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8月22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马可瓦多轶事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高速公路边上的树林
严寒以它特有的姿态活跃于天地之间。它象无数奔腾的骏马在海上咆哮,象遮天蔽日的飞蝗扫过田野,象锋刀利刃袭击着市区的街道,并从墙缝里钻进采暖不足的住房。
一天晚上,马可瓦多家里已烧完了最后一块劈柴,全家人都冻得蜷缩在大衣里,眼睁睁地看着炉膛里的炭火渐渐变白,嘴里的哈气也显得越来越浓。他们默默地坐着,谁也不想说话,不过嘴里的哈气已经说明了一切:妻子把哈气喷得很远,仿佛是深沉的叹息;孩子们故意一口接一口地哈着气,简直就象吹肥皂泡一样入迷;而马可瓦多却仰着脸,大口大口的哈气犹如脑子里闪过的种种念头,顷刻间就同屋里冰冷的空气融为一体啦。
马可瓦多终于下了决心,他说道:“我想法去搞些柴火,可是不知道能不能弄到。”为了抵挡寒气,他在上衣里面塞了四、五张报纸,然后又在大衣底下塞了一把长锯。夜已经很深了,全家大小满怀希望地目送着他走出了大门。他每走一步,衣服下面的报纸就发出一阵窸窣的声音,锯条也不时地从大衣的领口钻到外面来。
在城里弄柴火谈何容易!马可瓦多一出家门就直奔两条车道中间的街心花园。周围一片寂静。马可瓦多眼望着一棵棵光秃秃的树木,心里想着一家大小。此刻他们一定正急切地盼他赶快回去。
米凯里诺虽然冻得直打牙战,却还在读一本从学校小图书馆里借来的童话。童话讲的是一个樵夫的儿子带着斧头到树林里砍柴的故事。“这正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读着读着,米凯里诺叫了起来:“树林!对,到树林里去,那里有柴火。”在城里长大的米凯里诺从来没有见过树林,就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说干就干,米凯里诺给几个兄弟分派了任务,然后就一个拿着斧头,一个拿着钩子,一个拿着绳子,撇下妈妈,出门找树林去啦。
他们在城里走呀走呀,路灯光下,只见一幢幢的房子,连树林的影子也没有。哪儿有树林呢?他们虽然碰到过几个行人,但却不敢上前去打听。最后他们来到了城外,房子稀少了,街道不见了,脚下是一条高速公路。
孩子们终于在高速公路两侧找到树林,一片奇特的树林:茂密的枝叶挡住了辽阔的平原,借着一掠而过的汽车灯光,可以看到细细的、有直有歪的树干和奇形怪状、光怪陆离的扁平树冠。至于枝叶,有的象牙膏,有的象乳酪,有的象人的脸和手,有的象胡子刀和轮胎,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而且还点缀着许多字母。
“好极啦!”米凯里诺说:“这就是树林!”月亮从这些奇特的影子里缓缓升起,弟兄几个简直着了迷:“多美呀……”
米凯里诺提醒大家不要忘记是来找柴火的。经他一说,弟兄几个立刻动手,“咔嚓”一声就砍倒了一棵象黄色报春花一样的小树,然后又七手八脚地把它截成几段,分头扛着回了家。
马可瓦多背着一捆湿树枝回到家里,看到炉子早已烧得通红。
“你们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他指着剩下来的广告牌大声问道。广告牌是胶合板的,特别容易起火。
“在树林里!”孩子们回答说。
“哪个树林?”
“高速公路边上。那儿有的是!”
