那伐木的丁冬声响,那开山劈石的锤击的铿锵音节,那镰刀的刷刷奏鸣,那粪汤的哗哗绝唱。是我引它们歌唱?还是它们唱给我听?是无情?还是有情?
爱好,有时是陶冶成的,在感情的长河中萌发。那些生活的音响,也许不如琴弦上颤动出来的乐音动听,但那纯真的爆发,雄浑的自然,却也使我动情。以前,我也演奏过《高山流水》、《伐木者之歌》,如今我在这些乐音的原型中踟蹰,有时也似乎若有所得而怡然自乐。我是多么想念那些经过雕琢的声音啊!在那坎坷不平的路上,在那泥泞的沼泽地里,在那风雪交加的夜晚,在那漆黑的黎明前,一些熟悉的、陌生的音响象大海的波涛般地向我涌来。于是我渐渐地领悟到“道是无情却有情”的真谛。
我也爱这些声音。
我的琴易主了。在我追逐另一种声音的同时,它也在颤动出另一种声音。那声音,有时是故作姿态的哼哼唧唧,有时是歇斯底里的嚎叫。“是真的变了么?”信赖,来源于深刻的了解。这不可能是它,又确确实实是它。
一阵春雨涤荡了大地上的灰尘。我的琴随着春风又回到我的身边。我紧紧地拥抱它。
它又焕发了青春的光彩。它说:“你不要抛弃我了。”我说:“我愿再不离开你。”我们相约,相依为命。于是,我和它站在心灵的广场上,高奏希望之歌,傍依在花荫下,低唱爱情之曲,在祖国的四化工地上,吹响进军的号角,在科学的宫殿里,迸发不同音高的和鸣。时而慷慨激越,如飞洪流瀑;时而浅吟低诉,如泉水潺潺,一曲曲,唱的是祖国、春天、鲜花、美酒。琴弦的颤动,连续不断,是那样的心潮难平,急不可耐!此刻,我更加理解它了,它那美好的心灵,正在发出数目不等的振动。终于,在对它的理解之中,我得到了极大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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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重回上海忆童年
周海婴
继阿花之后,我们又请来一位许妈。她是江苏南通人,五十多岁,大概由于在家务农,平素炼就了一副好身骨,体格健壮,背起我走毫不费力。她与同乡对话,都用方言,十句中有九句我听不懂。但平时却用上海话,可见她在上海帮工,时间不短了。
虹口大陆新村弄口往东迤北,有一爿“老虎灶”。一口硕大的铁锅,煮着沸水。附近居民谁要冲茶或灌暖瓶,往往花一两个铜板立即可得,需要沐浴的住户,只要去说一声,届时就会有人挑一担滚烫的热水送上门来,并且倾入浴盆。服务周到,用户称便。开办“老虎灶”行业,以南通人居多。许妈常领我到那里去玩。这里是劳苦人民集聚的地方,百工杂艺,七十二行,为求谋生,各有其能。有时玩到傍晚,估计我有点饿了,许妈便摸出一两个铜板,临时买个扬州小贩的提篮点心(如“老虎脚爪”、麻油馓子、脆麻花等等),让我充饥。这在无意之中,使我看到了底层社会的一角,模模糊糊地知道上海除了高楼大厦之外,还有这么一些去处。
从大陆新村直接往北,约走几十丈以外,便呈现着另一番风光。竹篱茅舍,前后错落,瓜棚豆架、相映成画。到了秋天,有时眼前是一片青纱遮目的玉米田野。在这时候,往往就是许妈带我捕捉螳螂和蚂蚱的大好时机。也许在这里能够呼吸到一些老百姓的空气,而且可以避免对父亲写作的干扰,得到过父母的默许吧,所以有时消磨半天时间,也没有听到有制止的意思。
由于从小留下了支气管哮喘的病根,这不但使我痛苦不堪,而且也给许妈带来了很多负担。病一发作,我便不能平卧,她只得扶持着我,坐在胸前,一夜不能合眼。直到东方发白,喘息稍停,她才轻轻放我入睡,自己又须起身干别的事情了。
她带我几年,却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事。有时偶然接到乡下来信,见她独自落泪。我一探问,她便敛起悲容,答称“没事”。我因年幼,不懂这些悲苦,因而往往不再细问,也就忽略过去。其实农村妇女出外帮佣,家中必有难处,她不愿诉说,所以只有隐忍不言,暗自饮泣了。后来父亲去世,我家搬到法租界霞飞坊以后,她就辞别要回故乡。她对母亲说:“大先生已不在世,许先生也很艰难,我回家养老去吧!”临走时答应以后每年都来看我,但实际上并没有常来。大概由于年纪较大,出门不便了吧!直到1946年春天,我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她确实践约来看望我了。但见她头已花白,行动也颇蹒跚。见到我似乎很高兴,但不由地流露出一丝悲意,颇为伤感地说:“弟弟,这次看你长这么大了,回去也放心了,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见面了。”母亲和我都说了一些宽慰的话,请她以后再来上海住住。临别时她默默无语,黯然伤神,眼眶里饱含着泪水,还给我塞了一些零用钱。我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忍着悲伤,默默地送她上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那慈祥而含有深度创伤的面庞,只能对着她留下的照片沉入一片思绪之中。 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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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群言录

漫话“想当年”
温型亮
上年纪的人到一块,常常喜欢说:“想当年……”或者换个说法叫做:“我年轻的时候……”
想当年,魏武挥鞭,他一生鞭马征战,到晚年依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开一代之雄风!
