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2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起步
——德州学习访问记
凤子
编者按: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大地上,正在发生着使人振奋的变革。党的三中全会以后一系列政策所引起的农村经济形势和八亿农民的精神面貌变化之大、之快,是住在城市和浮在上层的人所难以想象的。为了反映这种变化,本版曾在3月21日刊登李准同志的报告文学《一个“精灵”的出现》,今天再刊登凤子同志的访问记。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作家、艺术家到工厂、矿山和农村,学习、采访、了解和感受经济战线上的种种变革,热情地讴歌它,巩固和发展这越来越好的形势。
抹掉“文化大革命”在干校接受再教育的那一段漫长的日子,真正下到农村,和农民在炕头拉呱话家常,听农民说说心里话,和发自心底的爽朗的笑声,那是遥远的记忆了,至少已近三十年。土地改革时,在江西奉贤县的农村,虽然工作还不到一年,但对我这样一个在城市长大的知识分子来说,是第一次接触农民,也是接受思想改造的首次考验。农民翻身的喜悦情景,还深深刻印在我心底。
十七年前在山东曲阜参加“四清”工作队,那是孔老二的老家。工作队一进县城,听的第一个报告就恍似身临“敌境”,进了村,远离党支部书记和队长。当时解不开一个疑问:解放十七年了,阶级斗争还这么严重呵!在生产队、公社先后蹲了八个来月,没交上一个农民朋友,没听到一句农民的心里话。虽然我们做到了三同,至今留在我记忆中的,是见不到阳光的、又黑又潮湿的屋子,吃的是地瓜煎饼和玉米面糊糊,最可口的菜是大葱蘸酱,大姑娘也没有一件半新的花布衣裳。群众如此,干部同样是穷。就是过着这样生活的干部,却是我们审查的对象。
当汽车行驶在四面方田的土路上,画面似的沟、渠、路、林展现在我眼前时,耳边同时响起了如下几句民谣:
五八年“大跃进”离了路,
农业学大寨“大批促大干”偏了路,
“文化大革命”迷了路,
三中全会拨正了路。
路在我眼前延伸着,路旁间种的有乔木和灌木,有的路旁乔木种植了三至四行,因为实行分段管理,有的树龄不过三至五年,都已长成材了。今年又是一个大旱年,引来黄河水,沟渠纵横,既便于浇灌,又便于排水冲碱,防风林挡住了风沙,麦田地吃饱了引黄水,绿葱葱的长得十分茁壮。棉田在月初受过一次风灾,可是不到两天,全补上了苗。德州市委书记商荣华同志说:“以前上工一窝蜂,现在地里满天星。”果然,几天来,无论清晨、晌午、傍晚,棉田地里三三两两都是人,这就是包产到劳实行责任制在农村出现的新气象。
落后的德州一年翻了身,听来似是神话,可是无论是到公社、大队,无论是见到干部还是社员,他们都会给你说出一串的数字,当然数字是最能说明问题的,可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就是“三中全会政策落实得好”!
他们说学习了三中全会政策,吃了顺心散、宽心丸,挖了穷根,栽了富苗;又说只要按照三中全会的政策干,一年能富表,两年能富里,三、五年能富到头上流油。
我们走了三个县:平原、陵县、宁津,看了几个公社、大队和小队,访问了老人、妇女、干部和群众。说真的,我们有人担着心思,不懂什么叫包产到户,担心今后又走回头路,有劳力的家致富那岂不导致两极分化么?我们也听说政策落实得好,农村搞活了。可是……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我们走了一村又一村,进了一户又一户。村村户户呈现着一片新气象,从孩子们红润的小脸上看出他们营养好,从老人满脸堆笑的皱纹里反映出他们的心情多么舒坦。
我们走到炉坊公社苇子园大队的一个村口,村干部引来了一位仪表堂堂的身材粗壮的中年人,介绍说:“这就是你们想见的万元户刘学臣。”