看到孩子们的办法如此简便,而家里还需要更多的柴火,马可瓦多就想依法行事。于是,他重新拿起锯子走了出去,这一次是直奔高速公路。
护路警阿斯多尔夫的眼睛有点近视。夜里骑摩托车值勤,本应戴上眼镜,但因怕砸了饭碗,从未说过他眼睛不好。
那天晚上,阿斯多尔夫接到报告说,有一群小流氓在高速公路那边拆了广告牌,于是立即动身去察看。
公路上,阿斯多尔夫见到的只是两旁那些奇奇怪怪的形象:有的在指指点点,有的在摆着各种姿势。阿斯多尔夫眯缝着一双有些近视的眼睛,逐个地察看着。啊,你在这儿!他借助摩托车的灯光发现了一个趴在广告牌上的小流氓,于是就刹住车喝道:“喂,你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下来!”可是那个小流氓却一动不动,闷声不响。阿斯多尔夫走近一瞧,原来是块广告牌,上面画着的胖娃娃正伸着舌头舔乳酪。“好,好!”阿斯多尔夫说着,加大油门朝前走去。
没走多远,他的车灯照到一块大广告牌上的一张痛苦、烦躁的面孔。“别动,你甭想逃跑!”可是那人没有动窝,因为他只不过是画在一只长满鸡眼的大脚中间的人脸。原来是一块鸡眼药膏的广告牌。“哦,对不起!”阿斯多尔夫说着又跨上了摩托车。
偏头痛药片的广告牌画的是一个双手痛苦地捂着眼睛的大人头。阿斯多尔夫的车灯照到了趴在人头顶上的马可瓦多,他正在那儿锯一块木头。车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好一只手抓着广告牌上那个大脑袋的耳朵,一只手握着已经锯到额头的锯子,使劲地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阿斯多尔夫端详了一阵之后说道:“啊,好!斯塔帕药片,这块广告牌设计得好!很好!上面那个小人儿手拿锯子,表示一旦犯起病来,脑袋就象被锯成了两半一样,一看就明白!”随即满意地骑着摩托车走了。
公路上万籁俱寂,非常寒冷。马可瓦多松了一口气。他站在广告牌的支架上很不舒服,于是就改换了一个姿势,重新开始了那未竟的工程。在这皎洁的月夜里,又响起了轻微的锯木声。
在超级市场里的遭遇
晚上六点钟,整个城市就落入了消费者的手中。从早到晚,人们都在辛勤地生产,生产供消费的物品。然而,有那么一个时刻,好象谁突然关上了电门,于是,人们就“啪”的一声,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哇!人们一窝蜂地涌向商店。明亮的橱窗琳琅满目,如同盛开的花园:红色的香肠挂在架子上来回摆动,瓷盘摆得象塔一样一直接到了屋顶,鲜艳夺目的花布摆成了孔雀开屏的样子。你看,买主们成群地奔向那些花坛,准备来摘、啃咬、抚摸、争夺。不尽的人流在人行道上、廊檐底下蠕动,从百货公司的玻璃大门一直接到每一个柜台。人们挤在一起,推推搡搡,宛如曲轴在不停地转动。尽情地花钱吧!人们争抢着各种物品,拿起来又放下,放下之后再拿起来。尽情地花钱吧!女售货员一个个面无血色,她们应顾客的要求把衬衫、内衣搬到柜台上。尽情地花钱吧!五颜六色的捆扎绳团象陀螺一般旋转,花花绿绿的包装纸象鸡的翅膀一样扑腾;买好的东西包成了一个个小包,许多小包再用彩带捆成大捆,还要打成一个蝴蝶结。不一会儿,大捆小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收款处的周围,各式各样的手提包在飞舞。无数只手伸进提包去翻寻钱包,无数只手从钱包里掏出了钞票。同父母失散了的孩子,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在数不尽素不相识者的大腿和大衣下摆之间钻来钻去。
就在这样一个傍晚,马可瓦多带着全家老少出来散心。他们一个子儿也没有,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看看别人怎样花钱。随着钞票的大量发行,一贫如洗的人们总是抱着这样的希望:“我的腰包里迟早也会有一点儿钱的。”事实上马可瓦多收入很少,家里人口又多,扣除按期分付的款项和债务之后,刚到手的工资很快就花光了。不过出来看看,尤其是到超级市场里转一转,委实是件快事。