再想更为遥远的当年,姜子牙八十才遇文王,而他一不叹息年迈,二不悲伤年轻岁月的“空度”,而是一心一意辅佐文王,终于奠定了周朝数百年的天下。
可叹的是今日有些人刚刚年过四十,便整天叹息“想当年”,似乎当年全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峥嵘岁月。说穿了,这些人嘴里的“想当年”实是为了自己今日一事无成来开脱!
回想“当年”,就应该总结历史的教训,指导今日的工作。孔夫子所谓“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就包含有积累历史教训而达到“不惑”的意思在内。
回想“当年”,就应该发扬当年的光荣传统,争取今日的更大胜利。比如说:当年的“延安精神”,当年建国初期艰苦奋斗的精神!
让我们以积极的态度去回首“当年”,以进取的精神,作出今日的努力,以加倍的热情,去迎接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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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傅旭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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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读书随笔

由“菜人”想起的
石飞
我童年时,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因为受磨难不长,对于旧社会穷苦人的遭遇,也就所知不多,体会不深。
近读《阅微草堂笔记》,知道旧社会不仅有剥削、有压迫,有终生劳苦难得温饱的无数“穷鬼”;有靠坑害穷人暴富的各类“扒皮”;……还有不如牛马、也不如菜猪、菜羊的所谓“菜人”。
且看《笔记》卷二《滦阳消夏录》记载:“崇祯末,河南山东大旱蝗,草根木皮皆尽,乃以人为粮”;“妇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刲羊豕”;“周氏之祖自东昌商贩归,至肆,午餐。屠者曰:‘肉尽,请少待。’俄见曳二女子入厨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来!’急出止之。闻长号一声,则一女已生断右臂,宛转地上;一女战栗无人色。见周并哀呼:一求速死,一求救。周恻然心动,并出资赎之。一无生理,急刺其心死;一携归。因无子,纳为妾。……”
“速死”、“为妾”,大概在“菜人”里,要算难得的“好运气”。命运不好的,更可想而知了。
穷人被有钱人当“粮”、“菜”,活“取”其“蹄”而食之,求为奴、做妾不能;求“速死”亦难得,这就是我们的穷祖先曾经饱尝过的“人间”之苦。他们在黑暗中挣扎,灾难之深重,远非“水深火热”、“犹如地狱”之类的“形容词”所能概括的。老一辈的穷苦人,常说旧社会是“吃人的世道”,那是用血泪换来的见识。
现在,有人不大愿意忆苦了。据说是怕“影响人们朝前看”,甚至“因知足而不求进取”。其实,使阅世不深的青年人,多知道一些“菜人”之类的旧社会的惨状;让忘了本的中年人或老年人,经常回味一下旧社会之苦,不但无害,而且大有好处。这样做,不仅可以使人“忆起往日苦,倍感今日甜”,从而更加热爱我们的社会主义,避免好了伤疤忘了疼,身在福中不知福;而且还能使我们正确对待社会主义社会还存在着的种种弊病,不自满而求上进,知其根而治其本,为建设社会主义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更自觉地献身。如果新旧不分、甜苦不辨,就很容易对这也不满,对那也不足,终日在牢骚满腹中度过。有的甚至把新社会看得一无是处,似乎我们过去打碎的不是地狱,如今还是“凡事不如人”。这样的“不满”或“不足”,不能引人“进取”,于四化大业是很不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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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方 殷黄叶飘落,一派萧瑟风景!似是人间万物凋零。又谁知今日满园果实累累,人民已喜握手中……天高气爽,枫叶映染山红。赢得几多骚人吟咏。又谁见今日处处扬鞭跃马,遍野阵阵丰收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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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身段谱口诀论》序