听说是刘学臣,我们这二十来个访问者不想按小组分开了,大家一哄拥进他的宅院,堂屋里坐不下,就都在院子里找个树根或凳子。刘学臣忙着沏茶拿烟,我们忙拦住他,请他先坐下来,热切地希望听到他劳动致富的经验,如何一年翻身成了万元户。虽然听过有关他的劳动事迹的介绍,看过书面材料,可是这眼下面对着的不也是一个普通农村常见的农民么?他同样是一双手,使用的同样是普通农民使用的劳动工具,为什么他能生产出几倍于常人的劳动果实,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怎么干的……问题一个又一个。刘学臣坐在院子当间,同志们由于兴奋,提问象连珠炮似地。刘学臣看来似乎有点应接不暇。他可能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围攻”,可是他显然从惶惑转向冷静,缓慢而清晰地谈到同志们渴望知道的情况。一家四个半劳力,承包了十九亩七分地,除自留地外,又开了几亩荒。弟兄俩包下重活,一半棉田,归妯娌俩,六十四岁的父亲是半劳力,管菜园,春、秋两季黄瓜、大白菜去年就收入了1,400元。其他副业都不算,农闲时弟弟给人做木工活还不要报酬。就这样,棉、粮、菜地、养猪四大项收入共14,015元,按一家七口人平均,每人收入是2,000元。刘学臣一家已经进入2000年了。
如果想钻进他的心里,成为一个他的思维细胞,深入地探索这样一个普通劳动人民,是怎样面对一片片盐碱地筹划思谋有关生产上的活路,靠着一家四个半劳力一年翻了身,那除非是和他共同生活一个较长的时期,成为他的家庭的一个成员似的,才能通过细微的观察而有所理解。刘学臣和一般的实干家一样并不口吃,却口吃似地讷讷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被逼问得红红的脸膛都沁出汗来。可是有一句话他说的真切,我们也都听得真切,那就是:“三中全会政策落实得好!”是三中全会和关于农业的两个文件给他指出了路,壮了胆,这个在1979年还吃了国家一千几百斤统销粮的,靠木工活挣点零钱花的人家,由于实行了“包产到户、全奖全罚”的生产责任制,整整一年,一家来了个大翻身!一万四千多元的户呵!在德州、在山东、在全国,固然不是唯一的,但确实是少有的。
我们早就听说老模范沙老太太了,可是握着我的双手、笑声响亮地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看来至多不过四十来岁,可她已五十出头了哩。她细高个,很精干,头梳的整齐,蓝褂裤干净,半新布鞋,白袜,一排齐齐整整的牙齿,嗓门大的隔院隔墙都听得清,一看就是个爽快麻利的人。老伴在抗日战争中受了伤,已去世,大儿都三十五岁了,二儿在县粮食局工作。她当了三十年的队长,靠的是干活带头,没人能比。为人正直,无人不服。不讲情面,公事公办。亲侄儿挖了村头地里的土,她照样处分。她这个队主要劳力是妇女,因为不再是“以粮为纲”了,主要农作物是棉花。男劳力搞力气活,粮食要做到自给,所以种大田是男劳力的事。她作为队长,大田、棉田件件活都拿得下来,而且干在男劳力前头。1980年棉花收购提了价,种的鲁棉一号,管理好,加上气候好,产量比头年翻了一番。翻身仗就靠翻一番。社员积极性哪里来?回答是政策落实、党员干部带头,自力更生、分配兑现。
沙会芳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给自己画了个像:从四清时就挨批;文化大革命挨整,一天拉出去批斗七次,批斗完了,她仍然去敲钟,扛着农具下地,批她的“造反派”也不得不听着钟声跟着下地。
“要革命吗?就要干活!在运动中我是三点:吃点、喝点、革命点。”是啊,要革命得有好身子骨,不吃点、喝点行吗?她的三点论是朴素的唯物观点,从而也表达了农村革命女干部坚定的毅力与信念。
沙老太太是回族,多次来北京开会。她没有文化,可是她对政策的理解与执行甚至超过有文化的人。有人争辩说,如果她有文化,换言之,如果农村中老一辈干部有文化,在四化建设的今天,岂不是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吗?沙会芳和其他几位老队长,有的都六十以上了,解放初期都被扫过盲,而今天却全都又成为文盲,这当然是另一个课题了,可是这个课题对今天的农村却是个首要解决的。随着生产和生活的巨大变化,农村需要科学技术人才。我们知道党正在注视这个问题。