超级市场里的东西都是由买主自取的。市场里备有小车,其实就是带轮子的铁筐。每个顾客推着一辆小车,把挑好的东西随手放进筐里。一走进市场的大门,马可瓦多就抓过一辆小车,他妻子和四个孩子也各自找了一辆。他们推着车子,排成一溜儿,在货物堆积如山的柜台之间转来转去。他们边走边指点着香肠、乳酪,犹如在人群中发现了久违的朋友或熟人的面孔,惊喜地呼唤着这些东西的名字。
“爸爸,我们能拿吗?”孩子们每隔一分钟就要问一遍。
“不行,别去碰,人家不让。”马可瓦多这样说,因为他知道最后收款员会找他们要钱的。
“为什么那位太太能拿呢?”孩子们忿忿不平。他们看到,那些本来只想买两根胡萝卜和一把芹菜的太太,经受不住眼前摆得象金字塔一样的各种食品的诱惑,就又贪婪地把奶油、西红柿、桃子汁、油浸鳟鱼等,象打鼓一样“咚、咚、咚”地扔进小车里。
总之,尽管你的车子空着,别人的车里却装得满满的。忍耐是有一定限度的,过不了多久,妒忌的心情就会让你感到无法克制。那末,马可瓦多究竟怎么样了呢?他在告诉妻子和孩子们什么都不要动之后,便加快脚步顺着过道绕过柜台,避开了全家人的视线。他从货架上拿下来一盒蜜枣放进了小车里。他原想带着这盒蜜枣转上十来分钟,象别人一样高高兴兴地炫耀一番,然后再把它放回原处,可是,他拿了蜜枣之后,接着又拿了一瓶颜色鲜红的辣椒酱,一包咖啡和一口袋面条。马可瓦多以为这样做并没有什么,至少在一刻钟的时间内可以领略一下挑选商品的乐趣,同时又不需要破费分文。不过,要是让孩子们看到可就糟了!他们会马上学他的样子,结果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马可瓦多在各类商品的柜台之间绕来绕去,一会儿躲在忙忙碌碌的售货员背后,一会儿又跟着穿皮大衣的太太们走上一段,尽量不让家里人看见。他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学着人们的样子,抱起一个黄澄澄的南瓜,拿起一盒塔状乳酪。扩音器里播放着轻音乐,顾客们按着音乐的旋律走走停停,必要的时候,就伸出胳臂,抓起一件什么东西,放进自己的筐里,这一切全部都是在音乐的伴奏下进行的。
此刻马可瓦多的车子里已经装满了东西,但是他又信步走到那些顾客不常光顾的柜台跟前。在那里,商品名称的字迹越来越不好辨认,从盒子里的商标上也分不清是莴苣肥料还是莴苣种子、是莴苣本身还是灭莴苣毛虫的农药,是招引鸟来吃莴苣毛虫的食饵还是拌凉菜或做烤鸡用的调料。然而,马可瓦多却一下子拿了两三盒。
就这样,马可瓦多来到了两排高高的货架中间。突然,过道到了头,眼前出现了一长溜空地方,霓虹灯光照得水磨石地面闪闪发亮。马可瓦多推着一车东西,独自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因为前面就是设有收款处的出口啦。
他突然本能地想赶紧低着头推着那辆装甲车似的小车猛冲过去,在收款员发出警报之前,带着战利品逃出市场。就在这时,从附近的另一条过道里钻出来一辆装得更满的小车。推车的是谁?原来是他的妻子多米蒂拉。接着,儿子小菲利浦费力地推着一辆车子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这儿是许多过道的汇合点,从每一条过道里都钻出来马可瓦多的一个孩子,他们全都推着象装满货物的轮船一样的三轮小车。大家的脑袋里都在转着同一个念头。他们汇合到一起之后,发现把每个人挑选的东西加在一起,足可以开一个超级市场样品展览。
“爸爸,我们现在阔起来了吧?”米凯里诺问:“这些东西够我们吃一年吗?”
“向后转!快!快!躲开收款处!”马可瓦多喊道,随后就带着挑好的东西一转身在柜台后面不见了。他弯着腰,跑得飞快,好象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一般,没过一会儿就在柜台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他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了一片隆隆声。他掉头一看,原来全家人正推着各自的小车,好象一列火车,尾随在他后面。
“这些东西得要百万里拉!”