许姬传
我在童年时,曾听到外祖徐仅叟先生(名致靖,字子静,戊戌政变时以保举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而被慈禧判“绞监候”——即“死缓”,庚子出狱,定居杭州。他精通昆曲、乱弹。)说:“程长庚是全才,老生之外,花脸、小生、旦角无不精通,名小生徐小香离开三庆班后,程就接过他的戏码,这是人所共知的。”
他又告诉我:“听说三庆班有一套身段谱口诀是不传之秘,长庚一定精于此道,所以能够左右逢源。”
以后,我到北方来,向内行打听三庆班的身段谱口诀,但都说不上来。
1958年,京剧演员——邹慧兰通过她师父于连泉(筱翠花)的关系,向老艺人钱金福的儿子钱宝森先生学习家传的“旦角云手”,我看到教学时现场情况,同时,我向宝森详细询问了这套包括口诀的
“旦角云手”的来源。宝森说:“我父亲在三庆科班坐科时向一位南方来的教师朱先生学到这套‘云手’基本功,这是不传之秘,父亲就教给我。当时,为了不让人看见,都是半夜里教的。以后,我父亲给杨小楼、王瑶卿、王凤卿、余叔岩、梅兰芳说戏时,曾用口诀来说身段、脚步、劲头,但整套的生、旦、净的‘云手’功却没有教过人,从前有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解放后,我得到人民政府的照顾,无以为报,所以想把慧兰培养起来,使这套东西不致失传。”
我听他这样讲,才恍然大悟,外祖所说的身段谱口诀,就是这套“云手”功,多年的谜得到解答。当邹同志学了一年后,做给梅先生看,梅先生说:“这是表演艺术的精华,你要好好继承下来,写一本书,宣传它的重要性。”
以后,邹同志阅读了有关身段谱口诀的著作——《明心鉴》、《梨园原》等,写下了学习身段谱口诀心得的初稿,经过阿英同志的润色,得到周贻白、马彦祥同志的鼓励。有一天,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邹慧兰碰到焦菊隐先生,谈起了这套“旦角云手”。焦先生说:“钱先生是我办的中华戏校的老师,我听说他有家传的身段谱,但没有看过他表演,当年是不轻易示人的,现在请邹同志表演给我看。”于是,大家就到树林里,由邹做给焦先生看,还把一部分口诀念给他听,并告诉他已写出一本初稿,打算请他指教,焦先生对此甚感兴趣。当他看了初稿后,就写了一封长信附在稿子里送给邹同志,可惜原函在“文革”期间散失了。我读过这封信,大意是这样讲的:这套身段谱口诀是历代名艺人通过舞台实践,不断修改,浓缩到两分钟时间,把旦角的手、眼、身、步法贯串起来成为指导表演的核心,特别重要的是它指出劲头、节奏、呼吸、肌肉、肢体之间的相互关系,而“腰为轴心”的说法是以前从未提出过的新的论点……,这套身段谱口诀,不仅适应昆曲、京剧,还能运用到话剧、舞蹈等其他形式中去。当然,只凭文字图解是不够的,这里要沿用京剧界的行话——口传心授,才能把学生引导到弹丸脱手,随心所欲的境界。
最后,焦先生提出建议:“您可以把初稿作为报告文学在戏曲刊物上发表,以后再加工重写,通过实例来介绍这套身段谱口诀在舞台实践中所发挥的轴心作用。这是实践结合理论并有科学根据的著作,可以作为教材。我希望看到您的定稿,也许能对您有一臂之助。”
现在,邹慧兰同志根据梅、焦两位大师的遗言,重新改写,更着重阐述内心与身段的结合,以及如何运用到表现现代生活里,使它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这本书的问世,希望能引起大家对前人留下的宝贵遗产的重视,更希望青年接班人能够努力钻研,提高表演质量,不辜负前辈大师们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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