“以粮为纲坑死人!”全部土地都是沙丘,却命令种粮食这单一作物。春天刮一次大风,沙丘搬一次家,生态平衡进一步被破坏,地里的种子也好,刚出土的苗苗也好,不是被风吹跑,就是深埋进土里。那十年九不收的年月呵,人均四亩田,却年年要吃国家的统销粮,欠的债就不用说了。这是个有名的困难户——德州陵县滋锁公社赵家屯大队。
可是今天赵家屯大队一人四亩田一分不多,只是由于三中全会指了道,可以因地制宜了,人们要锁住风沙,要植树造林,多年的愿望能成为现实,同样人均四亩田,现在两亩植树,一亩粮田,一亩棉田,精耕细作,棉粮双丰收。沙丘地大种紫穗槐,封沙改碱,成片林发展到1,500亩,有用材林,有果木园。紫穗槐是个宝,不但为编筐副业提供了大量原料,树叶还是最好的肥料。林业发展根治了风沙灾害,又缩短了战线,可以集中人力、财力、物力对棉田、粮田进行整治。由于发展了林业,畜牧业也相应地得到发展,同时又促进了副业。我们走进那一片望不到边的新生的幼树林,最早的不过五年,有的已经成材了。
是呵,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三中全会政策的威力,使农村的面貌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农村的新人新事一天多一天。我们走访了一村又一村,新砖红瓦的新屋有的成排地盖起来了,结婚的喜事一家接一家。一个曾有五十多个光棍的王元梅村,现在没结婚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被笑作光棍。我们参观了新婚的新房,屋里布置得一片新,大衣橱带穿衣镜,大挂钟一定是烟台的出品,还有收音机,缝纫机,沙发椅。就是一般社员家,有的陈设不比这新房差,特别是大挂钟,几乎家家都爱好。有的人家还有电视机,甚至一家有两台。老人说,孩子要学习,学外文,学技术课,上电视大学。另一架电视机是为了满足附近几家邻居的文娱生活。
多年来农村愁吃愁烧,愁钱愁娶不上媳妇,愁房子不够住。一年来村村户户一缸又一缸的粮食吃不完,柴禾烧不了,有的村子有了沼气,钱存进银行的数字年年增加,新房盖上了,光棍娶了媳妇。干部也不再愁生产搞不好,欠债还不了,劳力外跑了。村口树上的钟没再敲过,责任到劳,谁都是起早贪黑地干。我访问了一个二十四岁的女青年,她父亲谈起翻身史就夸这闺女,女儿有志气,说要等十八岁的弟弟哪年结了婚她才考虑嫁人,因为她是这个家的主劳力,管理棉田,就在1980年打了翻身仗。她看来个子瘦小,但很健康,她从地里回来,穿的是一身涤纶衣裤。人们说你弟弟还小哩,干吗为你弟弟耽搁你自己。她却坦然回答,我是姐姐,我有责任把这个家的担子担起来,结婚晚几年不是更好吗。一种主人翁感充分体现在她那充满自豪的语音里。这就是现今农村新一代青年妇女的新面貌。
德州各级领导谦逊地说:我们是落后地区,生产落后,文化落后,过去是:“没有伸手要,要到就吃掉,不给就跑。”据说个别县灾荒年跑掉了五分之一,三中全会以来落实了农业政策,开始有了转变,农村出现了点新面貌,这是政策的威力……!
“政策的威力!”我们走过的村村户户,我们看到的社员、干部,我们听到了发自心底的喜悦的笑声,是那么生动、形象而又质朴地对这句话作了注释。全山东省倒数第二的德州地区,现在名列前茅了。德州的地貌变了,村村、户户变了,人的精神面貌变了,它是怎样变的,动力就是党的政策!多么生动形象的现实,农村的变化激动着我们的心,我们,作为文艺工作者,有老作家,有业余作者,有编辑,虽然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农村变化的外貌,可是受到的教育和启发却是文字难以表达的。党的政策在农村得到落实,对文艺工作来说,如何进一步落实“二百二为”,对比之下,深感肩头担子的沉重。地区同志反映农民对文化工作的意见,据说农民不爱看一些现代题材的影片,十分反感“加里森”和“敌营十八年”这两部电视片,他们看不惯青年男女你追我赶,和蓝天树尖倒着转的镜头。有的社员说:“咱们青年人干嘛老啃女孩子的脸蛋儿。”还问为什么看不到反映我们农村生活的片子?话剧从来不到农村,戏曲剧团跑外省跑中央的多,反之中央的、省的戏曲剧团下到县和公社的几乎没有。农民说:“要看戏,咱也要听名角呀!”我们是戏剧工作者,听到这些中肯的意见,只感到惭愧。