这个超级市场很大,里面转弯抹角象座迷宫,人们可以在那儿一直转上几个小时。马可瓦多一家挑好的那些东西,足够他们躲在市场里吃用一个冬天,根本不必考虑出去。但是,喇叭里的音乐停了,只听见播音员在一遍一遍地说道:“请注意!请注意!还有一刻钟,本市场就要停止营业了!请顾客们立刻去付款!”
应该马上把装在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喇叭里的话音刚落,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超级市场,而且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分钟。人们都象发了疯似的,不知道把什么拿起,把什么放下。大家拥在柜台的四周,又推又搡。马可瓦多、多米蒂拉和他们的孩子趁着混乱,把车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下来放回货架或者塞进别人的小车里。不过,他们乱丢一气:粘蝇纸被放到了火腿架上,卷心菜丢到了蛋糕中间。他们把一位太太推着的婴儿车,错当成了装货小车,将一瓶红葡萄酒塞了进去。
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还没有尝一口就放回原处,可真不是滋味,简直让人禁不住要掉下眼泪来。所以,他们放下了一瓶凉菜调料,却又顺手拿起了一串香蕉;放下了一只烤鸡,却又换回了一把尼龙刷子。就这样,车上的东西不仅没少,反而越来越多。
全家各自推着自己的货车,乘着电梯走上走下。每一层楼都有几条顾客必经的通道,收款员如同哨兵一般坐在尽头,身旁的计算机不停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犹如机关枪在扫射着正要出门的顾客。这时,马可瓦多一家既象野兽不停地在笼子里打转转,又象放风时的囚犯在形同监狱的、明晃晃的、五颜六色的四壁之间兜着圈子。
这个超级市场正在扩建,有一堵墙已经拆了,旁边支着一把梯子,地上散乱地放着一些木工、瓦工家什。下班的时间已过,工人全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走了。马可瓦多推着小车钻进了墙洞。洞里黑乎乎的,但他还是继续朝前走着,全家人也都推着车子跟在他的背后。
有一段地面可能被挖过,小车的橡皮轱辘颠簸得很厉害,接着是一段沙地,最后他们来到了晃晃悠悠的跳板上。马可瓦多首先摇摇摆摆地踏上了跳板,其他几个人也紧跟着到了那里。突然,他们看到远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到处都是闪闪烁烁的灯光。
他们脚下的跳板足有七层楼高,整个城市全都展现在他们的面前。通明的灯火,耀眼的招牌,电车导线的火花,全都映入了眼帘。头顶上是点点繁星,夹杂着几盏电台天线上的红灯。脚手架经不住这么多东西的重压,开始摇晃起来。米凯里诺惊叫了一声:“好险呀!”
黑暗中有一个黑影朝他们扑了过来,它象一张没有牙齿的大嘴,张得大大的,而且还有着一根长长的金属脖子:原来是一台吊车。吊斗从他们的头上慢慢地落了下来,停在他们的面前,斗口正好贴着跳板的边缘。马可瓦多趁势一翻,把小车上所有的东西全都倒进了那张铁嘴里,然后就推着空车朝前走去。多米蒂拉学着丈夫的样子,孩子们也都来了个如法炮制。吊斗吞下从超级市场捞来的战利品之后,就重新闭上了张开着的大嘴,长脖子往后一缩,伴随着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缓缓地开走了。下面,又亮起了超级市场那不停旋转着的绚丽的霓虹灯广告,招徕顾客前来选购各种商品。
〔沈 珩译〕
〔译者附记〕伊塔洛·卡尔维诺,是意大利当代著名作家,1923年生于古巴圣地亚哥。1947年,他根据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参加反法西斯抵抗运动的亲身经历写成了《蛛网般的羊肠小道》,一举成名,并从此步入文坛。
卡尔维诺是个多产作家,其代表作《巢居树上的男爵》、《故事选》和《考察者的一天》先后于1957年、1959年和1962年获维阿莱卓奖、巴古达奖和维隆奖。
《马可瓦多轶事集》共包括二十则故事,是一部优秀的新现实主义作品,它以一个意大利工业城市为背景,讽刺和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所谓的“经济奇迹”和“消费文明”。这里选择了其中两则。
〔北京外国语学院《外国文学》编辑部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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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我真自豪〔外一首〕〔澳大利亚〕凯恩·沃克白色的人流中有黝黑的我,我真自豪,为我的民族自豪,为我的肤色自豪。我虽然一贫如洗,穿着白人丢弃的褴褛衣服,但是,不要以为我因此害臊。长矛敌不过枪炮,我们被征服,但是有的东西他们却夺不走,消灭不了。不要以为我会对白人卑躬屈膝,我们虽被征服却从不屈挠,我们虽受逼迫却从不弯腰。我真自豪,虽然卑微贫穷,无家可归……耶稣也有过这一遭。我的爱情占有我?不行,我可不能给你人们所知的那种爱情,因为我已经和一种事业结合,其余我必须舍净。你说我是你的私有财产,我的肉体,还有我的心灵;为我的民族,为人类,才是我的爱情。这是社会部分,至于个人部分,我早就将其舍净;我已献身于事业,谁也不能占有我的生命。白人的旧势力不能容我,他们用侮辱和嘲弄向我进攻;我要自由,我要坚强地战斗,务必成功。历史的沉冤要伸,人们的恶意要熬;这是一条漫长而又艰难的道路,但是呵,目标一定能达到。
〔严维明译〕
〔译者附记〕凯恩·沃克是澳大利亚土著民族的著名女诗人。她的作品在澳大利亚当代文学中占有特殊位置。她以明快有力、感人肺腑的诗篇,为争取土著民族在澳大利亚的政治地位进行战斗。这两首诗选自她一九七○年出版的诗集《我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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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想要一朵玫瑰的孩子〔短篇小说〕
〔法国〕彼·嘎玛拉
当我在比利牛斯山的一个村子里教书时,有个小男孩,和他的父母、姊姊一起,住在一幢偏僻的房子里。他家不富裕,靠几小块地和一头母牛过日子。父亲头年因为砍柴受了伤,伤口一直难愈,家里几乎就没有什么收入。
我说的这个孩子叫阿德里安,七岁。他很沉静,喜欢幻想,身材瘦小,面貌清秀,一头深棕色的卷发,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有时象黑玉石那样闪闪发亮,有时又笼罩着伤感的迷雾。
圣诞节来临了。干冷的寒风沿着山谷怒吼,粗暴地摇撼着山坡上的枞树。接着,一天早晨,岩石、房屋都披上了神妙的银装。村口有一座带有乡村风味的栗树木桥,桥下的溪流在厚厚的积雪下细声地呜咽。
于是,不顾寒冷和忧虑,在这个穷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开始了洋溢着希望和巧克力芳香的、甜蜜的年终节日。乳白色的槲寄生籽和鲜红的冬青树豆挂在厨房的梁木上,使四壁增辉。在柴火间里,上面缠着枯常青藤的、沉甸甸的橡木劈柴期待着除夕之夜。
休息的时候,我听到小姑娘和小男孩们谈论着在山下镇上的商店里看到什么什么宝贝:金色的和紫色的星星,带发条的汽车,穿大裙子的娃娃,各式各样的动物,油光光的桔子和枣……
阿德里安没有到镇上去,他热心地听着别人的谈论。孩子们说着自己最喜欢什么东西,这是一种不花钱的游戏。“我,如果让我挑,我就把马戏团和它的红红绿绿的帐篷一齐带走……”“我,我就拿那个穿着那么漂亮的蓝裙子的黑娃娃。”“我,我就拿……我就拿……”
一天早晨,我轻轻走近阿德里安,问他:
“你呢,阿德里安,如果让你挑,你拿什么?”
阿德里安的礼物放在一只木屐里肯定装得下:一双新短袜和一小袋糖衣杏仁。他抬头看着我,微笑着,说道:“我,我想要一朵玫瑰花……”
“一朵玫瑰花,阿德里安?那是为什么?”
“因为在圣诞节,常常什么都结冰。我家门前的玫瑰也全发黑了。所以我想要一朵玫瑰花……”
“唷!真怪,”一个小姑娘喊了起来:“一朵玫瑰花!难道你不想要遥控汽车或者积木?或者一辆大的救火车?”
“要,要,当然要!”阿德里安说,“不过,先要玫瑰花!”