在宁津县参观了一个业余艺校,它培养杂技和戏曲演员,从六岁到十四岁,已经输送给全国本省杂技团和戏曲剧团几批小演员了。孩子们演出了《断桥》,和蹬桌子坛子等一些难度较高的杂技。不论唱做和杂技的表演功夫都很不错。伙食学生自费六元,县里津贴六元,看来营养还不够。孩子们练功出大力,而营养显然跟不上,我们希望有关方面能给以补助,这个业余艺校是有基础也有前途的。有很好的老师,而学生是经过挑选,有培养前途的孩子。这是一朵开在农村的山花,全国其他地区可能有类似的业余艺术学校。农村适宜于山花的自然生长,如果文化部门分一点余力给以浇灌培植,祖国艺术的大花园必将迎来更加灿烂多姿百花盛开的景象。
“心里要有八亿农民!”我们响应党的号召,仅仅走马看花跑了一趟德州地区的农村一隅,亲眼看到三中全会政策落实所起的变化,我们是又兴奋又惭愧,多年来我们脱离实际,脱离生活,就我来说,对政策只是有一点初步的理解,就是说“包产到户,计酬到劳”是促进农民生产积极性的一种卓有成效的措施,所有制是集体的,是社会主义性质的,而且在分配上更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分配到人,烈军属和五保户是受到照顾的。干部和群众,土地、劳力、分配三个一样,而且干部还要事事带头,以身作则。从我们所看到的一个侧面,反映出全国广大农村的新面貌。要下到农村基层去,要生活在社员群众中去,这是参观学习的所有剧作家们共同的心声。搁笔几十年的路翎同志兴奋地说:“看到汽车,坐上火车,我都感到新鲜,农村的变化教育了我,我要拿起多年搁下的笔,我要写……。”有位来自农村的业余作家说:“我正在酝酿写一个农村题材的戏,这次在面上跑了几个点,我要在德州找个点蹲下来!”
“找个点蹲下来!”要反映今天的农村这是必需的,迫切的。地区领导和农村干部社员欢迎作家,我们为作家服务的编辑工作者同样欢迎更多的作家有生活基地。三中全会拨正了路,农业发生的变化应该反映在舞台上。走马看花只是作家们深入生活的起步,相信更多的作家会陆续下到农村,下到基层,而在不久的将来农村的新人新事新面貌会更多地出现在戏剧舞台上。


第5版()
专栏:

我不能消化的长江流域
木令耆
从长江三峡一带回来后,诗长艾青问我写了些没有,我说还没有。他点头道:“等消化一下!”我也会意地点点头。这是搞创作的都会体会到的:有些感受必须经过一段消化时间。
尤其我这次的感受是多么强烈呀!
有人问我,这次旅行中最强烈的印象是什么?我可用一个字来答复:土。
在中国最触目的当然是人,那是在城市的感受。可是在乡村,在山川之间,最强烈的感受是:土。
在西方的城市,我看到的是水泥人行道、柏油公路和钢骨玻璃的高楼。在中国,当离开了大城市,我看到成都的红土,重庆山环,长江的泥黄水,两旁灰硝石岸,及耸入天空的翠峰。土地,我的印象是中国的土,可爱的土。
我不能用文字来形容三峡,当船驶进瞿塘峡,长江的第一峡,我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它伟壮而奇妙!文字不能形容它,古代的诗人也没有正面地形容过它,我也不企图去用无劲的笔杆去形容这么雄奇的悬崖河川。说它是巫,是仙,是神,我只能说我很庆幸它发生在中国的界域内,可是我不能以笔去侵犯它的峻严。驶进三峡,我是屏住气息地肃然观望,我怎能消化这三峡强化小我的气魄,我只有承认我不能消化三峡。
艾青,我不能消化这三峡!
我曾经在雨雾里去找一个别离三十多年的妹妹,在山城的顶区,便是重庆医学院。我本以为我会多么高兴地又见着她,可是我意料不到地走入一个既陌生又恐惑的境界。我看到的不是天真活泼的女孩,而是一颗受尽创伤的心灵和一对憔悴、深陷的眼睛。她目光散发,她说是病,是感冒。可是我领悟到的不是感冒,而是经“文化革命”摧残后,柔弱不振的心神。
她的故事,已不是可以制造新闻的材料,她的故事在中国十年浩劫中极其平凡。那撕裂肝胆的日子,她熬过来,她顶过来,据她说,她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她遭受了一些阿谀奉承人的陷害。知识分子是不受欢迎的,这已是常识,出类拔萃的人招人妒羡,生长得娇丽也会变成人们的眼中钉,说良心话的人令人惧怕而至恼羞成怒。
她那激动的声音,狂散的目光,尖锐的注视,和又似央求,又似高傲不求人的神态,是为什么呢?她述说的是真实吗?难道她毕业二十多年,薪水不增加一文……不,不,我不想在这细节上噜嗦。
这些已经过去了,她不是说过吗?