一个小男孩问道:“你不想要一套火枪手的全副武装或者配上整个车站的电气火车吗?”
“要,当然要!”阿德里安说道,“不过,先要玫瑰花。”
“新鲜的玫瑰花?”我问道,“有生命的玫瑰花?”
“是的,先生,过圣诞节,我要一朵活玫瑰花。然后,再要别的东西。”
日子过得很快,大家盼望的那个晚上临近了。放圣诞节假之前的最后那天下午,我讲了一个故事。教室里摆着枞树和青苔,地图和公制换算表旁边挂着冬青和槲寄生。孩子们乖乖地听着我讲故事,然后,大家吃母亲们准备好了的油煎薄饼。
我还记得山坡上这个青青的雾蒙蒙的黄昏。落日的余辉映染着积雪的山顶。风停了,天气变得暖和了。傍晚时分,山坡上的雪融化了,涓涓泉水结成的冰凌消失了。天放晴了,一轮藏红花色的奇幻的明月好象天车上脱轴的轮子一般在枞树林和山毛榉林中滚动,真是奥妙……
下课之前,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两个小姑娘走近了阿德里安。我听到了她们的悄悄话和笑声。
我问:“出了什么事呀?”
“阿莉娜和贝特画了点东西。”坐在头一排的一个大孩子对我解释说。
“什么东西?”
“先生,是一朵玫瑰花。阿莉娜和贝特给阿德里安画了一朵玫瑰花。”
确实是一朵玫瑰花,一朵带着卷边花瓣的玫瑰花,一朵用水彩画在纸上的柔和的玫瑰花。拿远一点看,还以为是一朵真的、放在白纸上的淡粉色的精致的玫瑰花呢。
“你们真好。阿德里安,你喜欢这朵玫瑰吗?”我说。
“喜欢,先生。”孩子把纸玫瑰紧贴着胸口回答说。
夜幕渐渐笼罩了教室。窗玻璃闪烁着柔和的光线。远处的积雪现出鸽颈的颜色。我把孩子们送到院子的栅栏门口,听着他们的声音消失在村子的路上。
天气一直很暖和,雪消融了。从西班牙吹来的几乎是一股热风,它仿佛给我们带来了橄榄、蜂蜜、牛轧糖和石榴的芳香。圣诞节的早晨,天空澄蓝,偶尔是会有这种情形的。南风驱散了寒霜。隆冬季节,微妙的春天降临了。
中午时分,有人敲学校的门。我开门一看,是阿德里安。
“你好!阿德里安。”
“您好!先生。您瞧!”
他踮起脚,向我伸出了小手。
“我是来给您看的……”
“这不可能,阿德里安!”
“这是真的,先生……”
他拿着一朵玫瑰花,一朵刚刚绽开的很小、很小的玫瑰花。
“这是我们家那株玫瑰上的,今天早上开的花……”
“这不可能,阿德里安,这太少见了!”
“可这是真的,先生。我的父亲说那株玫瑰保护得好。
“让我仔细看看。”
我把花拿到手里。这是一朵真正的玫瑰,一朵在十冬腊月开放的活的蓓蕾。
“它好象……”
“它好象什么,阿德里安?”
“好象是贝特和阿莉娜给我画的那朵?”
于是,我喊了起来:“这是一样的,阿德里安,这是一样的。一朵是活的,另一朵是纸做成,但那是你的两位小朋友全心全意画的,所以纸玫瑰也是活生生的。”
气候温暖得象4月季节,我目送着小学生手里拿着玫瑰花在阳光下一蹦一跳地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黄曼龄译〕
〔译者附记〕彼埃尔·嘎玛拉,1919年出生
在巴黎的一个少数民族(巴斯克族)家庭,曾当过小学教员,后任《西南爱国者报》主编和《欧洲杂志》秘书长。1947年,他的长篇小说《火屋》问世,获得夏尔·韦荣一等奖。此后,又发表了六部长篇小说和一些诗歌和短篇小说集。作者熟悉孩子们的生活,他也是一位儿童文学作家。
本文译自1979年5月出版的《法国新闻》第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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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印第安人
〔厄瓜多尔〕伊多阿道·金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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