可是知识分子仍旧不能在四个现代化中发生积极的正面作用,知识分子不能发挥知识的积累,这是为什么呢?
离开重庆时,这位医生妹妹赶到码头,船已扯起船锚,她在下面向我呼唤,她呼唤的字句我都听得到,可是对她的呼唤我无能为力,我对她的处境也不完全能够理解。
我不能消化!
由于葛洲坝工程,船未到宜昌便靠岸,改乘公共汽车驶入山中。在山峰间俯瞰下面的长江,我那心灵的旅伴,是的,长江已成为我心灵的旅伴。在车窗中,我恋恋不舍地望着在山下跟着的忠实旅伴,我们曾一起离开山城,一起进入三峡,我却攀登顶峰,弃去那滋养我的忠实旅伴,那滋养我出生的,亲爱的祖国长江。
宜昌是祖父起业之地,是父亲的出生地。我停息的宾馆地区,和南湖周围地带,据说便是祖父的家。在九泉下的古人,可知道一个自海外天涯一角归来的孙女和重孙儿吗?在这里是满目田绿土壤的农村山庄中国,在他方却是攀登太空时代的高速城市。不可想象的事实,一个丢遗在国外的儿女,远途归回长江流域!多么饶人捉摸的命运!多么令人捉摸的中国近代史!
我不能消化!
我又回到我忠实旅友的胸怀,长江,我又归来!宜昌上的船,然后长江,你舒朗了,随着开阔的江流,漫延而下,直到武汉。
姐姐们,哥哥们,我们又在长江的武汉市重聚!
“我看见你长大的!”一位姐姐说。
人,是人,三代,四代人,我数不清的亲戚,我只记得曾经年轻过的亲戚,和我不曾见过的少年、童年亲戚。
中国呀!长江,你滋养了我们这一家族,这一民族,太多了,太多的人,甚至于遮盖了那华丽的江山,我看不到土,在人群中我看不到土了。
中国呀!繁殖了几千年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呀!
我不能消化!
我要安静地,平怡地看那清清河畔的土!
离开了长江,那忠实的旅友!我北上了,乘火车蜿蜒离去,暂别了,长江,离离原上草,长江的土壤啊!
原谅我,渗杂入我精神有异国文化的血液!
原谅我,长江!
〔编者附记:此文作者系美籍华人作家,今春以来,曾在北京师范大学等处讲过学。〕


第5版()
专栏:

工业抒情诗
张学梦
化铁炉给它智慧的要素,它就有了性格,热带雄狮的性格、火山的性格,象一尊诗人的石头雕像,炽烈的腔肠,冷峻的躯壳。风和火,赋予它男性的激情,那创造的冲动,带着原始的本色。桀骜不驯,我勒紧思维的辔绳,驾驭它,尽享驰骋的欢乐。每当铁水闪着光焰奔流出来,我就领悟到一个无形的默契:世界有两部分——化铁炉和我,我们共同编织着生活……
小铸造厂我说过它是一条总鳍鱼,它是一只始祖鸟。落后、松弛、形容苍老。我说过它是一枚青果、一株幼苗,苦涩、孱弱、令人心焦。但,金属和电在这里唱歌,热情、才智,哺育着创造,艰辛没有扼杀工人们豪迈的期冀,那彩色的辐射热,震响着欢笑,希望依然在这儿、在殷红的铸件上,生命播种的地方。这个小小的中国工业的细胞,蕴涵着活力,也承受着蜕变的愁恼。
和 谐甩掉油渍的工装,微笑着、俊秀的姑娘,青春的胸脯,一朵印染的玫瑰,初放。云杉似的烟囱,峭壁似的厂房,钢铁与水泥的世界挂着电子蜘蛛的网,那走出车间的少女,那朵初放的玫瑰,洋溢着自然的芬芳。没有裂罅:花朵很美丽,工业建筑物,很雄壮。
老工人与齿轮他仔细地用黄油去润滑那个磨损的齿轮,但那松懈的啮合依然发出嘎嘎的噪音……腰慢慢地弯了,眼瞳里落下忧郁的黄昏——工作的欢乐,这样短促即使生命的材质钢铁般坚韧。难道这是荒诞的愿望?把齿轮投进熔炉,让火焰重新赋予它青春。


第5版()
专栏:

锁江图〔中国画〕 龙瑞
——长江葛洲坝水利工程盛况


返回顶部